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外面在下雨,天雪依靠在落地窗前,靜靜地看雨将荒蕪的庭院打濕成綠色。
恍惚之間,她會看到那個春之少年,被風吹來,身形明媚地出現在樹下,眉梢也帶着笑,一臉爛漫地看着她。
一瞬間,畫面又變成他陰魂不散的亡靈,像一抹灰色的影子,刺進她的眼眸裏。
“天雪……”他沉痛的聲音像水鬼的手,撕扯着她。
視線一下子變成血紅色。
“天雪?”
天雪回過頭和曉光說話。
曉光有些擔憂地看着她,“……天雪,童戰他沒事了。”
天雪輕輕“嗯”了一聲,臉上看不出多大的異常。
曉光找不到話說,于是走過去,抱住她。她也曾經在這間房裏見到過天雪割腕,那些紅線從她身體裏流出,像是她本身就是由紅線構成的,流盡紅色了,就變成蒼白。
但那些人什麽也不知道,童博也好,童戰也好,他們對天雪一無所知。她們不會知道烏雲後面的月亮也會躲起來哭,她的光輝也會一點點破碎。
“你的臉還痛嗎?”
兩人坐在床上,曉光觀察着天雪腫起的臉頰,出聲詢問。
天雪搖搖頭,“用冰袋敷過了,已經不疼了。”
曉光回憶起昨日在山下發生的那場沖突,不住嘆息,“事情已經過去了這麽多年,為什麽你爸爸還是不能原諒童家呢,就算是為了你的幸福……”她一時淚眼婆娑,就算是她這個局外人也清楚地知道童戰與天雪互相愛慕這件事。作為天雪的父親,尹浩他真的不知道嗎,還是明明知道,卻硬是要拆散這對愛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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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雪垂下眼眸,腦海一時閃過父親盛怒的面容和狠厲的聲音,“他放不下哥哥……”
曉光也想到天奇,在她印象中那個溫柔随和的男生,還有童心那個無憂無慮的開心果,心中既難過又憋屈:“不是沒有結論嗎?有誰能證明天奇的死就一定跟童心有關嗎?童心現在還躺在床上醒不過來呢。他們不是很好的朋友嗎,就是一起出去玩發生的意外,為什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在童心身上,還遷怒童家……”曉光越說越急,倒先把自己說哭了。
她更不解地是天雪為何一臉平靜,心中慌忙:“……天雪,你難道也覺得是童心的錯嗎?你也是因為這樣跟童戰分手的,現在也不肯原諒他?你沒辦法原諒他,就像你爸爸一樣。”
天雪看着曉光一時沉默,眼神幽靜得像是深不見底的潭水,“反正,我和童戰這輩子是不可能的了……”
她還記得,那一日,天奇和父親發生争執,勸架的她将兩人分開,将天奇拉回房間。
天奇也是這樣,坐在床上一言不發。
他低着頭,身形被黑暗拉長,當時天雪就有一種錯覺,哥哥要被拉進黑暗裏了。
所以她伸手挽留,“哥……”
天奇這才擡起那雙顯得憂郁的眸子,無力地揚起嘴角,終究是不成微笑,“天雪,我這個哥哥是不是很沒用……”
天雪站在旁邊,扯着他的衣角,聲音輕細:“哥,你別這樣說。爸說的,不是真的。”
天奇卻否認了她,“他說的是真的,從小到大,我都不是一個好兒子,我永遠都不能令他滿意,對嗎?他看着我這副樣子,一定在想,為什麽我這樣的人會是他兒子。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會生在尹家……”
