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章

第 21 章

端午過後,花時真的不再糾纏,還把平安打發了回來。平安跪地請罪,蘭旭沉默半晌,揮揮手,叫他留在府中重操舊活。

蘭旭以為自己會輕松豁然,誰成想夜不安寝,食不甘味,一閉上眼,便是花時在萬家燈火前深情款款地說“我送你一個國泰民安”。他甚至懷疑這孩子給他下了蠱,近日的悵然前所未有,仿佛若有所失。

可他不能有半步行差踏錯。

蘭旭輾轉沒幾日,皇上在朝廷上再次就“武殿試遇刺”一案向蘭旭發難,令朝臣廣集懲罰之策,盡顯對蘭驸馬的憎惡、對周丞相的愛戴。

蘭旭再沒工夫扯什麽兒女情長,本想着閉門不出,低調行事,然而晏果不幹了,上次蘭旭挨打,晏果連哭了好幾天,眼睛都睜不開,但他知道是父親差事沒辦好,這頓板子挨得有理有據,因此只敢哭,不敢怨。

可這次,晏果憤怒了!當即就要進宮同皇上理論,一時公主府鬧得不可開交。蘭旭聞言趕到,狠罵了晏果一頓。晏果受了夾板氣,哇地嚎啕不停,蘭旭有意讓他長教訓,心雖愛憐感動,仍拂袖離開,随他去哭。晏果更是肝腸寸斷,上氣不接下氣,順兒見狀不妙,趕忙去請公主,公主好說歹說,才哄好了寶貝兒子。

如此一來二去,晏果跟蘭旭鬧起了別扭,整日介氣呼呼的,任誰一說起驸馬爺,晏果就大哼一聲,閉眼撇臉;蘭旭內心紛亂,卻拉不下臉講和,父子倆一路僵持了下去。

期間,段郎中登門求見了一次。之前他将花時的方子寄給了雲游南疆的師兄,昨夜得了回信,信中說此方奇詭,不符畏反常理,卻有病有藥。其中君藥是生長在雪域高原的幾種稀有藥材,旨在麻痹神經,中原醫方罕用,不過據說西域有一個叫“如釋教”的佛教分支,所流傳出來的秘方,多用此等藥材。

蘭旭道:“這麽說,這張藥方的效用,是麻痹神經,用以止痛了?”

段郎中道:“目前看來,确是如此。”

“同麻沸散有何差別?”

“服用麻沸散後,人體會失去意識,無法行動;而這方子上的藥材,只是斷絕痛覺感官,會讓服用者産生刀槍不入的錯覺,對大腦損傷不可逆轉,對身體更是有害無益,切記千萬不可常用。”

蘭旭點頭稱是,起身送走段郎中,暗诽得趕緊告誡花時此方不可再用。可一想到兩人如今剪不斷理還亂的糾葛,蘭旭便頭痛不已。

他按揉額角,轉進通往西院的廊道,忽見得晏果在西院門口,扒着月門門洞朝裏探頭探腦,左張右望,不時還問旁邊的順兒:“你确定看見段郎中來了?”

順兒扒着另一邊:“千真萬确,小的真看見了!平安引的路。”

“怎麽一個人都沒有,平安不在,喜樂也不在。”

“不應該呀……”

平安回府後,一直伺候蘭旭,方才蘭旭送段郎中,他自然得跟在後面招呼。聽見小公子和順兒的對話,想笑又不敢笑,偷眼窺着蘭旭,等驸馬爺的意思。

蘭旭頓了頓,沉聲道:“鬼鬼祟祟的,成什麽樣子!”

扒門的主仆齊齊一激靈,晏果噌地回過頭,見是父親,出口還是硬邦邦冷冰冰的數落,不禁小嘴一癟,眼圈一紅,抹着眼淚扭頭就跑。順兒慢了一步,被蘭旭叫住:“這個時候,小公子不在書房背書,來看本宮在不在幹什麽,又想偷偷跑出去玩嗎!”

順兒膝蓋一軟,跪倒在地,哭喪着臉道:“驸馬爺,冤枉啊,小公子是聽說段郎中來了,擔心您生病,可又放不下面子,便想着偷偷來瞧一眼。”

蘭旭未動聲色,板着臉放順兒下去,心裏卻像沐浴春風的枝條,悄悄舒展開了。平安察言觀色,知曉蘭驸馬不僅不動怒,還放軟了眼神,因笑道:“驸馬爺,小公子是受了大委屈了,小的想,您要是今兒去看看他,叫他知曉您的用心良苦,他保準兒一個月不出門玩兒都樂意!”

