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花時占了他的床鋪,蘭旭只好去了花時的房間。要說倆人并非沒有同床共枕過,可現下窗戶紙捅破了窟窿,蘭旭實在不能當睜眼瞎,遂和他換房間避嫌。
蘭旭一宿沒睡踏實,半夢半醒嗚嗚糟糟,戲臺子似的,不曉得演了些什麽,次日天蒙蒙亮就起了,頭昏腦漲的,來到院子裏徘徊徘徊。
花時耳目效靈,蘭旭那邊門兒一開,他就睜開了眼皮。翻身下地,沒大功夫,整饬好面貌,大喇喇地出了門,半倚着月亮門,眯着眼睛邊打哈欠邊含糊道:“起得這樣早?”
蘭旭扭頭一見是他,氣不打一處來,可又不好意思重提昨夜,沒好氣道:“你倒是精神了。”
花時就喜歡他發脾氣,粲然一樂,晃晃悠悠走到他身前,手心朝上:“你說過,殿試得了魁首,你要送我禮物的。”
花時一旦讨巧賣乖,水潤有神的雙眼可憐又可愛,任是至剛至堅的金剛鑽,也化成了繞指柔,更不提蘭旭心腸本就柔軟,面上雖強冷着,眼裏早盛滿了笑:“好啊,剛醒來就堵門口讨禮物,怕我賴賬不成,”又道,“就是沒有中狀元,你有了功名,我照樣要給你的,過來吧。”
說罷,徑自走回自己的房間,花時跟在他後面,嘴咧到了耳朵根,根本壓不住,蹦過門檻,見蘭旭直直走向東面的牆壁,那裏只設一架蘭锜,上放一把寶劍,孤孤伶伶,敬若上賓。蘭旭拿起寶劍,催他過來,待他近了,拔出劍來與他相看。
寶劍出匣的瞬間,聲如磬玉,俄而漸漸細成一道連綿的嗡鳴,如震顫的蠶絲。緊接着,一股寒意自劍身幽幽發出,花時目光癡迷了,接過來再仔細看,劍面黑如漆、潤如玉、薄如雲,浪紋如織,細鱗如漪,輕似蟬翼,抖似細綢。
花時不由贊嘆道:“好劍!”
再看劍柄,黑底龍紋,上面镌刻三枚金篆,字形久遠,不解其意。
蘭旭見他愛不釋手,心裏十分愉悅:“此劍名為鶴背寒。”
花時瞪大了眼睛看向他,驚聲叫道:“鶴背寒?!這便是鶴背寒?!”
鶴背寒劍,充滿傳奇的一把上古之劍,傳說此劍由三萬六千零一枚龍鱗所鑄,是以劍身輕薄,光華流轉,暗紋隐隐,如浪如鱗。歷代持劍者均有段不凡的傳奇,不做贅述。不過數百年前,此劍在元厥這個草原王國隐沒,王國歷經分分合合,此劍再未重現江湖。
蘭旭微微一笑,擡手在劍背輕輕一撫,只聽一聲細小“咯嘣”聲,竟從劍身中抽出一柄匕首,再看劍身,已然镂空!
“人人皆知鶴背寒,卻鮮有人知道,這是一把子母劍,”蘭旭道,“一千年前,鶴背寒曾經斷裂過,龍鱗至陰至寒,是唯一一把在冰天雪地中“凍鑄”的劍,無法與世上所知金屬烊為一體,無數能工巧匠都束手無策,最後是一位無名無姓的鑄劍學徒,從劍腹中掏出了一把匕首,打磨下的細粉,填補了裂口,用這“以鱗補鱗”之法,重鑄了鶴背寒,重鑄之後,依然固若金湯。”
劍客愛劍是天性,花時的目光黏在匕首上,忽然道:“這把劍怎麽落到你手的?”
