第24章 兼濟(捉蟲)

第24章 兼濟(捉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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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朝寒雨過,更添幾分涼。

扶搖書齋門前,天色晦暗。江扶風見着往來人影紛雜,卻是多數衣不蔽體,蓬首垢面,面黃肌瘦,嘴唇凍得烏青。那些流民盡數縮擠在角落裏,由着寒風瑟瑟打着哆嗦。

“可有打聽到什麽?”江扶風問着從流民間大步回來的七葉。

七葉面色凝重,答道:“他們都是從兖州而來的。兖州近年收成便不好,今年才遭水患,偏偏入冬又受雪災,以致餓殍當道,流民遍野。而不知為何此等民怨卻被壓了下去,兖州百姓們走投無路,只得一路南下來到了京城。扶搖書齋恰是處城北之地,故而他們一入城便來到了咱們門前歇腳。”

“府尹此時怕是還在上報朝廷的路上。這麽多流民,還是在這繁華的京城之地,怕是要引起不小的轟動了。”江扶風嘆聲搖了搖頭,望着眼前流民颠沛之樣,卻覺心酸。

在她前世生活裏,很少有人衣食溫飽難以解決。而如今她身處的這個現世時代,像這樣的流民卻是不在少數。一旦老天降下災情,倉儲拮據而朝廷未及時調撥的情況下,所過之處,盡是白骨。

江扶風也明了,她之所以從未憂患過果腹,是因為她前世降生的時代裏,有人肩負着重任前行,在無數尋常人家看不見的日日夜夜,夙興夜寐,開創出溫飽之路。

她是曾于風雪裏受人照懷的幸運之人,而如今,便也想為這些風雪中的受難之人送去溫暖。

“學堂裏前些日子剛好置辦了好些幹淨的棉被,一會兒我吩咐人給他們送去吧。書齋門前的空地正好可以搭個簡易的棚子,煮點粥食分給這些流民。”

恰逢程如寧聽聞江扶風所言,提議道:“我覺得可以在書齋裏募捐,願意幫助這些流民的學子各自出些力。流民那麽多,總不能全由姐姐破費。”

“你以為人人都像你們這般好心?募捐這種事情,很多人都是沖着面子功夫去的。”

七葉嘲着,毫不客氣地指出此行弊端,“屆時怕是不少人打腫臉充胖子,私底下還會有不少人議論少主用他們的錢財發善心,博人眼球。”

程如寧白了一眼七葉,抱臂哼聲道:“七葉,你沒錢你直說,何必把話講得這麽難聽。反正本小姐的零花,姐姐都可以拿去幫助流民。”

七葉卻是笑得恣意,“我從前就是個臭要飯的,怎敢與程大小姐比私庫?不過比嘴皮子嘛,程小姐還是和我差了不止一分半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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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程如寧自是與七葉在學堂所設的對辯課裏,戰績尤為慘淡,此番被他戳着痛處,不免有些惱羞成怒。

好在江扶風當即越步站于二人中間,無奈地瞄了眼只要同處一起便會争執不休的二人,“募捐倒是不用,這不過是我個人想做的事罷了,并不想強求大家。”

不過半日,書齋前已是搭好了棚子,學堂的夥夫當街煮着熱粥,吸引了不少流民排隊領取。

而江扶風見着那街尾一男子駐足其間,他将身形藏于陰影裏,一雙眼掃視着四周的流民,沉靜的面上看不出情緒。

是他?

江扶風心頭一凝,那男子正是那日她在陸恒一的居處所見之人——當朝丞相。

但陸恒一與其的關系,江扶風并不知曉。想來這其中應當也是有着一些糾葛與隐秘,不然陸恒一不會是那般抗拒于他的态度。

是日,因江扶風未公開門前詳情,故而其間不少學子對書齋門前的善舉猜測紛紛。

彼時柳臣正于學堂授課,見狀便将手中講義一置,問向各學子:“今日的課學內容便就此為止,我想與諸位聊點別的東西。”

“先生請講。”學子們端正了身,接連望向柳臣。

“歷來讀書人朝乾夕惕,功不唐捐,所求不過是一朝參與科考,金榜題名。那麽,我想問的是,及第之後呢?”柳臣話音方落,屋內回答的聲音如浪潮般湧起。

“光宗耀祖。”

“報效朝廷。”

……

而柳臣似是對這些答案并不滿意,他皺起眉,面色俨然,“這些只是泛泛而談。好比光宗耀祖,因科舉一朝為祖上添金,聞名鄉裏,但那之後呢?一輩子便以這一件事而荒度後半生?再者報效朝廷,可有想過如何才是報效,而不是屍位素餐?”

“先生意思是?”學子們不解,再問。

柳臣接言道:“你們現如今大多數人,是為了科考而讀書。卻未認真思考過,一旦你們得到了所求,比如及第,你們還會為什麽而讀書?”

