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再世為人
第001章 再世為人
窗外下着綿綿細雨,朦朦胧胧,絲絲縷縷,像是要揪着誰的心弦不放。
淨夜一動不動地躺在綿軟溫香的榻上,雙目黯淡無焦,仿佛這世間的一切聲響,在他這裏,都化作了虛無。
金絲軟被虛虛地蓋在淨夜的腰間,緊致削薄的完美線條就那樣放肆地暴露在空氣之中。
淨夜現下宿在攝政王的寝房裏,攝政王臨去上朝之前,特意吩咐過外面的奴才們,淨夜不叫人,就不要打擾他。
在這一點上,攝政王還算貼心。
畢竟,攝政王勇猛起來,真是叫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淨夜現在身上還不舒服,膝蓋、肩膀,都隐隐作痛。
不過比起被親近之人背棄的痛苦,這皮肉之痛,當真算不得什麽。
若換做前世,若淨夜還是那個高傲的前朝皇子,以他的心性,他是斷斷不肯舍身侍奉當朝攝政王的。
更莫說,這攝政王還是個男人。
其實淨夜并非是迂腐之人,他可以理解這世間有人偏愛龍陽,但他卻并不能接受,自己與男人糾纏不休。
上一世,就是因為他的手下欲求他而不得,才會背叛逍遙會,将他的頭顱,進獻給當朝皇帝。
淨夜原叫暮雲重,乃前朝皇帝遺留在民間的遺腹子。
他自出生起,便被叔伯們教導,要擔負起複國重任。
他就像是個陀螺,時時有人鞭撻,一刻不得停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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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老們說,暮雲重是複國唯一的希望,他是暮氏皇族最後一絲血脈,逍遙會所有幫衆,必誓死效忠。
暮雲重從未懷疑過他們的忠心,他相信身邊的每一個人,更信任那個與他從小一起長大的兄弟潘英。
潘英的父親乃是前朝昭武将軍潘達,潘家一族,都死于金軍之手。
暮雲重本以為潘英同他一樣,都是留在這世間的可憐人,所以同他格外親近。
他們少時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待潘英及冠,暮雲重更是擡舉潘英做了逍遙會龍頭的位置。
彼時,逍遙會已經發展壯大,在各地都開了分會,潘英在逍遙會的地位,更是跟着水漲船高。
可暮雲重卻從未想過,潘英對他,竟然有那般腌臜的心思。
其實細細想想,潘英從小到大有太多不尋常的細節,他格外讨厭女人,更不喜歡任何女娃靠近暮雲重。
暮雲重幼時房內,甚至沒有一個丫鬟伺候,潘英以保護主上安全為由,事事親力親為。
然那時,暮雲重并未發覺,潘英對他的獨占欲,已經到了可怖的地步。
暮雲重十八歲的那一年,逍遙會的長老們,提出要給他選妻。
那日潘英發了好大的脾氣,小女娃進門的時候,硬是被潘英攔在了外面,不許見暮雲重。
那日若非暮雲重求情,潘英險些被長老們打個半死。
潘英再不同意,暮雲重和小女娃的婚約也定了下來。
那日潘英一臉血痕,悶聲問暮雲重:“可你與她并不相熟,你根本不喜歡她。”
那時暮雲重只是笑了笑:“女娃乖巧,樣貌也好。長老們都說,現在不喜歡,待成婚後慢慢相處,也便喜歡了。”
潘英急火攻心,緊攥着暮雲重的手道:“長老們知道個屁,若不喜歡,日後只會相看兩厭,我不願看着你日日痛苦。”
後來,暮雲重只記得,他說他成婚,總要到弱冠之後,如此,也總算将潘英暫時安穩下來。
真正讓暮雲重知曉潘英心意的,是在暮雲重加冠禮之後,潘英借着酒醉,沖進了暮雲重的房間,死死抱着暮雲重。
起初暮雲重雖覺得怪異,可也當他是喝醉了酒,沒放在心上。
直到潘英意圖吻暮雲重的唇,才叫暮雲重吓得直接将人推開。
那日,潘英積壓多年的感情,終于爆發。他哭着說自己喜歡暮雲重多年,什麽複國,什麽逍遙會,在他眼中皆不重要,他想要的,不過是與暮雲重長相厮守。
暮雲重深深閉上眼,他叫潘英滾出這個房間,他背對着潘英,閉着眼道:“今日,我只當你是喝醉了。出了這個門,你說過什麽,我全都不記得。”
潘英顫顫巍巍地站起身,暮雲重當時看不到他的表情。
暮雲重只聽潘英說:“要我忘了也好,可長老們說,等過了這個春天,便要讓你成親。我的殿下,我可以一輩子守着你,只要你不成親,你要我做什麽都可以。”
暮雲重無奈地閉上眼,只道:“孤一定會成親。以後,孤房內的事,便不必你照顧了。逍遙會事務繁多,你該把精力放在正事上。”