蘭旭抿了抿嘴唇,鄭重道:“此劍本是艾松的配劍,我十歲時他送給了我,”他看向花時,眼神露出一抹欣慰,“物盡其用,此劍跟着我明珠蒙塵,無端被埋沒了。今日我将它送給你,願你和它一樣,一遇風雲便化龍。”
說着,安回匕首,然後将劍鞘遞給花時。
花時一眨不眨地盯着他,又問:“你真舍得?”
“給你,自然舍得。”
“不留着給晏果嗎?”
蘭旭一聽這話,心下稍安,更加篤定花時對他是孺慕之情,不然怎會将他自己與晏果相提并論?只是自小缺少關愛,将這份感情與愛情混淆了,假以時日,定能給他掰回正軌。
如此一來,蘭旭也不再患得患失——他喜歡花時,不想和他鬧得不歡而散,但花時一向用強勢掩蓋脆弱,弄得他束手束腳,不知怎麽辦才好。心想着,應當讓花時多出去結交同齡朋友,認識認識好人家的姑娘,一切即可迎刃而解。
“他那三腳貓的功夫,強身健體還行,哪用得上這麽好的劍。”
“如果他功夫比我好呢,是不是就留給他了?”
蘭旭暗笑他一團孩氣,面上整肅道:“就算比你好,也給你。”
“是不是因為我年紀居長,才優先給的我?”
蘭旭終于忍不住,捏捏他的臉頰,哈哈笑道:“你年紀再小、功夫再差、脾氣再臭、心眼再壞,也給你,傻小子。”
花時心中湧出一股淡淡的喜悅,暖流一樣流遍全身,可忽然又想到:蘭旭對自己這般好,那蘭爻呢?
他還是蘭爻時,體弱多病,蘭旭曾教他一些內功心法調理身體,還說等他大一點,就教他劍術,他當時很奇怪,因為父親使槍,那麽長、那麽重的一杆長槍,在他手裏像條乖順的游龍,小小的他看在眼裏,大感震撼,心生崇拜,他也想成為一名像父親那麽厲害的槍客,可是父親不允,他實在想不明白,為什麽父親要執着于讓他學劍術?
但他清楚地記得,蘭旭曾說過,以後會給他一柄稀世名劍。
想來,就是鶴背寒了。
然而,得到者不是蘭爻,而是花時。
蘭旭是徹底放下蘭爻了,徹底不要他了……徹底舍棄自己了。
“你是真喜歡我呀。”
暗湧的思緒沖擊着花時的頭腦,突然冒出一句。蘭旭聽着奇怪,分不清是慶幸還是嘲諷,坦然道:“我喜歡你,公主府就是你的家,我們都是你的家人。”
豈料花時把劍一推,沉下臉道:“誰和你是一家人,你有家有業的,我不過是你一時興起撿回去的貓兒狗兒,不值當帶上個金鈴铛。”
蘭旭一聽這小子又要耍驢,眉心一跳,哄道:“算我說錯了,大清早的,別找不痛快,總之,你喜歡就好。”
“我不喜歡,我不要這個!”
花時收劍回鞘,放回蘭锜上。蘭旭松了口氣,看來他知些分寸,不像晏果似的,生氣起來,手上有什麽丢什麽;又想這小子一向別扭,時常将好意僞裝成刻薄,心念一轉,揣摸道:“你是不是覺得這個太珍貴了,才不拿?別有負擔,正如我剛說的,物盡其用,好馬配好鞍,說到底,這就是個物件,物件就是給人用的,除了你,我誰也不想給。”
他自以為這話能哄得花時回心轉意,哪能料到花時更是火冒三丈!“誰也不想給”,是了,不過十六年前的一句過場話,也就自己傻乎乎當寶貝似的,揣着、念着!雖然他不想學劍術,但是、但是——說好的,這把劍是要給他蘭爻的,就算他不要,也不可轉贈他人!
