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昏暗與光亮

昏暗與光亮

孟顏甜很久沒有在傍晚的下班路上觀察過秋天的樣貌了。

秋天,是樹枝瘋狂落葉盤旋過的一陣晚風,是車轍劃過一場須臾秋雨過後的淺水坑,是一對坐在車裏心照不宣的男女。

這常年幹燥的京北城,很少有這種撲面而來的、潮濕的、躁動的體感。

“所以,你為什麽說那個花是你送的?”

“我說過嗎?”簡升晨專心致志地開着車,目光範圍裏好似只有前方的路況。

街邊的路燈透過車窗照進來,讓白襯衫的領口染成了昏黃色,才發現,他今天竟然穿的是一身熨貼的西裝。

“你說了,‘喜歡就好。’”孟顏甜舉着手機晃了晃,示意他存在過的罪證。

“對啊,那我也沒有說是我送的啊。”他理不直氣也壯。

“行行行,你開心就好,剛把梁之夏氣成那樣。”

“你這是,可惜了?”簡升晨看似漫不經心地邊轉動着方向盤,很輕微地挑了下眉,可是孟顏甜就是能看穿他這恣意下的醋意。

“你這是看到別人給我送花,周四就趕過來了?咱們不是約好周五再見的嘛。”

她在試探。

“想你了就來了。”

“因為我急了。”

控制自己不偷笑真的不是一件易事。當孟顏甜以為他會言不由衷、心口不一的時候,他給了最直接了當的回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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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的花呢,你不送嗎?”她攤平雙手并攏手指,擺到了簡升晨面前。

“沒有,我才不想和別人送一樣的。”

“哼,那你在急什麽?女朋友喊得那麽順口,我可沒答應你。”

車輛正好停在了一個紅燈口,前方車輛的轉向燈一閃一閃打在了這一個車廂。

簡升晨這時才側過頭看着擡着眼看向她。

窗外的秋雨仿佛撫平了他心中的溝壑,還在玻璃窗上潺潺地流。

孟顏甜覺得自己左半邊臉要比右半邊臉灼熱許多,明明更火熱的事情都做過了,被注視着還是會讓自己的內心躁動。

“綠燈了,快走吧。”後面的車輛也在急忙催促。

她用手捂着臉試圖來降低一下自己臉部的溫度。

“孟顏甜,跟我回家嗎?”

“不要,我都說了沒有答應你,而且我還在生你的氣呢,你快送我回家。”

她傲嬌地別過頭,心想,你總得追我幾次吧。

“那我們先去吃個飯再送你回家?”

“也行,我想吃火鍋。”她特意朝向他,狠狠地補充了一句,“特辣的那種。”

因為她知道簡升晨不怎麽能吃辣,以前當他下屬的時候點菜經常需要照顧他的口味。

“聽你的。”他嘴角揚起弧度。

紅油翻滾,熱氣蒸騰。人聲鼎沸的火鍋店很是熱鬧。

孟顏甜伸出她的長筷在鍋中撈着,夾一碗到他面前,說:“簡總,給你夾一塊雙椒牛肉,是這家店的特色菜,我超愛的。”

然後饒有興致地撐着下巴瞅着他。

他凝眉嗤了聲,夾起放入口中細嚼慢咽着,眼神悠悠。

她又夾了一塊。“是不是還挺好吃的?”

愈發血紅的臉色和開始冒汗的額頭卻開始把他給暴露了,他拉開桌上的汽水拉環,發出清脆的一聲,仰着頭大口喝着。

“如果我把這一盆都吃了,你能答應做我女朋友嗎?”

孟顏甜眼看着他嘴唇紅了一圈,脖子上青筋變得更明顯。

“不能,我又不是虐待狂。”

“那我寧願你是。”

*

次日,簡升晨又再次在下班時間裏準時出現在公司停車場。

孟顏甜走出來的時候只見他盯着自己的表盤,雙手的食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動着正前方的方向盤。

她悄悄走到車窗前,車窗上的倒影覆蓋了駕駛座的人影。

車窗緩緩降下,她駕着手搭在車窗。

“簡總專門請假來京北,不會就是來當我的司機的吧。”

“我有說是來接你的嗎?”

孟顏甜用鼻腔“哼”了一下,轉身就準備要走。

簡升晨快速解開安全帶推開車門,攬着她的肩膀,推着她繞到另一邊打開了副駕駛座的車門。

“上車吧。”

車子駛離了地下停車場,周五下班時間的路況特別糟糕,馬路川流不息,喇叭開會。

“今天一起吃飯嗎?吃什麽都行,辣的也可以。”

“今天?”