“不是的,哥你很好的,爸爸他只是不明白你究竟有多好。”
天奇似乎沒有聽進去,只是望着書桌發呆,喃喃道:“不不不,爸說的對,我是一個廢人,應該是更加優秀的人做他的兒子,而不是我……”他如行屍走肉般地起身,打開抽屜,望着自己過往的畫作,忽然覺得厭惡極了,便洩憤地将一張張紙撕毀。
“哥,別這樣,這些都是你的心血!”天雪上前阻攔,可無論她怎麽勸解也沒用。
那些紛紛飄落的碎片,離開天奇的手,就跌入塵埃裏,變成一些可以随意被踐踏的東西。
天雪看到天奇眼睛,如困鬥的野獸,是紅色的,他對撕毀的一切感覺得由衷的痛快,就好像他破壞的不是他心愛的畫作,而是他自己,他終于摧毀了那個不完美的他自己,那個令別人失望、也讓自己的難堪的自己。
他終于衆望所歸的,痛痛快快地消失在這個世界上了。
天雪扶着癱成一團肉泥的哥哥,怕他會像花瓶一樣破碎掉。
聽他憤恨地說:“我的一切都被否定了,我的朋友不配是我的朋友,我所有想做的一切事情都不值得,都沒有意義,我承認我就是一個廢人,廢人就只能産生一堆垃圾……”
天雪抱住他捶擊地板的拳頭,目光堅毅:“不,哥我不準你這麽說!你在我心中就是最好的哥哥,你絕不是一個廢人,你絕不是!你畫的畫就是最好的,是爸爸不懂,是他不懂,不是你的錯,哥,你不要被爸打倒,你要證明給他,你是可以的……”
“……我……我可以嗎?”天奇茫然地望着天雪。
“你當然可以啊,哥在我心目中就是無所不能的!從小時候起,哥哥就是我的超人……”
天奇這才想起來,他是在他誓死要保護的妹妹面前失态了,明明是他要保護她,可現在卻讓她擔心他,照顧他。那種愧疚和悔恨的感覺幾乎又要讓他再破碎一次,然而他怎麽能倒下呢,他怎麽能倒下,讓柔弱的天雪去抗那些風雨呢。明明他是哥哥,他要做她堅固的房屋。
瀕臨滅亡的勇士的意志,又一次死灰複燃,“是啊,我可以的,我不會倒下的……”天奇勉強振作起來,凝視着因擔心他而淚流滿面的妹妹,什麽時候,她已經長成了一個大女孩啊。
天雪欣慰地點點頭,又握着他被紙張邊緣割破的手,驚呼道:“哥哥你的手……”
那些紅色的傷痕只是有一點輕微的痛罷了,反而是地上那些碎紙吸引了他的注意力,“我……我把你的畫像也撕碎了……”天奇撿起其中一張碎片,“對不起天雪。”
天雪擦幹眼淚,望着繁花的一個碎片道:“是有一些可惜,但我們可以再畫是不是?”
“對,我一定給你畫一張更好的,”天奇連連點頭,對着天雪鄭重地承諾道:“我要給你畫一輩子的畫,從你是這麽小個不點,”他用手掌丈量高度,“到你第一次穿上校服,還有到你結婚的時候……”
他歷數光明未來的單純樣子,讓天雪破涕為笑,“哥,以後你可不能再這樣了,不許說喪氣話,也不許撕自己的畫,爸說什麽就讓他說去,你盡管做你自己想做的事情,我……”我會幫你的,天雪怕挫傷天奇的自尊心,便咬掉了後面的幾個字。
而天奇早在聽到“爸”這個詞時就已經走了神,天雪就像他美麗的後花園,在她這裏他永遠可以得到滿滿的愛和安心,可是爸爸就像籠罩着這個小家的黑暗,無邊無際,只讓他感覺到窒息和壓抑。
“哥?”見天奇看着手上的紙片發呆,天雪喊了他一聲。
天奇這才如夢初醒,“嗯……我不會再這樣了,”他摸了摸天雪的頭,笑道:“不會讓我妹一天到晚都擔心我。”
天雪嫣然一笑,“你保證?”
“我保證。”看天雪還瞧着自己,天奇不好意思地笑道,“怎麽,還要和我拉鈎不成?”
