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
火光耀映着兩人的臉龐。
天雪坐在這邊,
童戰坐在那邊。
各自沉默。
這是他們時隔八年第一次面對面,盡管他們剛才有過親密的相擁,此刻依然生疏得像兩個陌路人。
“你……怎麽來了?”昨天晚上的會面已經始料未及,今日又在龍澤山撞上了,難道他也是來拜祭天奇的。
童戰垂眸,輕“嗯”了一聲。
天雪心中一動,便都明白了,目光一盈,這個傻子。
“你是因為……想到我在這裏……”
童戰擡頭看她,目光隐忍,依舊是什麽也沒說。殘留的雨水順着他的頭發流到他的臉上,滴到他的肩上。
他們是被同一場雨淋濕的,天雪想。
而且童戰身上濕的地方只比她多,不比她少。衣服上還有被荊棘枯枝刮破的痕跡,天雪收斂目光,不由嘆息道,“你……不應該來的……”
童戰臉上閃過被刺痛的神情,“讓一個人在這裏?”
“……我會沒事的……”前一刻的天崩地裂,心如死灰已經模糊得看不清了,“雨始終會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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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戰打斷了天雪的話,“那要是……”他哽住了,眼裏悲憤的河流奔湧不息,像是一種無聲的責怪,責怪她為什麽沒有好好地照顧着自己。
一瞬加,傷感的情緒忽然如潮水湧上天雪心頭,為什麽她總是在童戰面前,這麽容易覺得委屈,這麽容易想哭呢。
她竭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至少不要讓童戰看上來,說話的聲音仍微微顫抖,“你坐過來吧,你衣服也濕了,外面風雨又大……”
童戰久久地看着她,遲緩地搖了搖頭。
“……為什麽?”明明你為我來了,卻一絲一毫都不肯靠近我嗎?
童戰的聲音低下頭,聲音苦澀,“不用了。”他看向漆黑的洞口,外面喧嘩的雨聲掩蓋了一切的聲音,“我會在這裏守着,你可以先休息一會,等明天天亮雨小後,我們再離開。”
天雪猜不透他的心思,只好趴着,隔着火光看童戰。
他沒有看她,或遠望向洞口,或低頭看火,只管正襟危坐着,像是在預防黑夜裏潛在的危險似的,全身充滿防備的氣息。
——童戰是在防備她,腦海裏猛然蹦出這樣一個念頭。
原本就被童戰拒絕的天雪,更加失落,可是心裏又隐約有一個聲音說,是你先拒絕他的。
是啊,是她先拒絕他的。
童戰就是這麽一個人。
只要她拉起一道警戒線,童戰再也不情願,再這麽痛心,他是會把自己關上門外的,絕不靠近她一步的,他太君子,太守諾言了,說好的事情,就是一輩子的……
天雪想起他們有來世之約,倘若他們來世能夠相遇,他們會幸福吧,絕不會像這樣相顧無言吧。其實,她有很多話想對童戰說,想問他問題,想聽他娓娓道來,想聽他的聲音……
就這樣漫無目的地想着,天雪閉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童戰這敢才去看她。
不知道是什麽時候起,他變成了這樣一個人,所有的事情都有顧慮,所有的事情都不敢前進,最後連自己也變成了一個謊言。他就是謊言本身,一言一行都在撒謊,明明很想質問她,但是所有的話一個字也不敢出口。明明很想抱她,意志力卻壓着手不讓它擡起,明明很想靠近她,但是他很害怕……
害怕所有的事情失控,害怕他會抛下所有的責任,讓所有的人都失望,包括讓天雪也為難。
他怎麽會這麽喜歡她呢,他問自己,喜歡到看到她就忘乎所以。
喜歡到能擁有就滿心歡喜,喜歡到一失去世界就慢慢暗掉。
讓他快樂的理由很簡單,尹天雪三個字。可他永沒有肆意的機會。
讓他痛苦的理由也很簡單,尹天雪三個字。那美麗長發未留在他手。
童戰伸出手,隔着火光,碰着天雪熟睡的臉龐和肩膀。
那一瞬間,心有所感似的,天雪眉頭皺起,童戰倉促地伸回手,臉上難過的表情卻沒有來得及回收。
幸好天雪最後還是沒有醒……
童戰長舒一口氣,聽着外面的雨滴,他知道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現在也再怎麽難熬,可是天雪現在就在他身邊,不是幻覺,不是想象,這樣子能細細看着她眉眼的機會,怕是這輩子也不會再有吧。
……
天雪從夢中醒來,一時忘了自己在哪裏,看到火旁邊閉目的童戰,才想起今天所發生的事情來。
如果她還是十七歲的尹天雪,她一定想也不想地去抱她的男朋友。她要在他懷裏聽他說一個晚上的話,讓他給自己唱一個晚上的歌,直到兩人也昏昏欲睡,相擁而眠為止。
但是八年後的尹天雪和童戰,就只能遙遙相望。
就像昨天晚上在街上。
今天在這個洞穴中。
這個洞穴真小,天雪感慨道,小小的洞穴,像是一個小小的世界,把外面的一切都隔絕了,在這裏發生的一切事,不會有任何一個人知道,小小的洞穴并不能對外面的世界造成什麽影響,那麽能不能假裝洞穴裏發生的事情也不受外面的影響呢。
她看着似乎近在眼前,遠在天邊的童戰想。
不知道貪戀地看了他多久,童戰像是從噩夢中驚醒,喊了一聲“天雪”,迷茫的眼神,最後定格在她身上才穩定下來,“怎麽了,你喊我?”