孟顏甜很刻意地思考了兩秒,帶着點狡黠的搖頭。

“不行,我和我朋友約好了一起在家吃飯”

“行,那我送你回家。”

到小區樓下的時候,天色将暗未暗,街道兩旁的路燈倏然一連串亮起,點亮了簡升晨的瞳孔。

他轉頭看着副駕駛睡得正香的人,解鎖了手機,特意設置成靜音模式,滑開了相機。

可是沒想到夜間模式的閃光燈還是驚擾到了孟顏甜。

“你幹嘛?偷拍?”

簡升晨舉着手機晃在她面前,裏面是她睡着的側臉,黃色光線映在皮膚,按下拍照鍵的時候應該是沒有拿穩,照片有些糊。

“答應做我女朋友,我就給你删掉。”

“才不要,這張照片還挺好看的,孟姐送你了。”

她扶着脖子扭動了一下,剛剛在車裏睡着短短十分鐘,脖頸竟有些酸脹。

“你睡眠質量挺好。”

她本來已經推開了車門,又合上。

“其實從雪原回來後,我睡眠質量就很差。”

“為什麽?”

“為什麽。”這個問題她真沒好好想過。

“可能是因為看了很多風景再難以被打動,吃過了好吃的東西味蕾也逐漸變得刁鑽,遇到如彩虹般的人發現後來的人很難對上暗號。”

“年紀越大快樂的阈值就越高,生活也變得泛白變味。有時我甚至開始在思考,我追求的是名利還是外物?我要的究竟是什麽?”

“閑下來,就會開始想這些愚蠢的問題。很搞笑吧。”

他安安靜靜地聽完每一個字,側着頭凝視着她。“不搞笑。”

“在我這裏,你從不來不會去掩藏自己的情緒,也許你并不是快樂阈值越來越高,而是你開始知道自己喜歡什麽,不喜歡什麽。”

“就是因為你有很多真實的美好,讓我第一次有了無所适從的感覺,我會開始害怕,我給的東西你會不喜歡、不想要。”

他慢條斯理地說着,聲音幾乎要湊在孟顏甜耳邊。

簡升晨說得真切,他溫柔柔軟的話就像一片羽毛在孟顏甜柔軟的小臂上撫摸,她幾乎是捂住跳動的心口打開了車門。

“明天你有什麽安排嗎?”

“明天再說吧。”

她都沒有道別就快步走掉了,這個平時冷冷清清的人講起情話來真是一套一套的。

這個周末,孟顏甜還是會跟他吃飯、聊天、散步,但就是不答應他。

“你準備什麽時候答應我?”

“說得跟我一定會答應你似的。”

“我下午的飛機。”

“那就.....”

她轉過身踮着腳,離他的臉很近,蠢蠢欲動的呼吸呵在他的唇邊。

“下、次、一、定。”

一連好多個周末,他都會從雪原過來陪她。

這個周六,一覺睡到中午,孟顏甜拉開窗簾,東邊的陽光還剩下一點撒了進來,她垂着眼看到已經在樓下等待着的簡升晨。

陽光勾勒着他修長的身型,他輕倚着車旁,靠在了她心髒的方向。

她看着這幕出神。

簡升晨驟然擡頭,兩個人看不清對方的表情,但對方臉上那分明喜悅的表情不言而喻。

出門的時候,孟顏甜斟酌了一下,特意拿出了那雙他上次給她買的運動鞋。

“你怎麽開始穿運動鞋了?”他明知故問。

孟顏甜捏着她百褶裙的裙擺做作地說:“因為我今天這身look搭配運動鞋才好看。”

“你鞋帶散開了。”

不等孟顏甜低頭查看,他就已經蹲下。

此時的陽光灑在了他的頭頂,顯得整個人細碎又柔軟,讓人很想要伸出手去觸摸。

她一直緊張地捏着自己的裙擺,沒有放手,感受着他雙手的動作。

好像不太對勁。

他起身插着兜看着她,一臉壞笑。

這時才發現,說是系鞋帶,其實就是在捉弄她,他把雙腳的鞋帶系在了一起。

“你幹嘛!耍我呢。”

他沒有回答而是攔腰将她抱起,單手打開車門,将她塞在座位上,給她系上安全帶。

“我要把你綁回家。”

她垂下了眸勾着身子,用重新整理鞋帶的動作去掩飾自己的兵荒馬亂。

明明剛才還是豔陽高照,吃了個中飯,到簡升晨家樓下時,天空就開始落下傾盆大雨。

“你等我一下,我去大堂拿把傘來。”

“沒關......系”

