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章
第 14 章
蘭旭還沒說話,花時倒先反感道:“他來幹什麽?”
蘭旭瞧他鼓起腮幫子,眉毛擰成疙瘩,怒形于色,一團孩氣,分明還是個孩子,于是更加堅定了他對自己的心思是一場差錯。蘭旭不與他計較,揣着一腔包容,安撫道:“定是公事。你先回去吧,早點休息,食盒就放這兒,我明兒帶回去。”
花時像是和許仕康天生不對盤兒,執拗道:“我不走!你們聊你們的,我就在外間和門房呆着。”
“胡鬧!你還能在這兒呆一宿嗎,聽話。”
“別拿我當小孩兒,我知道自己在做什麽!”
這句話如同戳窗戶紙,即便沒戳破,蘭旭臉色也不太好看了,很想罵他一句“你知道個屁”。正在這時,門房又催了一遍,蘭旭深吸口氣,回道:“就來,先請許大人到堂屋去。”然後對花時道,“我不拿你當小孩兒,那你要知道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別在一條錯誤的路上跑到黑。”
花時霎兒沉下臉:“你這話什麽意思?”
“你聰明伶俐,應當明白。”蘭旭看他一臉受了打擊的模樣,略略懊悔是不是口氣過于嚴厲,終究舍不得,和緩了語氣道,“回去吧,你在這兒,我沒法全神貫注地做事。”又笑了笑,“謝謝你的晚餐。”
花時低下頭去,噘着嘴,像努力憋淚。他背過身去,收拾碗筷,蘭旭剛要說不用他收拾,他搶先道:“你去見許仕康吧,我把這些收拾完就走。”
即便話語平緩,蘭旭仍能聽出字間微微的顫音,不由心疼,與心疼一起的,是不可否認的感動。世上最讓人無法拒絕的東西有四樣:重逢的舊友、盛放的海棠、昨夜的夢和年少的赤誠。
可惜舊友陌路,奈何海棠無香;好夢總在白日,少年典身道場。
縱知情意倏忽,蘭旭仍不忍心也不願傷害花時的滿腔熱忱,他配不上的,值得萬千呵護。
可是喜愛比不過正确。
蘭旭狠下心,拂袖離開。門合上的剎那,花時身子一抖,手攥成拳,生生捏斷了筷子。他遽爾回頭,狠狠盯着那扇門,仿佛蘭旭還在原地,并未走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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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旭匆匆來到堂屋,進門前摩挲了把臉,換上溫文的面具,一邊揚聲道“讓許大人久等了”,一邊跨進門檻,進來第一眼,看到許仕康手邊桌案上的點心匣子,不禁一愣。
許仕康放下手中的茶碗,坐着沒動,上下打量他片刻,又看他臉上表情,把匣子往前推了推,慢悠悠說道:“給你帶的,還不過來。”
“這是——”
蘭旭緩緩走近,心中升起一種似喜似悲的預感,直到點心匣子的全貌映入眼中,他方意識到了什麽,打開蓋子,果然,裏面整齊地擺放着四枚圓溜溜、晶晶亮的小圓餅——
“今天是你生辰,忘了?”
蘭旭沖着小圓餅怔怔然。他是孤兒,不知道自個兒生辰,艾松問他年紀問不出來,只能照着他的樣子做個大概猜測,念及他營養不足,身量沒準兒較同齡人瘦小,就又給添了兩歲。一旁的許仕康看熱鬧不嫌事兒大,鼓動艾松把撿到他的日子定為生辰。
比起生辰,蘭旭更開心的,是有人每年給他慶生,他從未奢望過被人惦念,更別提還有儀式。後來,他不僅暖衣飽食,甚至還找到了自己喜歡吃的東西——石榴,但他不敢表現出來。每到秋天,一個人時,他就沖着院子裏那棵大樹上挂着的紫紅色大石榴流口水,有一次這醜樣讓許仕康撞個正着,于是一個下午,阖府都見過了許大公子蹩腳的模仿,也都知道了這個被随手撿回來的小乞丐,居然敢喜歡上石榴這種金貴水果。
從此以後的每個秋天,他總能吃到最早的一茬石榴;許仕康搖頭晃腦地煩他:“早知道把你生辰訂在秋天了,有生辰這個借口,你能分到更多……”
春末雖然沒有石榴,但是石榴花盛放。許仕康說歸說,卻不知從哪兒認識了個滇州的點心師傅,搗騰出來了一種用石榴花做餡的點心,味道和石榴毫無關系,但花瓣香甜,回甘微澀,連艾大哥都贊不絕口。
許仕康嘗到甜頭,懶得再動腦筋送他禮物,于是每年他的生辰,就一匣子石榴花餅,雷打不動。然而到了邊關,石榴花反倒比石榴更難搞到,但每次生辰,許仕康總能變出來。
再後來……
十六年了。
蘭旭鼻尖一熱,撿起一枚,正要放入口中,忽然聽到堂屋外的回廊上“嘭”的一聲!蘭旭警覺回身去看,一道殘影從回廊上掠過。蘭旭立時丢下石榴花餅,出門再瞧,只看到花時轉過廊角的背影,周身散發的怒意張牙舞爪。
蘭旭霎時沒了心情。回了堂屋,許仕康依舊坐得穩穩當當,蘭旭定定神,上前蓋上蓋子,問道:“你就是來給我送這四個餅的?”
