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章
第 18 章
周成庵往花時身後一看,只見門外一條胳膊軟綿無力匍匐在地,看來伺候的下人被花時無聲無息地迷暈了。周成庵心中不悅,口上念秧兒:“莫不是我那下人得罪了花公子?哎呀,花公子的武功神乎其技,不要跟下人計較嘛,老夫胸口這一箭挨得結實,還指望他伺候吶!”
花時厚顏無恥:“周大人過獎了,這苦肉計可是周大人您千般叮咛萬種交代的,花某豈敢敷衍行事。如今皇上不會再追究前情,周大人得償所願,胸口的疼,怕不是心裏笑的吧!”
原來殿試變故乃周成庵一手策劃,為的就是以退為進,挾住皇上的進擊,故而周成庵所中之箭,是花時故意找準時機借力打力,撥轉箭頭射向皇上,給周成庵創造的機會。
周成庵道:“花小友,老夫倚老賣老說一句,你殿試上的表現有失磊落,恐不為朝臣所喜。”
花時桀骜笑道:“只要周大人不是酸儒腐儒之流即可,其他人,花某還不放在眼裏。”
這句恭維拍得周成庵分外舒服。是了,如果花時唯唯諾諾,瞻前顧後,抑或長袖善舞,八面玲珑,入了朝堂反而不好掌控。周成庵道:“深更半夜,花小友要和老夫聊什麽?”
花時正色道:“聊聊丹陽大長公主。”
周成庵目光變得犀利:“你最好是找到我要的東西了。”
“确實和您要的東西有關,”花時道,“我可以确定,您所說的聖旨不在公主府中,上次我讓您再想想還有哪裏是對公主而言格外有意義的地方,您一直沒動靜,我想,左賢王派我相助與您,我總不能在公主府驕奢淫逸,讓您無人分憂啊。”
“說你的發現。”
花時微微一笑:“我發現,公主與驸馬并無夫妻之情。”
在公主府借住的日子,花時基本摸清了蘭旭在府中的地位,一個連下人都時常不待見的主子,可見不得當家人的寵,得虧蘭旭是全府最金貴的小公子的爹,驸馬的位置倒還穩固。但要說公主對蘭旭真不上心,也不見得,例如這次無妄之禍,公主也在盡力周旋,但這種程度的“上心”,更像是一份責任,而非出自真情。
周成庵先一愣,再一哂,忽想到殿試上花時慌急的那聲“蘭旭”,狐疑道:“花小友,老夫明白公主和驸馬待你情深義重,但你未免太重視驸馬了,老夫說過,要查出聖旨所藏之處,你需多多親近公主,你管人家房裏的事兒幹什麽?”
“周大人此言差矣。公主不愛驸馬,當初為什麽要委身下嫁?又或時過境遷,情分不在,也不見公主另尋新歡。他們的婚姻,怎麽看,都只有驸馬得到了好處,對公主來說,有損無益。”
“你說這些,是想知道什麽?”
“公主成就這場婚姻的原因。”花時不假思索,“公主掩蓋的秘密,或許與您想要的那卷聖旨有關,就算無關,到時候我們也可以此為把柄,強迫她交出那卷聖旨。”
周成庵搖頭打趣道:“花小友啊,固然你心機深沉,但到底青澀,不辨妍媸,”說罷眸子精光四射,語氣傲慢,“我中原王朝雖不像你們蠻夷粗犷無禮,但我朝風氣之開放,照之歷朝歷代猶有過之。丹陽大長公主是先帝的掌上明珠,強勢霸道,最有主見,雖寡居多年,但絕不肯屈居人下,婚嫁一事,全憑她自己做主,而蘭驸馬——”
“蘭驸馬怎的?”
周成庵瞥了花時一眼,佻狎一笑:“蘭驸馬如今年過而立,那一身好皮囊猶有不少人惦記,可想而知十六年前落難之時,若不是有幸被公主看上,只怕早就被吃得骨頭渣都不剩了。”
花時臉色一黑:“不少人惦記?!”
“你真當公主納了他是因為愛情?別傻了,還不是看中了那張臉。”
“那收個男寵也就罷了,怎的還正式入贅賞了名分!”