還沒有說完,他就已經跑出去,車停的位置離大堂還有一點距離,雨水已經将他肩膀打濕了半個,深色質地的襯衫上濕透的痕跡格外明顯。

雨水好似彙成河流漫到了她的胸口,正當孟顏甜也準備淌一淌這雨天,發現簡升晨在大堂門口被一個女生攔下了。

那個女生一身鵝黃的香奈兒套裝,很有氣質,漂亮地沒有攻擊性,撐在一把透明的雨傘在大門口等着,不知道兩個人說了些什麽,她的臉上充滿了悲傷。

這是什麽愛恨情仇?孟顏甜決定在車上靜靜地看一看。

“我開車經過這裏的時候看到你家的燈亮了好好多次,想着來看看。”夏優雙手握着雙C包的手柄置于身前,表情忐忑不安。

“所以呢。”

“你是要回京北工作了嗎?如果你回來的話,我們還有機會嗎?”

“簡升晨,我們分開的這些年,我見過那麽多人,卻沒有人再像你了。”

“我記得當年我已經和你說得很明白了,我的出生是永遠沒有辦法改變的,我也沒辦法接受自己像被切割成簡歷上不同的分行去談論愛。”

夏優擡起眼:“你的出生,我可以讓步。”

“讓步?聽起來你很偉大。”他輕笑了一下,

只見女生拉住了他的襯衫衣角,被簡升晨扯開,他看上去很不耐煩,然後他又說了什麽,兩個人齊齊望向孟顏甜。

簡升晨按動黑色雨傘的按鈕撐開,走進了雨中,走向了她,看着這個方向,他嚴肅的表情才得以緩和。

“前女友?”

“嗯。”

“跟我回家嗎?”

“行,那我就幫你解決這個不怎麽棘手的問題。”

她的右手牽牽住了那只向她伸來的手,站在了他身邊,兩個人在傘下緊緊挨着。

差不多可以腦補整個故事情節的孟顏甜故作親密地挽着他的胳膊,兩個人一臉幸福。

那個女生看着這一幕,識趣地撐着傘離開了。

有時高高在上的人也會想要保留為數不多的體面。

“你跟你前女友說什麽了?怎麽她看了我一眼就走了?”她放開了他的手臂。

簡升晨收起了傘,放起了大堂門口的傘架上,邊試圖抖了抖頭發上的雨珠,邊走進電梯按下按鈕,然後偏過頭用深邃漆黑的雙眼盯着她。

孟顏甜感覺電梯裏的空氣逐漸不夠用。

“我跟她說。”

“我女朋友脾氣很差不好惹,你這樣扯着我的衣服,我可不能保證你手的安危。”

“喂!”

“不過,你前女友看上去确實對你舊情難忘。”

他眉頭微微上挑:“怎麽?吃醋了?”

“她以後不會再來了。畢竟——”

“我有個不好惹的女朋友。”

再一次來到簡升晨的家,和上次來幾乎沒有什麽變化,甚至茶杯的位置都好似沒有變動過,所有的陳列都是極為簡單的。

“我就這樣來你家,不太方便吧。”

孟顏甜毫不客氣地弓着腰,從鞋櫃裏翻到了一雙新的拖鞋,嘴上還故作矜持,看到一雙粉色的新拖鞋心裏還是美得要命。

“以前也沒有見你不好意思啊。”

“以前,那不一樣。”

“怎麽不一樣了。”影子靠了過來,孟顏甜血液急竄。

當簡升晨準備再靠近一點時,她忙不疊跑開了。

“今晚我們吃點什麽呢?你要給我做什麽?”

“牛排?我記得你誇我煎的牛排不錯。”

簡升晨解開袖扣挽起袖口,“不過,你可以打開冰箱裏看看想吃什麽,我今天上午去買了很多食材。”

進到廚房,孟顏甜連燈都忘記開,打開冰箱門,冰箱頂部的燈光映在她的眼簾。

她幾乎是“哇”了出來,冷藏櫃這邊擺滿了鮮花,有躺着的,有插在瓶中的,還有修剪過做成花環的,擠滿了整個右半邊冷藏櫃,還在怒放着,似乎要沖了出來。

看了看,全是低飽和色的玫瑰,裸粉、米黃和白色,像是秋天的調色盤。

孟顏甜随意伸手拿了最上面幾支,抱在了胸前,轉頭問他。

“這就是今晚的食材?我們今晚吃花?”

“還有吃這個。”

他走到她旁邊,拿起最上面一層花旁邊的一個草綠色的小盒子,他打開抽開上面的綁帶打開了盒子。

“雪花。”

她一眼認出了那是VCA最近新發布的雪花系列吊墜,滿鑽的款式在燈光下閃着,熠熠生華,一條就要她好幾個月的工資。

“不要了,這太貴重了。”她連忙拒絕。

“你不要,難道我自己帶?”