因着花時鬧脾氣,連累他心煩意亂,懶得再和許仕康敷衍,索性直話直說。他盼的不是石榴花餅,而是許仕康的軍隊近期有沒有異狀。
許仕康以問回問:“剛才是誰?”
“不知道,”蘭旭抱臂環胸,很無禮地站在許仕康面前,一副要送客的架勢,“許大人沒事的話,蘭某就先失陪了。”
許仕康輕扯嘴角,語帶暗示:“只有在這官府衙門的地界兒,才能跟你敘敘舊,不是麽?”
蘭旭耳尖微動,許仕康好像話裏有話,随口回道:“公堂對公事,許大人,您莫要公私不分。”
口上說着,指尖則蘸了茶水,在桌面上寫下字:耳目繁雜否?
許仕康颔首,不緊不慢地道:“既然蘭大人不願見許某,許某不好不識趣。告辭。”
說完,指尖茶水亦收尾:明早交班時。
蘭旭點頭,目送許仕康離去,另一手打翻了茶杯,水漬漫過字跡。
翌日卯正,蘭旭與堂官對接完,牽過馬,提着許府的點心匣子——裏面的餅一口未動——出了禮部值房。此時是剛剛下朝的時刻,許仕康過來,還需要一些時間,蘭旭正盤算着要去哪裏打發,一個門外久候的小厮上前來,報了自家姓名,接過匣子,扯過缰繩,将蘭旭迎上了許府的馬車。
馬車停靠在禮部西側的小胡同口邊。大将軍府的車馬大轎,按品階,應當冠蓋如雲怒馬如龍,而眼前卻是一乘小藍呢轎子改裝的馬車,青簾樸素,瘦馬雜毛,看上去像商戶的行腳。世族大家弄來好東西不難,但要說是平頭百姓的家夥什,既得遮遮掩掩,不叫外人所知了,不然失了體面,鬧大了,還要問責。
是以許仕康能弄來這輛車馬,着實費了一番心思,蘭旭不由得期待起許仕康要給他帶來什麽消息——他不是唯恐天下不亂,而是要防微杜漸。如今國泰民安,才是他,還有艾大哥等一幹武将所願。将士保家衛國,并非生性熱愛幹戈,而是為了身後萬家燈火祥和井然。
蘭旭閉目養神,靜聽車外兩匹馬兒的點步嘶鳴。過了不久,門簾掀起,春風絡絡地灌進來。蘭旭睜開眼,許仕康身着朝服,已坐到了他身邊,然後輕敲了兩下車壁,馬車像老牛犁地似的,慢吞吞駛向前去。
蘭旭開門見山道:“究竟是什麽事,搞得神神秘秘的?”
許仕康道:“我前日進宮探望母親,她身體越來越不好了。”
許仕康接過艾松的職位後,常年駐守邊關,許家獨子在外,蒙太後“體恤”,将許母接入宮中恩養。誰都明白,名頭再好聽,也掩蓋不了是将許母為質,拿捏邊關守将的事實。
這是一慣的套路了,唯一的例外是艾松。艾松之父戰死疆場,母親傷心過度,不日追随而去,艾松雖承襲爵位,然府中凋敝空蕩,可能是太寂寞,之後不久,就撿了蘭旭回府,府中這才漸漸熱鬧了一陣子。
後來,艾松奉命前往邊關,再後來……換成許仕康守疆後,太後将許母接入宮中,蘭旭才看明白,當年艾大哥接旨動身,為何面無喜色。
而現在,許仕康說,他母親身體每況愈下——江湖官場,與人打交道,一條萬變不離其宗的要義便是:不要聽他說了什麽,要聽他為什麽這樣說。
蘭旭心道,朝廷不會留一個無質的大将手握重兵,鎮守一方。如果他是許仕康的話,他會怎麽自保?
