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章

第 16 章

科考案落下帷幕,殿試緊鑼密鼓地舉行起來。文試暫且不提,且說武試,共分四場:拳腳、兵械、騎射、對戰。地點設置在京城北郊的演武場。

雖然與花時私下牴牾,面上總要一如會試時其樂融融,因此在殿試的頭天晌午,蘭旭以公主之名于客堂設宴款待,預祝花舉人一舉奪魁。席間公主驸馬伉俪情深,為顯示對花時的重視,特地上的圓桌,晏果坐在父母中間,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最後沖着碗裏爹給他夾的炸松肉眉開眼笑。

花時冷眼盯着蘭旭的筷子尖,确定沒有往自己碗裏落的意思,半點胃口也沒有了,只有晏果這個傻小子不停地說:“花哥哥吃這個排骨,這個好吃,順兒,給花哥哥夾過去!”

公主寵溺笑道:“食不言寝不語都忘了,罷,今兒看在你花哥哥的面子上,本宮就不與你計較了。”

晏果扭着身子跟母親撒嬌,蘭旭微笑着看着晏果,實則餘光都在花時身上。用指甲蓋想都能想到,花時這頓午飯吃得不舒坦。蘭旭想絕了他的心思,卻又擔心影響他明天發揮,于是側臉輕聲對平安道:“把奶酥給花公子送過去。”

平安見今天氣氛活躍,也喜氣洋洋地湊熱鬧:“是了,驸馬想得周到,花公子是陽關縣人,定是想念邊關的美食了,花公子嘗嘗這邊塞奶酥,驸馬特地讓加了葡萄幹的,甜了淡了,下次咱讓廚房改進!”

蘭旭頭一次覺着平安的伶俐用錯了地方,瞪了他一眼;平安忙着給花時布菜,沒注意,反倒是花時看了個全面,不禁一扯嘴角,說道:“物離鄉貴,人離鄉賤,幸得公主驸馬慷慨相助,多日來寄身貴府,叨擾實多,花某沒齒不忘,日後定将報答。”

言罷,舉杯敬公主和蘭旭,仰頭飲過;緊接着拿起酒壺又倒一杯,再敬,再飲;在他又一次去拿酒壺的時候,蘭旭一把抓住他的手。

花時舉目望去,蘭旭心煩意亂,別開眼說道:“你身體不好,別喝多了。”

晏果啃着排骨,覺得他爹和花哥哥之間有些怪,哪裏怪,又說不上來;公主與花時接觸不多,只曉得蘭旭十分看重這個少年,便笑道:“本宮記起來了,上次花舉人大病一場,就是夜裏喝酒吹了風。小酌怡情,大飲傷身,酒水點到為止,接下來以茶代酒吧。”

下人們忙又上茶。一頓飯吃得人各有志。飯畢,蘭旭去禮部值房,晚上回府時,花時已經将行李打包好,小小一個包袱,只拿了他自個兒的一身和一套短打,後期在公主府置辦的一概沒拿,然後去到蘭旭院子裏等着。

蘭旭五味雜陳,上前沒話找話道:“東西都收拾好了?”

花時點點頭:“明兒殿試,排出名次,就知道是走是留了。”

“你功夫好,皇上定要留你在京的。”又道,“也不急在一時半刻的,趕明兒讓平安喜樂他們在京城裏尋到合适的房子賃下,你再走不遲。”

花時深深看了他一眼,話頭如針一樣尖銳:“我要走了,你是松了口氣,還是舍不得?”

“你——”

“明天就是殿試了,連騙騙我都不行嗎?”

這小子貓頭公事狗臉親家,蘭旭早吃透了他,毅然回道:“若因風月之事動搖決心,那就不是你了,”話雖這麽說,但要真篤定,也不會叫平安夾奶酥了,話鋒軟和下來,“正因為我喜歡你,才不願騙你,你還年輕,對我只是一時迷惘,等以後遇到了和你年紀相仿的姑娘——或公子——”說到此處,蘭旭的心底微妙地一空,像是本能地不願面對離別,但他言語不停,“——你就懂得什麽是愛了。”

或許他舍不得少年的直率和赤誠,直率到莽撞,赤誠到滾燙;或許他忘不了少年落着眼淚罵他的那句“你真傻”;這些都是他十六年來,久違的溫暖。但他不能因一己之私,毀了這般美好的少年。花時前程錦繡,而他只是一道過去的殘影,花時從過去向他走來,然後擦肩而過,奔赴他的命途。

能看着少年的背影,他就已經心滿意足了。

“你說了這麽多,我聽到的都是‘為了我’。”花時冷靜道,“我想聽你是‘為了你自己’而拒絕我的。”

蘭旭懵了下:“什、什麽?”