天雪也就聽話地伸出小拇指,勾住了哥哥的小拇指。
“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許變。”
後來,那個笑着愛她的那個人,變成了遺像裏的黑白照片。
半夜,天雪發現爸爸尹浩坐在沒有開燈的客廳裏,他喝多了酒,拿着天奇高中畢業照相冊仔細地瞅,一遍遍摸。
那個他眼中的廢物,忽地一躍而上,變成了他近二十年也沒有擁有過的好兒子。
天雪冷漠地站在一旁看着,聰慧如她明白:
也許哥哥的死,只是一個意外,但爸爸的怨恨必須有一個出口。
又或許,那不是一個意外,可罪魁禍首永遠會逍遙法外。
她不想拆穿這一切的原因是:
她瞥見了父親日漸稀疏的頭發,時間将他的兩鬓染白了,将他帝王般不屈的身子壓彎了。再使他的哭聲也沉重得像是浸水的抹布,擰幹的時候像是一聲聲糾纏不斷的對不起,可是太遲了,太遲了。
耳畔又一次響起哥哥天奇的話:“天雪,要是有一次,我說的要是,要是我真的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你會幫我照顧爸爸是嗎?”
我會的。
天雪在心中默默回應道,曾經哥哥可以為了他這個妹妹,在大熱天去偷買一支冰棒,讓汗水濕透他的背心;可以為了搏她一笑,在草叢裏捉螢火蟲捉三個小時螢火蟲,直至全身被蚊子咬得都是小紅包……
是時候,她也應該為這個哥哥做些什麽了。
為了她,千千萬萬遍。
為了他,千千萬萬遍。
好久,她才轉開視線,去看窗外淋漓的雨,像是訴說着無窮無盡哀愁的雨。
但是,雨的語言,人卻是聽不懂的啊。
……
童戰坐在車裏,拖着下巴看着車窗外,耳邊響起的持續不斷的警笛聲——提醒着所有人,及時有序撤離,切勿繼續逗留。
他在想,随着在馬路上的人一個個減少,水月這座城市最後會淪為一座空城吧。
高三那年,有一天放學,金燦燦的夕陽餘光落在桌子上,外面是持續不斷的蟬鳴,童心回到家,邊脫鞋子邊問他,
“二哥呀,我們真的會離開水月嗎?”
當時童戰還以為他說的是升學一類的問題,卻意外地童心着急地反駁,他總是這樣毛毛躁躁的,“不是不是,我說的是永遠離開水月。天奇跟我說的,這裏會被淹沒,那不是以後都見不到了嗎?”
童心走過來,像小狗一樣趴在桌子上,眼巴巴地看着童戰,神情可憐:“我不想離開水月,這裏可是我們長大的地方,見不到的話心裏總覺得怪怪的,不舒服。”
童戰跟童心解釋道,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這座城市在數年後注定被淹沒,總不能陪着它一起被淹沒吧。
他永遠記得童心咧開嘴,無所顧忌地仰頭笑着,“童心很會游泳,就算就在這裏,也一定不會被淹死的……”
“你啊!盡瞎說!”童戰笑着摸着三弟毛茸茸的小腦袋。
“嘻嘻。”
當時的玩笑話,誰也沒有放在心上,哪知一語成谶。
他們救上來只是童心的身體,他那單純天真的靈魂,和天奇永遠地被水月留了下來。
前日,童戰在醫院醒來,守在他床邊的徹夜未眠的童博,“我想我已經夠倒黴的了,上天一定不會讓我再失去第二個弟弟。”
童博為童戰的醒來而歡喜,可他的笑裏也有疲憊。
他依然是童戰的好大哥,對于龍澤山的事,絕口不提,沒有一句重話,一句責怪的話。
只是貼心地問童戰渴不渴,要不要喝水,要不要吃什麽東西?
童戰的胸口隐隐作痛,痛苦而混亂的記憶,好幾次壓得他說不出來話來,可是他還是問了,“她怎麽樣?我是說……天雪。”
童博動作一滞,有些心疼地看着自己的傻弟弟,仍是老實交代道:“她回家了,什麽事情都沒有,至少比你好。”出于私心,他又補了一句。
童戰随即黯然下來:
怎麽會比我好,她爸爸打她的那一巴掌一定很痛,不僅是臉上,更是心裏。
雖然天雪很少說起她的爸爸,但童戰知道的,她其實很在乎她爸爸,很想從她爸爸那裏得到一點愛和認同。
她挨這一巴掌是因為自己。
也許他真的不應該去找她。
童博看着這樣的弟弟,嘆了一口氣,他原來就因為童戰不太喜歡天雪,深知火遇上冰,凍傷的只會是自己,“這一次的事情就當是個意外。你和天雪,還是相忘于江湖得好。”
這些年,童博早就勸告過童戰不止一次,再聽到這些話,他臉上也神色淡淡,只不過難免回憶起天雪臨別前和他說的那幾句意味不明的話:“你要好好的……我哥他……不關童心什麽事,也不是你的責任……”
解決不了的問題,便尋求童博幫助,“大哥,對于當年的事情你怎麽看?”