上策是交出兵權,退出朝堂,自污保身。但這就意味着把自己的性命交到了下一任勝利者的手中,任由宰割;再者,許仕康正當壯年,苦心經營了十數年,怎肯輕易罷手?
下策是罔顧親眷,擁兵自重,挾天子以令諸侯,十六年前大義滅親的功臣,步上艾松後塵,淪為真正的亂臣賊子,罵名千古——若許仕康當真有此心,以蘭旭現在尴尬的身份地位,愛莫能助,找他商量造反不僅沒意義,還是自尋死路——許仕康不會傻到認為蘭旭會為了艾松颠覆朝廷。他們非常了解對方,無論是曾經還是現在,正如蘭旭能夠篤定地分析着許仕康的話中話一樣。
那麽剩下的選項便是投誠。投誠給需要軍隊的人,還得投得師出有名,天命所歸。
答案不言自明。許仕康要投皇上,就意味着與周成庵對立。所以近日同自己透話,是打算轉變立場,志同結盟。
——但他怎麽就确定,自己一定心向皇上呢?
蘭旭心潮起伏,潮落後,湧上淡淡的悲。他以守為攻,問道:“太醫怎麽說?”
許仕康面露哀戚,輕嘆一聲,搖了搖頭,接着說道:“看過母親後,皇上傳我問話,”許仕康轉頭看向蘭旭,“他說起了茶馬市場。”
蘭旭心頭猛地一跳!艾松的悲劇,正源于茶馬市場的關閉。
先帝體弱無嗣,最兇險的一次,已于病榻之上,下诏傳皇位于唯一的皇弟,昭王殿下。當時周太後——那時還是周妃,剛剛懷上龍種不滿三個月,是先帝第一個龍子,但未降生,不确定是男是女。最後是周成庵遍尋名山,請出仙蹤缥缈的著名隐士蠖屈子,以《金篆玉函》所載的五術回天之法,力挽狂瀾。
先帝痊愈後,格外寵信周妃姐弟,前所未有的強健體魄,賦予他大展經綸之心、四夷來朝之念。恰逢西域邊塞連年天災,先帝遂下令關閉與西域通商的茶馬市場,打算餓死大批鈚奴百姓,削弱鈚奴戰力,再以赈災糧為要挾,逼迫鈚奴退出有“大漠綠珠”之稱的西河牧場。
大雍缺少良馬,全靠西域進口。馬是戰争必不可少的戰略物資,卻一直被攥在鈚奴手裏,若能收複西河牧場,馬匹短缺即可解決。
但鈚奴不會坐以待斃。圍師必闕,當後退只有死路一條時,他們會十倍百倍地團結在一起,死戰到底——為生存而戰。
——換言之,關閉茶馬市場,就意味着要和鈚奴開戰。
皇帝興致勃勃,鬥志昂揚,時任戶部尚書的周成庵等一衆文官附和主戰;武将雖有微詞,但又輪不到他們和鈚奴正面沖突,沒必要得罪皇帝和周大人,便紛紛事不關己高高挂起。
唯有兩個人锲而不舍堅決反對——一個是邊關大将艾松,另一個,是昭王殿下。
彼時艾松身在邊疆,上書奏表,鞭長莫及;朝中只靠昭王殿下單槍匹馬,最終獨木難支。
後續種種按下不表,總之昭王自缢,艾松伏誅,許仕康接位,大大挫敗鈚奴,一年後,已是周相的周成庵代表大雍與鈚奴結盟,大雍允許鈚奴繼續使用西河牧場,定期納貢,但沒有同意重新開放榷場貿易。
結盟後不滿一個月,先帝托孤病逝,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帝即位,周相大權獨攬。
而這次小皇帝單獨召見了許仕康,還主動提起茶馬市場。
“皇上什麽意思?”蘭旭問道。
許仕康欲言又止,不知該用欽佩還是惶恐的語調,半晌吐出一個字:“鹽。”
蘭旭面如死水,心如鼓擂,一時同許仕康一樣,吃不準小皇上的綢缪了。他本以為,皇上最多是動了重啓茶馬市場的心思,沒想到居然将腦筋動到了“鹽”上。
當朝重文輕武,款項不朝軍隊做更多的傾斜,軍費有限,那麽獎懲缺額,就要将領自己想辦法。西域某些地區盛産池鹽,物美價廉,因而誕生了一批走私客铤而走險。而其中主要是軍隊走私,另也有部分是官府參與,民間反而占比很小。
這幾乎是個公開的秘密,本朝當權者歷來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只要別管戶部伸手要錢,怎麽着都成。但小皇帝将這個潛規則擺在了臺面上,是在敲山震虎,還是另有打算,實在捉摸不透。但可以肯定的是,這樣一來,斷了許仕康交權歸隐的念頭。
蘭旭忽然一樂,看向許仕康:“還記得艾大哥說過什麽嗎?”
