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章
第 20 章
五月初五,端午家宴,阖府一大早随公主祭祀了祠堂,又領過宮中的例行賞賜,忙忙碌碌折騰到下午,晏果兒又鬧着去看晚上的燈會,還說道:“咱們叫上花哥哥吧,他應該沒看過燈會呢!”
公主疼他,笑着用手帕給他擦掉嘴角的糯米,對蘭旭道:“本宮出一趟門子,陣仗太大,誰都玩不盡興,你們爺倆兒商量吧。”
晏果略有遺憾,但他早習慣了他娘的那些規矩,也不鬧,轉而央求蘭旭:“爹,咱們去吧,去吧!”
蘭旭心頭一動,想着若能在花時動身前将他攔住,有晏果和那些下人在場,料他也不敢出格,便應了下來,還一反常态,在用過晚膳後,立刻催着晏果出門。
誰料到了花時處,只有平安在,說是花狀元走了有一會兒了,不讓他跟着。蘭旭心中一緊,複想是什麽東西,值得花時大費周章;一旁的晏果先不幹了:“他去哪兒了,還不快去把他找回來!”
在場僅蘭旭心知肚明,知道在城裏搜尋于事無補,便想先把人支開再做打算,遂讓平安跟着小公子和順兒一起去燈會,自己在這裏等花時回來。
晏果的嘴噘得能挂油瓶,不想賠了花哥哥又折了個爹,不滿道:“讓平安在這兒等着,爹你跟我們走。”
“胡鬧,花公子回來,為父能請得動他,平安能麽?”說罷不理晏果,對平安和順兒道,“你們兩個,看好小公子,不要玩得太晚!”
平安和順兒兩個齊齊應了,連哄帶騙地将晏果帶出了門,留蘭旭一人在屋。蘭旭剔明了燈,端坐在桌前,表面不動如山,內裏卻山呼海嘯。花時約他亥時相見,那時城門已關,勢必又得要在郊外囫囵一宿——他是篤定自己放不下他孤身在外——想到這裏,蘭旭一陣氣悶,打定主意要殺殺花時的狂氣;可時間一滴一漏地過,蘭旭又擔心起來:夜晚的竹懋山烏漆嘛黑,蟲蛇禽獸,花時到底是個孩子,真被傷了、咬了,卻遲遲沒人出現,不知得多無助、多害怕。
但他環顧四周,發覺鶴背寒不在,應當是花時随身帶着,心下松了松,總有個自保的器物——可沒松快片刻,又想,不怕意外只怕萬一,花時當真出了事,自己可沒後悔藥吃!
去了,那小子得逞;不去,兩個人不得安生。蘭旭終于坐不住了,外頭已過了戌時,燈會的光彩照得半邊天亮如白晝。蘭旭背着手在屋裏來回踱了幾步,低頭一看,堂屋的榻上叩着本佛經,已讀了一半。但角卷頁黃,顯然翻閱多遍。
蘭旭驚奇,大雍雖不禁教派,但皇室信奉道教,有皇室牽頭,大雍道觀繁盛,不勝枚舉,民間齋醮科儀,屢見不鮮。反倒是佛教,雖有西來的傳教士活動,但一直沒什麽風浪。
花時出身邊關,可學的是入世的學問,沒想到他還對佛經頗有研究——蘭旭微一沉吟——當年邊關确有不少佛寺;關閉馬市後,民間教團出現過一陣子的“滅佛運動”,寺廟佛像大肆損毀,即至次年兩國結盟,滅佛的風氣才漸漸熄滅。但佛教在邊關已不似前朝隆盛了。
花時與艾爻同年出生,成長在“滅佛運動”之後,花時又童年漂泊,照理,不會有閑情逸致研究這偏門學問,但這本佛經明晃晃地表明,即便是出身寒微的花時,都有機會接觸到佛教,看來佛教在邊關百姓心中又有了複蘇的苗頭。
其實朝廷擔心的哪裏是教派,所有的社會表層的體現,深層次都是為了穩固政權。佛學西來,與西域各國連接緊密,佛門重地,方外之人,俗世朝廷總有忌諱、盲區,其一旦與反叛力量勾結,後果不堪設想。古往今來,類似的例子比比皆是,典型的便是百年前元厥王國的崛起。
——蘭旭手中掂量着佛經,收回思緒後,怔愣一下,不由自嘲一笑。一本佛經聯想出這麽多,可見浸淫廟堂日久,風聲鶴唳,步步驚心。朝廷既沒有明令禁止佛教,那麽随手翻翻有何不妥?自己這般疑神疑鬼,真招人厭。
戌時過半,再有半個時辰,就要關城門了。蘭旭愈加忐忑不安,不知是什麽稀奇玩意兒,重要到能讓花時逼着他下狠心,心中躊躇,腳步已向府外走去,臨到門口,又停駐,想踅,腳下像生了根,踅不回來,
數月的相處,蘭旭早領教了花時的喜怒無常,心狠手辣,可莫名的,他就是喜歡他,放不下他,花時每一次鬧別扭的背後,總能讓他看到他一路走來的不易。但他不應該、不應該誤解自己對他的喜歡……
遠遠地,從天際傳來鼓樓的夜鐘聲。這是即将關閉城門的提醒。蘭旭如蒙鴻音,身體一顫,再顧不得旁的,撩起袍子大步跨出門檻,翻身勒馬,向竹懋山疾馳而去。
——到底是擔憂壓倒了一切。他沒法兒狠下心來,将花時獨自一人抛棄在荒郊野嶺——他畢生的狠都給了爻兒,自從抛棄了爻兒之後,他就再也做不來抛棄之事了。
城門在他身後重重關閉,城內燈會璀璨,前路孤月獨懸。蘭旭揚鞭策馬,取小路趕到竹懋山山腳涼亭。待近了,果然看到那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背影。在聽到馬蹄聲時,那背影倏然回身,期待的目光在确定正是蘭旭之後,爆發出驚人的光彩!