天雪一怔,倏爾笑了,搖搖頭道:“沒有。”
童戰臉上泛起醉酒的潮紅,他有些尴尬地摸摸頭,打算去洞口透口氣。
一起身,左腿立馬傳來撕裂般的疼痛,讓他臉色一變,幾乎要喊叫出聲。
天雪見他一手扶着左膝蓋,遲遲不動,面色有異,頓時有些擔心,上前關心,“童戰?”
童戰見她過來,毫無防備,下意識地後退一步,差點摔倒,被天雪拉住。
天雪有些氣憤,“你……”責備的話未說出口,借着火光,她才看清童戰鞋子上星星點點的暗紅,一聲驚呼,“你受傷了?什麽時候?”
童戰見她擔心自己,心中五味陳雜,“不礙事的……”
但是天雪已經摸着了他褲腿上的血,臉色大變,“怎麽會不礙事?”她大為心痛,悲憤交加下,一時語氣咄咄逼人,“你受了傷為什麽不去醫院?雨下這麽大,你為什麽還要往山上跑……”
童戰默默承受着她的責怪,定定地解釋道:“因為你在這裏。”他抓着她的手道,一字一句地複述道:“你來這裏,我怎麽能不來呢。”
天雪這才平靜下來,望着他執着的眼神,兩行眼淚流下,“可是你受傷了……”
童戰最是看不得她的眼淚,他輕摟着天雪,溫聲細語安慰道:“沒關系的,真的一點都不痛。”
天雪也就放下所有的重擔,埋在他胸膛哭泣着。“……童戰,我騙了你……”
“什麽?”
“我說我沒有喊你,是騙你的,”天雪那雙眼睛因為哭泣更加明亮,她對着童戰說,沒有任何掩飾,沒有遮攔:“我喊了你的名字,在我的心裏,千百萬次。”
童戰聽到這個回答,像個孩子似的笑了,似乎還有些驕傲:“我知道我知道,我真的聽到了,聽到了你心裏的聲音。”
他擦去天雪的眼淚,天雪也陪同他一起坐下。
這一次,他們終于在火堆前相擁,兩人之間沒有任何間隙。
天雪扯下自己頭上的白色發帶,充當繃帶,繞上了童戰左膝上猙獰可怖的傷口,“你也太不小心了,等出去……”她做一停頓,還是繼續說下去,“一定要去醫院檢查。”
“嗯……”童戰忘記了疼痛,只是注視着天雪,覺得她手上的白色系帶有些眼熟。
天雪卻已經預想他們總歸會離開這裏,臉上籠上一層不易察覺的悲戚,越是不舍越是眷戀,她握着童戰的手,貼近自己的臉,道:“這裏就好像另一個世界,只屬于我們兩個的世界,在這裏,什麽都不用考慮,所有的。”
“嗯……就像一場夢一樣……”童戰懇切地點點頭。
天雪伸出手,和他的手十指相扣。
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便、一晌貪歡。
“我有時夢到你就在我身邊,夢到我們還像以前一樣在一起……”童戰不自覺語氣上揚,語氣也帶上綿長的懷念。
“你還夢到了什麽?”