童博瞬間會意,正色道:“哪有那麽多陰謀論,我認為只是一場意外,不是童心的錯,更不是你的錯。”
大哥也是像天雪那樣說,童戰的心一下好似被水浸濕的紙巾,“你真的是這樣想?”
但童博又立馬打斷了他的僥幸,“可是即使是一場意外,尹童兩家的問題也不會那麽輕易解決。”
童戰的心又落下來,是了,他怎麽給忘了,因為尹家報複被誤傷的豆豆,換做是他也很難放下,“……大哥你……你會怪天雪嗎?”他遲疑着問。
童博一愣,似乎沒有想過童戰會問這個問題,“這個時候了你還想着她,可是尹家是不會接納你的。”他不忍将話說得更加殘忍,讓童戰傷心,可是……童博閉上眼,深吸一口氣再睜開眼,有些艱難地對着童戰說:“今天我沒有一直守着你,因為童心就在隔壁病房……”
“童心出事了?”童戰心痛欲裂,第一反應是去看童心,想下床卻被童博攔住。
“已經沒事了,在觀察中。豆豆和月牙在守着呢。”童博握住童戰有些清瘦的肩膀,“我只是想告訴你,童戰,我們該走了。”
“我們該走了。”童博又複述了一邊。
催促離開水月的警笛會于明日早上十點響起,一直到水月空無一人為止。
沒有人應該留在回憶之城。
所有人都應該往前走。
告別水月,告別在這裏遇見的一切人,發生的一切事情。
……
“童先生,你沒事吧?是不是不舒服?”車裏的司機,見大病初愈的童戰臉色似乎不好。
童戰搖搖頭,卻于看見浮生橋的時候,情感快于理智,行動快于思考:“停一下。”
“是。”
童博已經吩咐人将酒店裏童戰的一切東西打包,他也覺得自己沒帶什麽東西來,自然也不必帶什麽東西走。
可是……
他還有東西沒有帶走,他的遺憾,他的心酸,他的痛苦,他的……夢。
再一次來到龍澤山,晴日下的山林顯得幽靜。童戰沿着當時和天雪走過的路上山,一切的景物都感覺得熟悉,他曾經摔了一跤的青石階,他曾經祈求天雪平安無事的靈鏡神社,還有那個他發現天雪的小小山洞。
童戰走了那個幽暗的世界,遙遠得不可觸及的美好夢境撲面而來,他們曾經生起的火堆已成黑灰,那暗色的血跡也已經融入潮濕的地面,仍,一一尋覓昔日的似水年華,這是他們曾經坐在一起的位置,這是她曾經趴過的石頭,香氣似乎還有殘留。
他拾起紅白相間的帶子——像是擺在石頭上的一個祭品,那是她從頭發上取下來,為他包紮傷口用的。
原來它是純白色,現在血的顏色已經和發帶融為一體,像是它本來就具有的一樣。
童戰握緊發帶,未曾想看到了發帶上右側的小字:一個紅色的“約”。
他不由睜大了眼睛,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但事實又擺在他的面前。
什麽時候?
天雪是什麽時候把這個字寫上去的?
也許是那夜他睡着的時候……
還是說後來天雪回來過!!!
他有些難以置信地觸摸那個“約”字,仿佛能看到天雪專注地在上面寫字的神情。
一個“約”字,一個問題。
“童戰,你相信有來世之約嗎?”
一個“約”字,一個承諾。
“我們有來世不是嗎?來世,就讓我去找你。你會認定我,讓我認定你一樣嗎?”
童戰心有所動,流下眼淚,又笑起來,笑淚之間,百感交集,他明白了天雪對他說的話:
——我們說好了哦,童戰。
——我們說定了,童戰。
——約了,約了,當真約好了。
“童戰,我不能許你今生了。”
我們……等來生,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