“哼,他?”

嘴上這樣說,到了下午,還真去了小公子的書房考教功課。平安心道,若是考教功課,還不如不去,面上不顯,只一味的給順兒打手勢遞眼色。

順兒和他默契十足,回房去通知小公子時,飛快說了一句:“驸馬來求和了,您撒個嬌,保準兒就不考了。”

晏果将信将疑,吸着鼻子,眼睛紅的像兔子似的,在順兒的三催四請之下,方移動尊臀,磨磨蹭蹭不情不願地出門迎接。

蘭旭看兒子的可憐樣兒,心裏的火氣被一桶水滅得只剩下煙在虛張聲勢,他掏出手帕,皺緊眉頭,抓過兒子擦了擦鼻子,又叫順兒去打水,親自給晏果洗了臉,才道:“儀容不整,該怎麽樣?”

晏果垂頭喪氣:“打手板。”

說着伸出掌心,蘭旭就手在上面拍了一下:“長不長記性?”

晏果哽咽道:“爹就是不喜歡果兒!”說罷轉身又要跑。

蘭旭一把抓住他,低頭斥道:“胡鬧!做錯了事,為父還不得說你兩句了?”

“我哪裏錯了嘛!好心沒好報!表哥要處治您,我叫他不要打您板子了,我哪裏不對呀!”

“你還不知悔改!皇上的決議,豈容你置喙?”

“皇上怎麽了,皇上就可以随便打人啊?那他就是個壞皇帝!大壞蛋!”

晏果七個不服八個不忿,完全沒有金盆洗手的意思,氣得蘭旭三尺魂散七竅生煙,順兒和平安一聽這大逆不道的言語,齊刷刷地跪地勸道:“小公子,這話可不興說啊,不興說!”

“是啊,驸馬爺也是為您好!”

晏果少不經事,他一心心疼父親,要替他出頭伸張正義,可爹絲毫不領情,到頭來他成了被狗咬的呂洞賓,滿心委屈無處可訴,對蘭旭又氣又怨,傷心欲絕,酸氣湧上頭來,哇地又哭。

本要講和,最後竟雪上加霜,蘭旭內心長嘆,無奈道:“好了,多大了,還哭。”

說着,擡手去揉晏果的小腦袋,晏果躲了開去,他已是傷透了心,這時爹說什麽都于事無補。

蘭旭皺了皺眉,收回手,負到身後,幹巴巴地安慰幾句,出口的每個字盡是死板正直。

他忽然想,若此時花時在側該有多好,他靈活狡猾,定能哄得晏果破涕為笑。花時年紀雖小,卻能做許多自己做不到的事情,一樁樁一件件,令他刮目相看,心生欽佩,甚至産生依賴了。

——依賴?

蘭旭被這個想法吓了一跳,心煩意亂之下,朝晏果冷喝一句“那你就哭個夠!”,然後逃也似的離開。晏果的哭聲在身後漸行漸遠,若即若離,如同牽絆的繩索,蘭旭到底放不下,停住腳步,仰天重重嘆了口氣,踅回晏果跟前,蹲下來,将他拉進懷裏,摩挲後背,往下順氣。

“好了,爹知道,果兒是心疼爹。”

此言一出,晏果收了哭腔,哽咽兩下,然後嚎得更大聲了,像是終于找到了釋放委屈的出口,瞬間洶湧而出。

蘭旭只好奉陪到底,不停地在晏果耳邊說:“爹爹最喜歡果兒了,果兒是爹唯一的孩子,”又道,“爹不會有事的,爹爹永遠永遠都不會離開果兒……”

他機械地重複着安慰,目光朦胧,仿佛穿破重重的時間迷霧,抵達十六年前的大漠,既是說給當下的晏果,又像是說給當時的爻兒,和這兩個時刻的自己。

抛棄了爻兒之後,他落了病根——他聽不得孩子哭。

眼前又浮現出了含淚的花時。

花時也才十九歲,太半坎坷,自幼颠沛,卻有着驚才絕豔的天資,睨物傲世的風骨;雖然性子喜怒無常,卻不乏別扭的溫柔;縱然忮求一二,又嘴硬心軟……這麽倔強的孩子,他卻害得他落淚。