“說你讨厭我,說你跟我在一起是種煎熬,說你舍不得一身榮華,說你——随便什麽——只要別是‘為了我’!”調子越來越亢急,到了最後幾乎吼了出來,随之一同湧出的是眼底的薄紅,像是無聲的泣血,“你怎麽可以輕易就否定了我的真心……”

院中燭燈忽閃,像極了一簇簇哽咽。蘭旭啞口無言,心裏已是翻江倒海。他而立過半,從沒有被這樣堅定地愛慕過,談不上受寵若驚,反而生出淡淡悲戚,這份愛慕來得晚了,就像四歲時得不到的布老虎,現在他可以買十個、百個,卻再也複刻不了四歲的快樂了。

“……我不可能放棄妻兒。”

月色靜谧。

半晌,花時道:“我明白了,”揚起臉,月光下皎白如玉,莞爾道,“你根本說不出‘不喜歡我’。”

“……”

他應該着惱、無奈——然而,蘭旭驚恐地發現,自己竟只感到了未被誤解的如釋重負。

………………………………………………

翌日,天氣響晴,演武場上熱熱鬧鬧扯着大旗。一朝文武乍從重廊宗廟之中脫身戶外,又不用在天壇示耕祈雨那樣提溜着腦袋屏神凝氣,個個精神煥發神清氣爽,要不是顧着官箴體面,恐怕引吭長嘯亦無不能!

周成庵與許仕康分坐小皇上兩側,蘭旭以宗室身份坐于周成庵身後,目如鷹隼,警戒每一個角落。他對自己的安排有信心,每一個關卡要地,都有戎裝铳手、金甲侍衛嚴陣以待。但露天場地,三面環山,北臨峭壁,總有疏忽,有心起事者,未必不能得手。

在小皇上率群臣祭告天地後,殿試正式開始。沙場夷敞,清風肅穆,能走到這裏的考生,無不是英氣逼人,才華蓋世,使出渾身解數,十年功夫盡為此刻。

各師父各傳授,各把戲各變手。小皇上觀得興奮,武将看門道,文官看熱鬧,向燈的向燈,向火的向火。蘭旭沒那個心思,只在花時上場時留了神,往日在西跨院看慣的拳劍趟路,如同看久的字,熟悉到陌生,一顆心揪得老高,直到最後一個招式完美落相,蘭旭方露出一抹笑意,細勘察四周的姿态也輕松起來。

時間一點點過去,日頭變高又漸漸西行,前三試比過,來到了最後的對戰。一直沒有異狀,蘭旭和許仕康悄然對視一眼,暗中加緊了防備。

四試對戰。試子們統一抽簽,花時随手抽個籌子,報給掌書登記在冊,等待匹配對手,趁着這功夫,掃了一眼場下看臺。蘭旭被周成庵擋着,只被日光斜斜地打出個輪廓,花時看得模糊。他騎射連中,若能在對戰中奪魁,便是當之無愧的狀元。中了狀元,他就能留京了,他和蘭旭的時間還長着呢。

抱着這個念頭,幾乎沒什麽懸念,花時勢如破竹,一路連勝。最後的狀元争奪,對手正是會元任識器,此人是許仕康手下的頭一號大将。花時對許仕康敵意頗大,對他的人自然沒什麽好臉色,沉着一張俊臉不吭一聲,劍尖處處攻其要害,偶爾還使些下作伎倆,攻其不備,殺氣騰騰,就連不通拳腳的文官都看出了這位試子為了勝出不折手段。文官們自視甚高,自我标榜,紛紛搖頭稱道“不像話,不像話”。

許仕康也不禁嘆了句“這小子下手夠黑”。他沒見過花時,禮部值房那次,花時走得急,許仕康坐在堂屋內,沒看清頭臉。蘭旭動了動身子,不至于坐立不安,卻如鲠在喉,欲言又止。本朝重文輕武,這些個念過書的人尖子,無不想做吃冷豬肉的,花時此次給他們留下了狡詐陰毒的印象,将來一旦與文官等意見相左,不知會被如何編排。他又瞄了眼許仕康,軍中素有殺心氣的傳統,事後得同他通個氣,免教花時吃不必要的苦頭。

任識器身形魁偉,胸懷坦白,又受過許仕康的調教,武藝精湛,沉着心細,并未因花時年紀小而小觑,兩人一時間分不出勝負。花時發了狠,脫劍換手,激昂青雲,趁着任識器前沖之勢,不避反迎,劍尖森然銀芒直朝着任識器的頸部要害疾刺!