“夢到我們一起在夜晚在操場散步,在圖書館看書,放學我騎單車載着你,我們在浮生橋上走,撐着傘,我們在路邊發現早春開了的小花……”
當時只道是尋常。
童戰道:“真奇怪,在夢裏,我什麽都忘記了,現實發生的事情我都忘記了,我就這麽一廂情願地相信我們沒有分開……”
天雪靜靜地聽着,她和童戰有一樣的想法,希望過去的一切只是一個噩夢,醒來時,她和童戰剛剛高三,天奇和童心也沒有出事,她和爸爸的關系也沒有鬧僵,一切前途未蔔,所有人都有着光明美好的未來。但這些渴望都是不能說出來的遺憾。
“我一直沒有問你,童戰,這些年,你好嗎?”
童戰想都沒想就答了一句,“很好。”可是他又在天雪幽靜的目光裏動搖,“我……不好。我很想你。”他又一次抱緊了天雪,像是想要再一次确認她的存在似的。
天雪回擁着童戰,“現在我就在你身邊了。”
他無比愛戀地珍視着她,她也對他微微笑着,火光一時閃爍,照映着纏綿的愛侶。
夜久雨聲絕,洞穴裏的柴火已經燒盡,童戰又生了一堆。
天雪把弄着童戰的又厚又寬的手掌,“我倒是不知道你會鑽木取火。”
“有一次我們團建去了山裏,跟本地的一個獵戶學的。”
天雪滿懷期待地望着他,“繼續講嘛,我想聽聽這些年你身上發生的事。”
童戰笑道,“就……沒什麽好說的。”
“我想聽。”
童戰無法拒絕天雪,只好把自認為枯燥無味的過去一一道來,誰知天雪卻聽得饒有趣味。她關心他,他也想知道她的事情,便猶猶豫豫、面紅耳赤地反問她一些關于拍戲的事,天雪有心逗他,可最後還是揀了一些開心輕松的事情講給他聽。
不知道是淩晨幾點,漸漸累了的天雪安穩地在童戰懷裏睡着了。
童戰本不欲睡覺,一心守着天雪,可是光是看着天雪睡顏那種已經超載的幸福,就會讓他暈乎乎地陷入快樂的泡泡裏,最後他抱着她,輕靠着她的頭,也睡着了。
……
一聲清脆的鳥叫響徹山林,童戰眼皮一動,意識歸于清醒,他睜開眼,就看見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眸。
天雪,他心中一動。
那種莫名的快樂湧上心頭。
他和她同時笑了。
“早,童戰。”
“……早,天雪。”他的遮蓋不住,覺得自己的手腳、眼睛、嘴巴都無處安放。天雪如瀑的黑發就在他的手邊,像是淙淙流水經過,讓他心裏一陣惬意的涼爽。
她用手指輕輕梳理着頭發。
童戰覺得這樣的天雪就很好了,把頭發紮起的天雪,披散着頭發的天雪都很美好。
想到這裏,他解開綁在腿上的白色發帶,看着它被血污浸染,愧疚非常,“對不起,我把它洗幹淨還給你。”
天雪看着發帶,想着的卻是這上面的血是他為我受傷流的。
一邊憂心他的傷勢,一邊又難過下山後他們必須分離。
可再怎麽不舍也不能不放手,于是她将指甲嵌入手心,面色不變地說:“……童戰,我們下山吧。”
童戰愣住了,他沒想到他等下來的會是天雪這句話。
果然是夢啊,是夢就會醒。
他的目光遲疑不定,臉上蒼白,笑容也有些勉強,“嗯,我們下山。”
童戰直起身來,腿上傳上的刺痛頂多讓他走路有些蹒跚,不會讓他有任何停留。他沒有感情,也不會疼痛。
“等一下,童戰,就再等一等。”耳畔響起的天雪的聲音,他都聽不見。
直到,天雪從後面抱住他。
才叫他從那個麻木不仁的世界裏醒過來。
對于這個擁抱,他不知道自己該作何反應。夢如火焰一樣燒盡了。
“童戰,你再聽我說幾句話。”
“嗯。”他輕應了一聲。
“下山之後,你要去醫院查傷,你要好好照顧自己,無論我發生什麽事情,你都不要像這次一樣沖動。”她握着他的手叮咛道,“你要好好的……我哥他……不關童心什麽事,也不是你的責任……”
童戰不知道天雪為什麽要忽然講這個,只是木讷地站着,難以反應。
天雪又深吸一口氣勸慰道,“有很多喜歡的人在關心着你,喜歡你,你不要讓她們擔心,是時候也看看她們……”
童戰看着她,心痛欲裂,“那我們呢?”