花時笑逐顏開,小跑迎上去,盈盈眼波中滿是意動。少年懷春,仰慕溫存,一如春花初綻。蘭旭一瞬恍然,心髒重重跳了兩下。被一個風采奕奕的少年堅定地愛慕着,不可謂不高興。蘭旭沉沉地呼吸着,平複心跳——高興是一回事,選擇是另一回事,到了他這個年紀,“喜歡”已不再是選擇的唯一标準,“應該”和“正确”才是。
蘭旭下馬,花時扶住他,彎着眼睛道:“你還是來了。”
蘭旭恨自己不堅定,但來都來了,不假辭色道:“我來,是擔心你一個人在郊外不安全,不是來收你的禮物的。”
花時笑容一僵,立時翻臉,把鶴背寒往前一遞:“那我也不要你的了!”
蘭旭道:“你不要任性。”
花時前一刻還在笑,這時眼眶湧出了豆大的淚珠,恨聲道:“那你就不該擔心我,放我一個人自生自滅,才是真正絕了我的念想!你走吧,你走!”
花時本做好了枯等一夜的打算,沒想到蘭旭真的來了,被惦記的感覺着實不賴,可沒想到蘭旭的第一句話就是撇清關系,高高飛在天際的心情霎時被扯進泥裏,完全失去了往日對情緒的掌控,終于忍不住爆發了。
他邊讓蘭旭走,邊推了蘭旭兩把,蘭旭心力交瘁,踉跄後退中擒住他的手,嘆道:“你是吃準了我狠不下心來……我怎能抛下你不管?”
花時瞬間心涼,怔然不語——蘭旭抛不下一個才認識數月的人,卻狠得下心抛掉才三歲的自己,他定是嫌蘭爻是拖累,而花時,新科武狀元,足夠勢利之交,說到底,秋扇夏棉,哪有什麽真心真情!
蘭旭見花時消停了,以為這話有了效用,又道:“在我眼裏,你還是個孩子,你我有緣,對你照拂一二,是我分內之事。這些日子相處下來,我對你的喜愛提撕,一如晏果。你功名在身,不日為官,更當事事小心,處處留意,若損德敗行,是萬萬不能的。”
豈止有效用,簡直是火上澆油。花時面容陰森,咬牙切齒:“你說我對你的喜歡,是損德敗行?”
蘭旭張了張口,無法否定,又沒法應承。
花時噙着淚,繼續道:“我只是喜歡你……我知道你不會接受,但你不能不讓我喜歡你,我也是身不由己……大不了,你不理我就是了,為什麽一面對我好,一面又罵我?”
“我不能理所應當地享受你的示好。”
“因為我現在有了價值,所以給出去的好,就要被掂量、被權衡,是嗎!如果我什麽都不是,你是不是就能直接忽視了?那你便當我什麽都不是吧!”
“你胡說什麽——”
淚珠撲簌簌掉下來,偏生嘴硬道:“我要你管好你自己,少來管我喜不喜歡你!”