一時無人回答柳臣所問,屋內落針可聞,卻見柳臣緩緩續道:“這個問題,我想,在座的女學子來回答最為合适。因為她們眼下不具科考之權,但她們更加清楚自己為何讀書。有為提升自我的,有為增長見識的,也有單純就是喜歡讀書的。”

此間的女學子紛紛颔首表示認可,柳臣望着語塞的男學子們,“也許你們不知曉,當初聞名京城的楊氏才女,她對于這個問題的答案是——願以所學之才兼濟天下。”

話畢一衆流露出驚異之色,卻又有人不信服地搖着頭,覺得此話太過于理想。畢竟楊時琢身為女子,不可能參與科考入仕為官,而最終她也未能達成此願。

柳臣将他們的反應盡收眼底,淡然說着:“其實這也沒什麽奇怪的,當初扶搖書齋裏大多學子都有着這樣的理想,所以他們步入了朝堂,擔天下蒼生重任,力保家國百姓安平,才有了如今昌盛的底梁。”

“天下人皆以為讀書人只需捧着先人大家經論,提筆寫寫文章便足矣。實則不然。私以為讀書人所擔之任最為沉重,因為從他們選擇踏上仕途之時,便是将後半生都交予了家國,天下的興亡盛衰,皆有每一位讀書人之責。不論居廟堂還是隐山林,兼濟天下為國為民,繼往開來,古往今來皆是如此……”

柳臣說着,卻是氣愈發短促,猛然咳嗽間,他擡手扶額,另只手掌心勉力支撐着案,卻仍是渾身顫着,無力地往下墜去。

“平展先生?先生——”

糟糕,怎麽這個時候發病?

柳臣心想之際,卻是在一衆學子們驚呼之下,搖搖晃晃地昏迷了過去。

柳臣因授課時病發,暫留在了書齋休養。

江扶風放心不下,便讓家丁傳信柳府,言之年末課業重,二人無暇回府,擇日歸家。

彼時她于閣間,試着方添了炭的暖爐溫度,幾番确認不燙之時才步近柳臣榻邊,掀開棉被放予他懷裏,“你也真是,天這麽冷還來書齋裏授課。”

适才醒來不久的柳臣望向她略帶責備的神情,反是揚起唇角,虛浮的嗓音貼于她耳畔,“我一人在家,實在是閑得難受。母親知我手未愈,什麽也不讓我碰。恰巧這幾日學堂裏的學子課業完成得差不多了,我便借由來了。只是授課随意講講,又不礙事。”

江扶風睨了他一眼,“不礙事?程遂安給我形容得可是誇張,說你臉色慘白得和死人一樣,把我給吓了一跳。我若是秦夫人,定也會讓你安心歇着,什麽也不做。”

卻見柳臣呵着白霧調笑道:“夫人教訓的是。”

暖閣裏炭火裏發出噼啪的輕響,褪卻了凜冽。

柳臣輕聲說着看似戲言的話,那眼稍彎,目光卻帶了幾分真切,似是可及的燭火,一瞬照徹她心底,卻并不灼燙。

江扶風只覺這屋裏被炭火燒灼得未免有些過于悶,以至于她臉頰陡而變得熱烘烘的。

偏偏柳臣的目光不倚半分,比之火色愈灼。是以她斂下眼不敢與其對視,旋即擡手将柳臣睡得有些淩亂的衣襟重攏于好。

連她自己也不曾察覺,她如今照顧起柳臣來,是如此自然而然。

“少主,有位公子找您。”直至一學子在門外喚着江扶風,她始才從此間旖旎裏恍然回過神,随即匆促起身。

而屋門輕推後,那學子身後現出的男人,正是江扶風此前在街尾見着的丞相。

“請問……有何事?”江扶風不明他的來意,而她顧及到身後屋中正歇息的柳臣,“還請随我換個地方說話吧。”

丞相擡眼瞥着江扶風身側虛掩的門扉,“不用。我是來看望平展先生的。”

江扶風蹙起了眉,正欲回絕之時,柳臣的嗓音卻從屋內傳來,“夫人,讓他進來吧。”

滿心疑慮間,江扶風把丞相請進了屋,而見着柳臣已是從榻上坐起身,目光迥然地望着丞相,眼底含了幾分冷意。

“沒想到,你居然會見我。”丞相意味深長地看着柳臣。

“夫人,坐我旁邊。”柳臣未搭話,只是讓江扶風坐于其旁。

江扶風一時不明二者關聯,但也選擇無條件相信柳臣。而她方落座之時,便察覺柳臣微涼的指尖已緣着她衣袖握住自己的手。

那指間與掌中還有着未痊愈的疤痕,輕輕摩挲過她的手心,卻又予她莫名的安心之感。

“我又不會對她做什麽,你何必如此?”丞相順了順袖口的褶皺,慢悠悠地擡眸打量着柳臣。

“行塵,或許我該叫你師弟,更為貼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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