“當初許仕康還求老夫将蘭旭留給他,可惜被公主捷足先登,”周成庵哼笑,越說越起勁,“東西能不能賣個好價兒,它本身值多少不重要,重要的是得有人攀着花樣兒競争出價,許仕康和公主相比,老夫自然要讓公主如意。”
花時面色陰晴不定,周成庵沒明說,但想必是忌憚公主,不然焉能留蘭旭性命?還借花獻佛,讨好公主。
“我怎麽就瞧不出蘭旭那張臉有什麽稀奇的。”
“花小友容色出衆,鏡子照多了,自然不會輕易為美色所動,”周成庵促狹道:“要說這事兒,還得感謝艾松。”
花時心下一動。艾松,一個禁忌的名字,是他參與不進的父親的前半生,蘭旭短暫提到他的幾句,無不透出崇敬仰慕之情。他倒要聽聽另一個版本的艾松。
“京城地界,俊男美女雲集,大人們也是吃過見過的,蘭旭年輕時的相貌的确頂尖,但也談不上傾國傾城獨領風騷。”周成庵頓了頓,賣了個關子,“可是,他被艾松撿回了家。”
花時道:“聽說蘭旭是個孤兒,就當撿個流浪貓回去了,有何不可?”
周成庵道:“艾松性情冷淡,爹娘相繼過世都未露哀戚,裝都不肯裝一下,更是不近美色,活得不食人間煙火,可就是這麽個神仙,把好模樣的蘭旭撿了回去,從此寸步不離地帶在身邊……你說蘭旭的作用是什麽?”
花時越聽面色越陰沉,磨着後槽牙,覺着離譜:如果蘭旭是艾松的娈童,那自己是怎麽來的?大戶人家的娈童,哪裏碰得到女人!
周成庵又道:“能打動艾松這個冷情冷性的神仙,這份殊榮,遠遠超越了美色,誰不想一睹為快。”一口氣說了太多,周成庵喉管黏膩,輕咳兩聲,震得傷口陣痛:“總而言之,公主怎樣待驸馬都不為怪,你還是把心思花在我的安排上。這次殿試,你表現很好,那些裝備,你确定不會有破綻?”
花時哼道:“當然。”
“不日皇上就會給你封官,你的用處可大着呢,不要讓老夫失望。”
花時沒理乎,他現在心情不佳,滿腦子都是:蘭旭知不知道外面都是怎麽傳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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庚寅科科舉堪謂前無古人後無來者,前有文會試舞弊,後有武殿試刺殺,一時間京城重臣人心惶惶,遂借着武殿試未能決出狀元榜眼之由,勸解小皇上待到刑部查明刺客,再行傳胪。
不料小皇上一反和氣,執意專橫:“朕堂堂一國天子,若被幾個刺客吓得束手束腳,豈不令天下人恥笑!傳胪大典必須如期舉行,朕要讓那群只敢隐藏暗處的反賊知道,誰才是真正的授命于天民心所向!”
如今周相府中養傷,六部之首的吏部天官一時沒有對策,幹脆事不關己,順水推舟,其他官員一見天官的态度,均低下頭做起烏龜,于是緊趕慢趕,傳胪大典循例于五月初一舉行。
小皇上也是憋氣,待到太和殿唱名,庚寅科竟開出了史無前例的并列武狀元!
舉世皆驚!也是小皇上瞞得太好,此前竟一點風聲沒露,就連兵部尚書也蒙在鼓裏;後有好事者向許仕康打探,許仕康同樣一問三不知。
武舉名次張榜長安街西街,公主府早有人在前盼着等着,見到雙狀元,還以為自己看錯了,朝一旁的牙差确認無誤後,歡天喜地會跑回公主府報喜。
下午,兩位武狀元身着明光甲,頭戴馬鳴盔,腰懸青鋒劍,跨騎五花馬,披紅挂彩,沿街誇官,花團錦簇,好不榮耀。當晚,兵部為武科新進士舉行會武宴,兩位狀元萬衆矚目,宴會盛況空前,直到亥時才散。
花時醉醺醺地坐上公主府的馬車回府,怎麽進的府都不記得了,再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被安置在了榻上,平安端着碗,喜氣洋洋道:“恭喜花公子——現在得叫花狀元了!快喝了這碗醒酒湯,一直在竈上溫着呢,入口剛剛好!”
花時懶洋洋地接過來,卻不喝,問道:“蘭旭呢?”
平安一愣,心道花狀元可真會蹬鼻子上臉,上午剛金榜題名,晚上對驸馬爺的稱呼都變了,面上仍笑模笑樣:“驸馬爺知道會武宴耗神,吩咐讓您喝完醒酒湯就好好睡一覺,明日公主擺了宴,為您慶祝。”
花時指尖摩挲碗邊:“醒酒湯是蘭旭吩咐的?”
平安道:“不是,廚房得了您奪魁的信兒,立刻就煮上了。”
當然是蘭旭吩咐的,即便全府都喜歡花時,恭祝他中了狀元,為他鳴鞭道賀,又能有幾人會細致到想着宴後備上一碗醒酒湯。可蘭旭特地交代別讓花時知道,平安雖納罕,但清楚不該問的別多問,便照着驸馬的命令說了。
花時心思玲珑,當然不信,本來被放在心上挺高興,卻被此舉背後的深意搞得火大,借着四分酒意,推開平安道:“別跟過來!”