蘭旭額角脹痛,少年直白熱烈,故而令人心折,但附贈的魯莽,更令人心累;花時俊美的面上淚痕點點,無不令他痛惜,足以蓋過心累,不禁軟下聲音,擡手抹去他的眼淚,哄道:“好了好了,我不管,別哭了。”
蘭旭低頭求和,花時卻仍擰不過勁兒,只因不僅僅是喜不喜歡的問題,還有——他算是看明白了,蘭旭的心狠,只限蘭爻。
花時也發起狠,他本就心術不正,可連日來對蘭旭死纏爛打,漸漸也将自己迷惑,仿佛真的愛上了他。如今懸崖勒馬,探本追根,他記起初心是要“報複”,是要讓蘭旭崩潰、落魄!恰好,他對父親的身體心存邪念,自己又沒什麽道德,才将錯就錯——他可以放縱欲望,為的是讓蘭旭愛上自己,自己的心,卻是務必攥在自己手裏的。
如此一想,花時登時清明,他曾是戲子,逢場作戲,手到擒來。既然蘭旭吃軟不吃硬,不如以退為進,于是虛情假意道:“記不記得你說過,我會試得了前三名,你就會送我我想要的。”
蘭旭頓了頓,點頭。
“我要你收下今日這個禮物——”蘭旭要說什麽,他搶前打斷,“之後我再不會煩你了。”
他言辭懇切,眼神哀傷。蘭旭心頭緊了又緊,卻知長痛不如短痛,說道:“好。”
花時目光黯淡下去,牽住他的手道:“你随我來。”
蘭旭要抽回手,被花時抓得更緊,花時轉頭,委屈地看着他:“最後一次了,你讓讓我。”
蘭旭抿了抿嘴,最終嘆了口氣,放軟身段,由他牽着。
花時顯然将竹懋山探得輕車熟路。深春初夏,嫩葉抽蕊,蘭旭随着花時撥花分柳,每每疑似無路,總教柳暗花明,一路登上山頂。偶有蟲鳴,更襯得暗山幽靜。
蘭旭四下環顧,林木蔥郁,根深葉茂,月影婆娑,罅隙漏銀,不比他處特殊,不由問道:“你要送我什麽,不會是登高抒懷吧?”
花時扭頭看着他,手背掀開簾子似的,掀開一層茂密枝桠——
蘭旭雙目漸漸睜圓,屏住了呼吸。
眼前缛彩分地,繁光綴天,瑞光千丈,金浪如山——竹懋山山頂朝北,極目遠眺,火樹銀花,流光溢彩,盡收京城燈會美景。
千樹霓虹,萬重缯彩;花燈叢簇,绛幕輝煌;人流如織,龍騰鸾舞;不聞人語,笑映九枝;好似銀河群星匝地,千春火花怒放;蔚光如飓風過境,蕩平黑夜;耀光飽滿膨脹,幾欲頂翻九重!
山巅春風醉人,蘭旭一時癡了。
“你以為我沒想過放棄嗎?”
蘭旭艱難地移開眸子,看向花時,一時沒回過神來。
花時緊咬下唇,別過眼去,不敢看他,垂着頭低聲道:“我何嘗不想放下你,難受得緊了,我就跑來這裏,心想着喜歡一個人怎麽這麽折磨人,不如跳下去一了百了,可一撩開樹枝,看到這萬家燈火的美景,第一個念頭,居然是也想讓你看到……我知道端午節有燈會,照之尋常日子,定會更好看……你的生辰我錯過了,你還送了我鶴背寒,我也想送你點兒什麽——可是我身無長物,你無所不有……但你不快活!外面再怎麽風言風語,我卻知道,你從未抹空血性,骨子裏還是十六年前那個邊關戰将,将軍保的是家國太平,百姓安居,所以我、我送你一個國泰民安......”
越說着,聲音弱下去,羞赧耳熱,在月光下面如桃花。
蘭旭仿佛被一劍刺中心髒。是了,他不快活,他不快活了十六年,忍辱負重,曲中求全,更要審時度勢。人生一世,缧绁之厄,蹉跎至今,一事無成,全賴心中“為大哥和爻兒博一個未來”的希望勉勵支撐。
這份希望如風中殘燭,淩遲着他的生機,除此之外,再沒什麽能令他投入畢生心血去追逐。人活着,無非活一個念頭,雖然時時自我告誡,別試圖期盼他人能理解,但心中不是不渴望的。
而當這個人不期而遇,他竟避之不及。
年輕人的愛意太淺顯,自己身陷權衡瞻顧的泥沼裏,因此奮不顧身向他撲來的身影那麽傻,凍傷的靈魂幾乎要被猛烈的熱情擊得潰不成軍——
“我以後不會再惹你厭了。”
蘭旭心亂如麻。花時湊到他身前,轉念間,蘭旭也不知自己怎麽想的,沒有後躲,接着,就被花時緊緊擁進懷裏。
“就這一次,就一次……讓我好好抱抱你。”
太近了,耳鬓厮磨,蘭旭能感覺到花時洶湧的不舍,他又何嘗......
微微地、竊竊地,他的雙手攀上了少年的脊背,收攏。
蘭旭心道,自己何德何能啊。
花時下颌墊在蘭旭肩頭,眼底多了一層冷意,深沉的眼眸溜到左側,蘭旭白皙的脖頸近在咫尺。
他磨了磨牙,真想一口咬下去,一洩心頭之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