為什麽要喜歡我——蘭旭心想——他願意掏心掏肺,給花時他能給的一切,哪怕是他的骨髓血肉也在所不惜,所以當說出“不能給”的時候,他的痛苦,不輸淩遲,不亞花時。

………………………………………

小皇上似乎鐵了心要重罰蘭旭,甚至讓朝臣遍尋“法內殺之”的條文。公主府一時黑雲壓城,門可羅雀。

然而數日過後,朝中出現轉機——大理寺正,方也圓方大人,冒死進谏,為蘭旭求情。

朝堂之上,方也圓振振有詞:“……法是國法,也是陛下法,但罪人而虧王法,臣萬不能從!”

餘從海喝道:“大膽!”

方也圓大義凜然:“今日臣鬥膽忤逆盡忠,正因幸逢堯舜之君,才不懼比幹之誅!”

餘從海又要呵斥,小皇上瞥了他一眼,淡淡道:“閉嘴。”然後對方也圓道,“方大人,你的意思是,如果朕今日執意要殺蘭驸馬,你也要在黃泉路上與他作伴兒了?”

“皇上乃堯舜之君,王道正直,民之表也,所做的任何決定必有道理,定不會将志士忘在溝壑。”

小皇上盯了他許久,接着掃視了一圈,最後又落回方也圓臉上:“方大人,既然你這麽盡忠職守,那晏果的案子,就交給你全權負責,朕給你半個月的時間,半個月沒有結果,朕拿你試問!”

“是,臣遵旨!”

小皇上又道:“從明日起,就讓蘭旭去你那裏報道,你們同為六品,打起交道來,能省不少事。”

方也圓一怔,連忙再次領旨。

………………………………………

蘭旭死裏逃生,又領了新差事,還是讓他親自去查兒子的案子,看來小皇上頭口喊打喊殺,行動上倒是禮尚往來,想來自己的“一心孤臣”,被小皇上放在了心上。

另一邊,新科進士們也陸續受封,武狀元之一的任識器放任原職,依舊在許仕康的手底下當差;花時則被封為一個小小的七品禦前帶刀侍衛,被小皇上留在了身邊。

花時前來報到的第一天,小皇上正在禦書房畫畫,等花時行完大禮,小皇上笑吟吟地叫他起來,說道:“早就聽果兒說過你,能讓那小子心服口服的可不多,你算一個。”

花時不卑不亢,道了聲“不敢”。小皇帝又道:“你真該謝謝果兒,若不是他屢次提起你,單憑你在校場上朝朕劈來的一劍,就罪該萬死了。”

花時道:“皇上,當時情急,微臣只能出此下策。皇上天命所歸,得上天庇佑,若是這就吓破了膽子,微臣也得考慮考慮,要不要做這個武狀元了。”

簡直大逆不道!小皇上目光沉沉地盯了他半晌,忽然放聲大笑:“朕算是明白,你為什麽能制服住晏果了!”

花時暗自捏了把汗,他為了給小皇上留下深刻印象,曾從周成庵和晏果的嘴裏,旁敲側擊過小皇上的性情;既要投其所好,對其胃口,又得與衆不同,不落俗套,看來自己料對了,小皇上是想要掙脫樊籠,搏擊長空的鷹,需要的是能為他抛頭顱灑熱血的棱角少年,而不是循規蹈矩言聽計從的圓滑奴才。

花時自認入了小皇上的眼緣,果然,小皇上開懷笑完,從抽屜裏拿出一封密信,交給花時,說道:“殿試上的那些刺客沒能留下活口,最後一刻都服毒自盡了。能豢養死士的組織,不會輕易留下什麽線索,不過,大理寺的仵作從其中一人身上搜出了這封信——”

花時沒管規矩,皇上還在說話,他已經把信拆開了。

展信粗閱,他擰起了眉毛:信上是一種橫體文字,字狀如蝌蚪,行筆似蚯蚓,他從未見過。

“回皇上,這應該是一種文字。”

小皇上眉目一凜,說道:“不錯,朕限你三天之內,查出此信的內容和來源。”

花時眼珠子一轉,收了信道:“微臣得跟皇上請一道出入大理寺的旨,先去驗驗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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