天雪笑中有淚,“我們有來世,不是嗎?”她靠着他的背,不讓他看她的眼淚。“下一回不要來找我了。我去找你好嗎,下一輩子,讓我去找你。”她擡起頭,眼淚依舊在微笑中閃耀,“你會認定我,讓我認定你一樣嗎?”
童戰斬釘截鐵地回答:“我會。”
“真的?下輩子……”
“不止是下輩子,下下輩子,下八輩子,生生世世,我對你深情永不改。”
天雪既幸福又哀傷,何其有幸,她能遇到一個願意死心塌地愛她八輩子的男人?“最後一次抱抱我好嗎?”她問。她笑着,盡可能讓自己不像白月光那麽凄涼。
童戰看着她,萬般柔情就在她的目光中,他撫摸着她的臉龐,伸手抱住了她,兩人不約而同地閉上了眼睛,仿佛要将這一剎那記得更牢固些。
一句話閃過腦海,生人作死別。現在已經不是古代那樣戰亂的時代,何故仍然有這樣的悲劇?
外面的雨聲漸起,童戰過了好一會才放開天雪,他又何嘗不沉浸在那一個夢中,同樣的不願意醒來。他們方才抱得那樣緊,就好像他們生來就是一起的,分開時不免感覺被撕裂那樣的痛苦。
可是也沒有辦法,滾滾江水東逝水,人生亦複如是。
“我們走吧。”童戰說這句話,便陷入長久的沉默。
天雪點點頭,再看一眼這個她和童戰曾經呆過的小小避風港,昨晚讓她覺得如此溫馨幸福的地方,今日才顯露它的荒涼蕭瑟起來。她知道,等他們走後,這裏又恢複之前死一般的寂靜。
可有些東西也會永遠留在這裏。童戰帶不走,她也帶不走。
有一個自己會永遠留在這裏吧。
被她所殺死的尹天雪,會留在這裏吧,帶着對童戰的愛慕、記憶和誓言,長眠于此。
也許她上一輩子也是囚禁于這樣一個地方,老死于這樣一個地方吧,所以并不感覺陌生。
所過去的時空裏,同樣是三月無盡的雨,不知道,她是否有等到過一束屬于她的花開?還是在無數個寂靜的春天,外面的世界山花爛漫,只餘她一個人在山穴裏枯萎老去。
也罷,就這樣吧。這是她的命。
願山神保佑他們,有無數個來世,有別于這一輩子的遺憾,能夠長長久久圓圓滿滿地在一起。
……
他們在小雨中下山,這一次童戰走在前面,天雪走在他的後面。
看着他的背影,她知道他悲傷得無法言語。
快到山腳時,他們才遇上一群人,有童博、豆豆、月牙,都是她所認識的人,還有那個她曾經有過幾面之緣的Iphone,她第一個沖上來抱住了童戰。
“童戰!你怎麽現在才下山啊,你讓我們擔心死了你知不知道啊!”
天雪羨慕這樣的心直口快,做事風風火火的人。
不一會,大家的眼光落到了背後的她的身上。或驚奇,或了然,或複雜。
天雪正欲說出童戰受傷的事情,另一群上山的人進入她的視線。
是爸爸,二叔。
她只得把所有的話吞回肚子裏去。
只可惜天雪這樣的隐忍遠不能讓尹浩滿足,他還是氣勢洶洶地走過來,先給了尹天雪重重的一巴掌,“當你二叔說你在水月的時候,我就在懷疑了,你怎麽還跟童家人混在一起,天雪你令我太失望了!這裏是什麽地方,你對得起你死去的哥哥嗎?”
童戰眼見着天雪挨了一巴掌,血自她的嘴角滲出來,已經千瘡百孔的心頓時如同紮了一萬根針,他想上前制止,自己口中先是感覺腥甜,一口鮮血吐了出來。
“童戰!”
在那些呼喚他聲音的名字裏,他頭重腳輕、眼花耳鳴,分不清有沒有天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