“什麽?”
“如果皇上能狠下心免除邊關鹽稅,鈚奴自己就崩潰了。”
許仕康不贊同道:“那幫老狐貍,鹽稅少了,先削減的就得是軍費,倒是餓不着他們。”
“皇上到底是什麽意思?”
“一口吃不成個胖子。他既然能直接單獨問我,說明暫時不能動我。”許仕康道,“眼巴前兒要緊的是科考舞弊的案子。”說着,眼珠子一橫,“餘從海這個老滑頭,先去找了周成庵,這事兒讓他鬧得人盡皆知,你知道吧?”
蘭旭點點頭:“你覺得不是皇上授意的?”
“沒區別。餘從海和周成庵一個主內一個駐外,這十六年沒少穿連裆褲。皇上羽翼不豐,不想現在就和周成庵徹底撕破臉,餘從海既想兩不得罪,又不想落人口實,主仆倆簡直是一拍即合。”
這和蘭旭想到了一塊兒去。其實餘從海去找周成庵密談的內容很容易猜到:處置一個人而保持自身清白的方法,就是讓被處置者自己說出懲處方式。孫銘中是周成庵的人,餘從海打狗也得看主人,他放低身價,主動請教周成庵此事該如何處置,周成庵推脫不掉,還得擺出秉公辦事的嘴臉,這個啞巴虧,只能打脫牙和血吞了。另一邊,餘從海按照周成庵的建議處理孫銘中,既不擔責,又保住了小皇帝暗示的分寸,即可全身而退。
确定了許仕康想和自己爬上同一條船,蘭旭便不再拐彎抹角,直說道:“門生故吏充斥官場,非社稷之福,但這種情況,不是一朝一夕能改變的。”
感受到蘭旭微弱的示好,許仕康微微一笑:“若真如你預測的殿試生變,那對我們、對皇上,都不是壞事。”
蘭旭眉目一橫:“你查到什麽了?”
“果兒中毒的那家酒樓你吃過沒有?邊關菜做得非常正宗,據說大廚是老板花重金從邊關挖過來的。”
“然後?”
“我去查了查,酒樓老板是個非常年輕的女人,名叫吳秋雁。”
蘭旭一臉茫然。許仕康忍笑道:“公主禦夫有術啊,我才回來幾天就聽說了吳秋雁的豔名,驸馬大人居然沒聽說過。”
蘭旭面皮一熱,直覺這不是什麽正經人家的姑娘,催道:“少說東說西的,這女人是誰?”
“吳秋雁,六年前便以‘歸雁’的花名名滿京城,如今不過雙十年華,已是‘芳華香’和‘回頭酒樓’的老板娘。”
青樓、賭坊、銀莊、當鋪和酒樓,不是想開就能站住腳的。勾欄瓦舍出來的奇女子,短短六年支撐起兩處産業,背後一定有人支持。京城遠離邊關,少見異族,因此蘭旭才會肯定果兒中的“草枯藤”是鈚奴作祟。這些西域人,只有出沒在京城最大最正宗最新的邊關菜酒樓,才不那麽引人矚目。
許仕康瞥了眼蘭旭:“周相督查果兒的案子,想必審問過吳秋雁,過後僅僅是另其整改,看來是個本分商人。你覺着呢?”
蘭旭似笑非笑地回看他,許仕康繃不住,也樂了。
馬車轉向,速度減緩,蘭旭撩開窗簾,是距離公主府兩條街外的胡同裏,居民區的側方,西牆牆根兒底下,灰磚黑瓦,檐低道窄,沒什麽人。
蘭旭放下簾子,說道:“我在這兒下車。”
許仕康也沒想送他回府,以他倆的交情,避嫌為上,交惡更好。二人心照不宣。
許仕康在車壁上敲了兩下,車馬緩緩停住腳步。蘭旭下車前,猶豫一瞬,回頭輕道:“……保重。”
——他跟周成庵沒什麽交集,許仕康卻不同,如果轉投皇上,周成庵不會善罷甘休,許仕康面臨的險境,一步錯,滿盤輸。
許仕康揚起嘴角,眉眼飛揚。恍惚間蘭旭仿佛看到了記憶中那個意氣風發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