花時道:“我說了我不喜歡,我才不要別人的東西。”
蘭旭聽得迷糊:“什麽別人的東西?”
花時口中的“別人”正是“蘭爻”,當然不能實話實說,便扯了借口道:“你、你不是說這個是艾松給你的嗎?”
蘭旭恍然大悟,他再神機妙算,也算不出花時心裏頭的彎彎繞,只以為是花時不願奪走艾松留給自己的念想——思及此,雖可謂南轅北轍,但蘭旭自顧自地感動起來:“給我了,就是我的,我想艾大哥若能看到是你持着鶴背寒,一定也會很欣慰。”
花時矛盾着,一方面他生氣蘭旭忘了十六年前那個随口的許諾,另一方面又擔心自己真不要,不一定哪天這劍就另送他人了,思來想去,委蛇道:“那我先拿着,你要是反悔了,想起來另有想給的人,我就還你。”
蘭旭松了口氣,搖頭笑道:“你呀,我哪有‘另有想給的人’,罷罷罷,就當先寄放在你這裏的。”
花時氣得險些仰倒,直想打自己這張破嘴。蘭旭完成了一件大事,正是輕松自在的時機,渾然不覺花時的暗潮,又說道:“照理,殿試之後,三鼎甲榮歸故裏,衣錦還鄉。你既不回,這段時間,我就讓老郭和平安幫你張羅張羅,賃套匹配你狀元頭銜的房子。”
花時悶頭怏怏,卻也知道不可能一直賴着不走,嘟囔道:“知道了,這才是你巴不得的吧。”
蘭旭欲言又止,寄希望于他別府另居,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之後,就會放下執着于自己的念頭。花時有氣無力地瞪他一眼,拿着劍走了。
蘭旭看着他簡單利落的背影,想起初見時,花時的穿戴氣派,混以為是膏腴子弟,真不知是從哪裏搞來的那套華貴行頭。武館大火後,花時一窮二白,進了公主府,蘭旭按月給他一些活用錢,可也不見他如何愛打扮。複又想到他如今狀元及第,衣食住行都得符合身份,将來方便小皇上給他封官進品。
老郭和平安行動迅速,很快便在東城尋到了一處合适的兩進小院,再由公主撥去幾個灑掃小厮和竈上婆子幫着拾掇。晏果聽說花哥哥要走了,先是很舍不得,随後意識到自己又多了個出門的借口,不禁歡天喜地起來,纏着花時團團轉,說他會常去過府探望。
花時心情滞沮,看他就煩,懶得敷衍他;晏果神經大條,反正他花哥哥時不常就自閉,花時不說話,那就他說,說的天南海北,雲山霧罩,抱怨皇上表哥打他爹,自從他爹挨打之後,他就再沒進過宮了,他要讓皇上表哥想死他,以示懲罰。
也不知道晏果憋了多久,話語雨點子似的又密又急,花時第一次覺得趕緊出府另住挺好的。
到了喬遷之日,蘭旭也跟着去看了看,衣食用度一應俱全。本要看過就走,卻被花時留了下來,說是按照中原的習慣,置辦了新家得燎鍋底,便親自下廚做了四個菜。
蘭旭愛極了他的手藝,幹脆大大方方留了下來;又擔心花時多慮,尋思公主府監視他,于是把公主府的下人都打發了回去,只給花時留下了平安。
兩人吃過飯,花時送他出府。蘭旭上馬與之告別,花時卻一把拽住缰繩,仰臉說道:“明兒晚上亥時正,我在竹懋山下等你,我有東西送你,你一定要來,我會一直一直等你的,等到你來為止。”
蘭旭眉頭一皺,明日五月初五,端午節,這個節日雖不用進宮,但公主府一應禮儀不減。何況……他已打定主意,絕了花時的心思。
正欲開口回絕,花時像是有預感似的,狠狠拍了下馬屁股,馬兒揚蹄,撒腿便跑,回絕的話到底沒說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