說罷端着湯,橫沖直撞去了隔壁。
蘭旭的皮外傷已經好得七七八八,行走如常,但到底傷了元氣,每日補藥将養,才勉強回了魂。得知花時奪魁,他喜不自勝,想着果然沒讓他失望,目光投到蘭锜上的寶劍,從頭撫摸到尾,欣慰道:“跟了他,總不算辱沒了你。”
身為禮部官員,他自然曉得傳胪流程,叫人備下醒酒湯後,轉念一想,花時大功告成,他也合該功成身退,絕了那孩子的心思,方告誡平安,不打算再給花時丁點兒念想。
不料他到底小瞧了花時的聰明才智和膽大妄為。花時端着碗闖進來,蘭旭正歪在榻上看書,愕然之下,眼睜睜看着花時恣肆放縱地扯開衣領扣子,居高臨下道:“怎麽着,開始琢磨如何擺脫我了?”
不是擺脫,而是後撤。
蘭旭被花時身上濃郁的酒氣熏得頭暈,可見他面紅燥熱,搖搖晃晃站不穩當,輕嘆一聲,放下書卷,上前扶他坐下:“剛當上狀元就急着給我扣罪名,把扣子系上,當心着涼。”
“五月的天兒,也就你覺着涼,”花時嘟囔一句,坐了,把湯往桌上一撂,倔頭倔腦道,“這湯到底是不是你吩咐的?”
“不是。”
“不是你吩咐的,我就不喝了。”
花時冷哼一聲,拿起碗就要往窗前的花盆裏倒,蘭旭急忙抓住他,氣道:“是我吩咐的,是我吩咐的!溫了一下午等你回來,你卻要把它倒了,明早兒起來頭疼的可是你!”
花時心中終于暢快,嘿嘿一笑,仰頭飲個精光,得意道:“我就知道你關心我。”
蘭旭惆悵地揉揉額角,看他糊裏糊塗,本性畢露,實在忍不下去,幫他攏起衣襟,系好扣子,一拍手臂:“回去讓平安給你好好擦擦,散散酒氣,去吧。”
花時低頭看看領扣,又擡頭看看蘭旭,霧氣氤氲的眼眸透着晶亮的光:“我中了狀元呢。”
蘭旭心裏歡喜,面上不敢太明顯,生怕他得寸進尺:“恭喜,以後可不能再像個小孩子了。”
花時皺皺鼻子:“都怪那群刺客,不然我一定能打敗任識器。”
“你已經很棒了。”
“你高興嗎?”
蘭旭頓了頓,實話實說:“當然。”
“我這麽棒,你又高興,為什麽你還是要離開我?”
蘭旭道:“我不想和一個醉鬼說話,等你明天醒酒了再說。”
花時抹了把臉:“我已經醒了。”
“……”
兩人大眼瞪小眼,僵持半天,蘭旭率先敗下陣來,坐到花時對面,硬氣心腸,嚴肅道:“好,我不把你當孩子,我直說了,我不可能接受你。”
花時沉默不語,一雙修眸黏在他臉上,滿腦子想着周成庵那些道聽途說。
他從未覺得蘭旭姿容昳麗。皮相易弛,烙刻在他靈魂深處的,是蘭旭一夫當關的雅望風姿,他早就記不清蘭旭當時的相貌,但逃亡路上,怎麽也不可能光鮮亮麗。
可他就是忘不了。那段逃亡路上的人物風景,比之脍炙人口的山川風物,更為動人。
其中最動人的,就是父親。當時他想成為和父親一樣的大俠客。
如果未被抛棄,如果他能一直在父親身邊,他一定會長成一棵筆直的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虬枝槎枒。
蘭旭被他盯得頭皮發麻,心想自己都拒絕好幾次了,不至于這次打擊這麽大吧?連話都說不會說了。但該說的必須說完,蘭旭猶豫片刻,接着道:“你年少登科,狀元及第,才高英俊,大有可為,多少豪門貴胄想捉你做東床快婿,他們對你的仕途大有助益。這才是你該走的路,而不是把時間浪費在我身上。”
“……”
“聽懂了嗎?”
花時懶洋洋地打個哈欠,起身徑直走向蘭旭的床,解衣脫鞋,翻身蓋被,一氣呵成。
蘭旭都愣了,反應過來後上前推他:“喂,喂,你別給我裝!”
回答他的是刻意響起的呼嚕聲。
蘭旭氣樂了,站在原地瞪他一會兒,最後無奈地給他掖了掖被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