他沒有等她拒絕,就已經從盒子裏取了出來,環上了她的脖頸,他的臉靠得很近,孟顏甜覺得自己的心跳好像死而複生後般突突個沒停。

簡升晨将那顆雪花調整到胸口正中間,她今天剛好穿的是一身白色的V領連衣裙,這一身莫名和諧。

“孟顏甜。”

“嗯?”

他霎時變得嚴肅起來,“我想再次認真地、嚴肅地回複一下你前幾天在機場出入口問過我的話。”

“好。”她欣欣然。

“在你還和他在一起的時候,我的想法很簡單,就想讓你盡快完成項目,早點回京北,早點回到愛人身邊。因為我一直記着,你坐在素泊湖畔那個沙丘上說過的,你有多想回去,你有多不情願呆在那裏。”

孟顏甜不等他說完,連忙澄清,“可是你知道的,那是一開始,我後來不一樣了!”

他娓娓道:“在你快要回京北的時候,我就只是單純地讓你做內心的選擇,所以那時候到後來,我什麽都沒有說,我希望你只做自己。”

“那你後悔了嗎?”

“後悔。”随即又搖了搖頭。

20赫茲的雨聲一點點融進雨裏,只聽到他說。

“但也許再來一次,我還是會讓你就這麽走掉,我相信每時每刻的選擇,都會是我們那個當下最好的選擇。”

窗外的雨一下子就停了。

最後一滴雨在了她的胸口,凝固成了雪花狀的琥珀,反鎖住了整個宇宙。

這個夜晚注定是晴朗的。

這是她第一次聽到他說這麽多柔和的話,比他低沉的歌聲還要好聽。

“謝謝你。”

“謝什麽?”他靠近了一點。

“謝謝你的鮮花,我最喜歡玫瑰了。”

“還喜歡什麽?”

“還喜歡你送的項鏈,是雪花狀的,很好看,主要是很貴。”她便用雙指摩挲着那顆雪花。

“還有呢?”他的鼻尖已經要貼上來了。

“還喜歡……”

“你。”

“我也是。”

在兩個人的唇幾乎就要貼在一起時,簡升晨突然停下,将自己的額頭輕靠在了她的肩膀,右手緊抓着她的手臂。

然後低低地笑了起來。

“我好像,有點緊張。”

“緊張什麽,又不是沒……”其實她也緊張。

話音被一個吻打斷,她感受到了一個柔軟溫熱的唇。

他伸出左手,輕輕地按了一下她的背脊往前一帶,讓她向前近了一步。這一動作讓本來只是相貼的嘴唇輕啓,撬開 了對方的牙關。

兩個人在黑暗的廚房緊緊相貼,冰箱上層的光線在兩個人之間的縫隙消失,只剩下氤氲身影。

四周很安靜,可以聽到冰箱制動機的聲音,唇齒相依的聲音,舌尖交纏的聲音。

孟顏甜覺得自己接了一個被冷氣圍繞的、手足無措的吻,明明不是第一次接吻,卻好似初吻一般讓人悸動。

感受到的,不只是荷爾蒙和腎上腺素的作用,而是由衷的愛意。

過了很久,兩個人都舍不得分開。

“餓了嗎?”

“不餓,咱們吃這一堆花就夠了。”

簡升晨拍了拍她的頭,打開了廚房的燈。

倏然陷入一個明亮的場合,她還不習慣看對方的臉,只是跟在他身後,學着他的步伐,寸步不離。

看他将蔬菜洗幹淨,用廚房用紙吸幹淨牛排上的血水。她乖乖地遞上海鹽和黑胡椒,再觀察着他把這些調料均勻地塗抹在牛排上。

看着他一絲不茍的模樣,孟顏甜內心驚嘆,男人還是認真的時候最有魅力,但是他好像什麽時候都很認真,真是要人命。

“你知道嗎?雖然那時你什麽都沒有說,但是好像無形之中你搶走了我手裏的船槳,我好像不知道該怎麽航行了。”

“那現在呢?”他看着鍋燒的通紅。

牛排下鍋發出滋啦的聲響,冒着白煙。

“現在,你不是槳,你是我的船。”

他很久沒有說話。

“孟顏甜,誰教你在別人做飯的時候表白的。你知道的,我在煎牛排,我沒有辦法同時做兩件事情。”

“你這樣,讓我很想親你。”

“沒事,現在煎完牛排,還有五分鐘醒牛排的時間。”

孟顏甜打開手機的鬧鐘準備,将倒計時拉到了五分鐘,沖他說。

“現在,你就可以只做一件事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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