那日潘英酒醒了,便再也沒打擾過暮雲重。
暮雲重本以為他想通了,可就在暮雲重成婚前一個月,潘英突然闖進暮雲重房中,紅着眼說:“我的殿下,我再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若是選她,就會永遠失去我。”
暮雲重斥責潘英不該在此時發癫,他更告訴潘英,他根本不喜歡男人,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和任何男人有糾纏。
其實暮雲重并不懂情之一字,他從小被長老們教導,要複國,要傳宗接代,否則,便是大不孝之罪。
可即便是不懂情,暮雲重也清楚,他對潘英,除了兄弟之情,再無其他。
在潘英意圖吻他的時候,暮雲重感受到的,只有惡心。
那日潘英複雜兇狠的眼神,暮雲重直到臨死前才看懂。
在此之前,暮雲重根本沒想過,一個人會因所求不得,背叛祖宗,背叛兄弟,背叛逍遙會萬餘幫衆。
自入逍遙會,親如一家,若有背棄,五雷誅滅。
這是逍遙會的入會誓言。
可潘英卻說:“誓言不過都是狗屁,若當真降下天罰,那就讓老天誅滅我好了。不過在我被誅之前,逍遙會所有的兄弟,都得先行一步。什麽複國,不過是這群愚蠢之人做的一場大夢。暮氏皇族,氣數已盡。你不肯應我,執意娶妻,那便去死好了。沒有了你,逍遙會便沒了主心骨,他們活着也是浪費,還不如都給你陪葬。”
窗外嘶吼哀嚎之聲不絕,暮雲重甚至聽到了孩童撕心的哭聲。
暮雲重的茶水中,被潘英下了藥。他連劍都提不起來,只能滿目腥紅地望着潘英:“你個畜生,你枉為人。就算是我對不住你,那些幫衆們又有什麽錯?幫裏的孩子們,還尚未見過廣闊天地,他們又有什麽錯?”
潘英面露陰狠:“朝廷說了,斬草要除根,既然要除掉逍遙會,那麽莫說是孩童,就連一只鳥,都不許飛出去。”
潘英說完,他默默蹲下身子,看着暮雲重痛苦悲拗的樣子,他竟興奮地笑出聲來:“暮雲重,我得不到你,也見不得旁人得到你。你放心,我會為你立碑,碑上就刻,潘英之妻,你覺得如何?”
暮雲重臨死之前,耳畔最後的聲音,便是幫衆絕望的哭喊,以及潘英那喪盡天良的狂笑之聲。
等暮雲重再次睜開眼,他竟成了隐水寺的一個小和尚,法號淨夜。
說來,這小和尚的樣貌,與他竟有八分相似。
可細看之下,又有諸多不同。
這小和尚的長相過于陰柔妖媚,雌雄莫辨。
剛醒來之時,暮雲重對着鏡子,自己都晃了神。
鏡中人有着比女子還美的身段,細腰長腿,肩若削成。
那張臉,更如中秋之月、春曉之花。
若畫的眉,濃密的睫,溫潤如水仿若泛着氤氲霧氣的雙眸,無一不彰顯着惑人的風情與魅力。
這般的容貌,當真如暮雲重所想,會為他帶來災難。
端午那日,攝政王帶着小皇帝來隐水寺祈福,只一眼,便遙遙相中了淨夜。
方丈将淨夜叫到近前之時,亦是一臉不忍。
方丈同淨夜說,舍他一人,便可救隐水寺上下百餘口性命。
淨夜想,原來佛門中人,亦不能免俗。
可真正讓淨夜決定入攝政王府的,并不是方丈的哀求,而是淨夜在隐水寺,看到了在山下守門的潘英。
潘英如今就在攝政王麾下做事,聽聞如今,他是從二品副将,不可謂不威風。
那日隐水山上陰風陣陣,從淨夜耳邊刮過,似夾雜着逍遙會上萬冤魂的哀嚎。
淨夜當即下了決心,他要入攝政王府,救隐水寺同門師兄弟,報逍遙會上萬親人的血仇。
此刻,攝政王的寝房內,香爐裏的香就要燃盡了。
淨夜也沒想到,自己就這麽靜靜發呆了一個多時辰。
他甚至連攝政王進門的聲響,都沒有聽見。
攝政王蕭濯輕輕将金絲軟被給他蓋上,淨夜能清晰地感受到從他指腹傳來的涼意。
蕭濯的手掌仿佛總是涼涼的,一如昨夜他觸碰自己時……
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麽,淨夜忍不住輕顫了一下。
而蕭濯卻以為他不願被自己碰,生生收回了手。
“你該是餓了,本王讓人傳膳。”
蕭濯站起身,背對着他,掩住那一閃而過的情緒。
淨夜拿起架子上的僧袍,三兩下便上了身。
攝政王府的早膳,也不知是一直這麽清淡,還是專門為淨夜準備的,除清粥小菜外,便只有一碟碟精致的面食。
淨夜坐在蕭濯對面,也不說話,只一小口一小口地喝着粥。
蕭濯沒怎麽動筷,直到他見淨夜吃得差不多了,便突然開口:“若吃飽了,便準備一下,本王送你回隐水寺。”
淨夜寬袖下的拳攥得死緊,巨大的難堪和憤然,壓得淨夜喘不過氣來。
原來昨夜之歡,于攝政王而言不過是随意的消遣。
攝政王根本沒把他當回事。
天一亮,就要送他回去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