看臺一片驚呼!蘭旭幾乎要跳起來!對戰規矩點到為止,如若見血,別說功名,恐怕身家性命都難保!

突然,花時劍鋒陡轉,擦過任識器脖頸,淩空劈斬!任識器收勢不及,偏刃橫穿花時左臂,霎時血如泉湧,紅透衣衫!一切發生在眨眼之間,直教那些文官們眼花缭亂;武官們丹眸星皎,鹗視不歇,看得分明:一杆利箭被斬成兩段,置于場地中央!

離得最近的任識器第一個反應過來,半空倏然成雨,箭摧白刃。許仕康高喝道:“有刺客!”,不待動身,花時竟空中橫劍,正沖着小皇上頭頂劈來!蘭旭大駭,緊接而起,将小皇上牢牢擋在身後,仰頭舉槍相抗,與花時直直對視個正着!花時瞳孔一縮,揮劍絞下兩只襲向皇上的敵箭,站穩後狠瞪了一眼蘭旭,甩手又回了場中。

場內亂箭齊飛,大小文官鑽桌子躲椅子,人仰馬翻。蘭旭收槍,心亂如麻,幸而羽林列衛,足以抵擋。周成庵見此情狀,躬身勸小皇上暫且躲避,小皇上置若罔聞,巋然不動,凝眸森竦,沉聲道:“留活口!”

蘭旭和許仕康齊聲應下。許仕康辨明敵巢,帶一隊人馬直搗,馬蹄雷鼓群動,一掃妖氛;蘭旭守在小皇上身邊,雙目急切地搜尋場中花時的身影。忽地眼角白光一閃!蘭旭一槍飛出,恰将數十米外一身白衣的蒙面刺客釘于樹上!

蘭旭心明刺客已闖入場中,此劫不能善了,務必保全皇上安危。禁軍訓練有素,聽從指揮,與後續的刺客拼殺,蘭旭打眼估摸,現身刺客不過十數人,陣仗倒是山呼海嘯的,如果敵人分散排布,非常不利許仕康抓捕。

正當這時,萬箭攢殺!箭簇如星,星如雨落,密匝匝天羅地網流銀閃爍,直撲面門!蘭旭手無兵器,扯下官袍注氣成鞭,絞散皇上身前的箭雨;其餘禁軍與武官拼護在看臺四周,然尚有一兩箭漏網,劃傷文臣,大呼小叫之聲接連不斷。

蘭旭殷憂心切,一邊挂心皇上有個閃失,一邊惦記許仕康的進展,還得瞄着負傷的花時,一個不察,一杆利箭穿破官袍,蘭旭屏停心跳,遽然旋身去抓箭翎,箭意欻疾,毛羽成刃,脫手的同時,在掌心豁出深谷般的血口,露出森白筋骨!

蘭旭吃痛,血染箭身,淋漓滿地。小皇上再沉穩,畢竟是個十六歲的孩子,箭尖裹挾血殷的疾風直奔眉心的場景,他做夢都沒想過,呆呆在禦座之上目睹漸大的銀點!

說時遲那時快,小皇上眼前一花,一襲紫色闖入眼簾,隔絕死亡的氣息,下一刻,紫色如山崩——

“舅舅!”

小皇上驚呼!蘭旭瞠目,只見周成庵擋在皇上身前,箭杆在心口猶自晃動!

“蘭旭!”

花時解決最後一個刺客,聽到小皇上動靜,轉眼只看到蘭旭裹血的手掌,立時目眦盡裂!足尖點地,幾步落到蘭旭身前,撕出一條裏衣,捧起他的手邊纏綁邊急道:“還有哪裏傷到了?啊?還有哪裏!”

蘭旭艱難地動了動喉結,說不出話來,完好的手拍拍花時的肩膀,然後單膝跪在無助的小皇上跟前,查看他懷中奄奄一息的周成庵。

花時的目光緩緩爬過蘭旭的肩膀,落到周成庵蒼白的臉上,随之,嘴角扭出個不引人察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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