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章
第 22 章
花時得了旨意,去大理寺草草驗過屍,然後拿着信回了府。
去大理寺不過做做樣子,殿試刺殺是他一手策劃,那些刺客的衣着配劍,還有手臂上的紋身,均按照鈚奴的樣式制作,最後由他一一掌眼把關——的确他耍了點小心機,這些刺客的背後主子另有其人,花時與他們同以推翻大雍王朝為目标,遂聯手合作。
花時自然不肯輕易暴露勢力,于是利用對方不谙風俗,将西域皇室侍衛紋在左臂的紋身,統一讓刺客們紋在了右臂,到時候朝廷追查,引起他們內鬥,他即可安然脫身,漁翁得利。
可是,皇上是半點沒提紋身的古怪——刺客背後的主子乃民間勢力,不懂西域皇室風俗,不足為奇,但許仕康對西域知之甚深,不可能不知道,朝廷查案,會如此粗心大意、有欠考量麽?
而且——
花時低頭,看向手中的信。
——他可以肯定,刺客的身上,沒有這東西。
換言之,這封信,是皇上僞造的。
這便奇了怪了,皇上放着殿試刺殺的大案不查,卻僞造假信,令他追溯源頭,是何用意,他實在想不明白。
再者,既然是僞造的,說明皇上根本就知道上面的內容是什麽。如此大費周章,花時突然想到一種可能:皇上是在試探他。
花時文韬武略兼備,但出身邊關,與西域略有來往。朝廷防範鈚奴,他的确是個值得懷疑的苗子。可話說回來,如果他清白無辜,自然不可能查清楚上面的東西,立功無望,是個可用之人,卻再得不到重用;而如果他有問題,那麽他勢必會使出一切手段,撇清刺客與西域的關系——他也确實是這樣做的,紋身便是最佳證據。
好一個左右為難,他才不會自投羅網。
所以,還是得查清楚,但得看怎麽查,以及——蘭旭曾說過,辦差事,得知道“皇上想要什麽結果?”
花時嘴角一勾,心道,滿口正義,實際全是算計。不過這也難不倒他。既然要清清白白地查明這封信,那就将查案過程,光明正大地攤開在皇上眼皮子底下,拽上幾個人一起查,讓這些人都成為他的人證,至于最後查出了什麽,也只能證明他莽撞,沒心眼兒。
那麽首先,他得投石問路,拉皇上的人入局。
蘭旭想做皇上的人,但上次周相橫插一腳,功虧一篑。那麽蘭旭與之來往的人,自然不可能是周相的人。
…………………………………
戌時正,花時給許大将軍府的門房遞了拜帖,不一會兒,便被迎進了客堂。
花時身着黑色七品官服,腰懸鶴背寒,禮數到位,卻體态風流,不怎麽顯恭敬。許仕康對他在校場上的表現印象深刻,但他心裏另有謀劃,遂不冷不熱地接待了他。
花時剛行過禮,許仕康一眼便看見了鶴背寒,暗暗吃驚,他自知鶴背寒的來歷,以蘭旭仰慕艾松的程度,竟舍得讓這把劍出現在這小子的身上,可見蘭旭對他多有喜愛。霎兒間轉過千百個念頭,漫不經心地啜了口茶,方問道:“花大人這個時候來找本将,有何要事?”
花時眼睛一撒,沒給他準備椅子、茶水,教他幹巴巴站着,可想而知許仕康不待見自己,随時準備送客。花時心中嗤笑,暗道這位許大将軍真是小心眼兒,不禁看輕了幾分,直奔正題道:“下官初領差事,有很多不懂的,想來請教許大人。”
“初入官場的人多了,難道本将還得手把手挨個兒教麽?”
花時領教了下馬威,卻很是不以為然,面上笑道:“自然不敢勞煩許大人,只是下官今早去了大理寺檢驗過屍體,問了仵作,報告上稱,沒有絲毫破綻,可見刺客是西域人無疑了。”
“既然無疑了,你還有什麽要問的。”
“下官不敢拍板定奪,想到許大人長居邊關,深谙當地風俗,特來請教,這些刺客确定是西域人了麽?”
“花大人,确認刺客的身份,是刑部的事,本将身在兵部,你問錯人了。”
花時等的就是他這句話,他沒打算一下子就從許仕康嘴裏套出“紋身有異”來,官場上,多說一句,就得負責,誰也不想沒事找事,自讨苦吃;何況花時心知肚明,許仕康私底下和皇上是穿一條褲子的,既有心測試他,必然得揣着明白裝糊塗。
于是花時說出了他的真正打算:“許大人教訓得是,下官受教了,下官這就去刑部大理寺再次确認,不過,刑部精通西域風俗的人不多,”說着,擡眼看向許仕康,“下官忽然想到,蘭驸馬曾久居邊關,如今又調任大理寺就職,下官這就去找他打聽去!”
——周成庵說,十六年前,許仕康曾讓周成庵把蘭旭留給他;十六年後,兩個人又攪和到了一起。雖說蘭旭口口聲聲自稱小皇上不待見他,但調他去大理寺,還是跟替他求情的方也圓一道兒查晏果的案子,算是變相奪了周相的權,怎麽看,小皇上都不似叫嚣得那般兇惡。
既如此,許仕康和蘭旭都算是系在皇上腰帶上的螞蚱,許仕康不配合他,蘭旭卻一定配合,反正找個人證而已,誰都一樣。蘭旭更好。
說罷,便要告辭。許仕康一改漫不經心,揚聲叫住他:“花大人留步。”
花時轉頭聆訓。
許仕康垂眸吹茶,遮住眼中閃爍,半晌道:“今日太晚了,以後再拜訪誰的府上,記得早些去。”
花時心思一轉,抱拳道:“是,下官明日再去拜訪公主府。”
然後随着下人一路出了許府。臨近角門時,花時忽然想到了什麽,問門房道:“隔壁那座廢墟,以前是哪位大人的府邸?”
門房道:“小的年紀小,不甚清楚,五年前來許将軍府上做事時,隔壁就已經是那副樣子了。”
花時點點頭,沒在追問。
另一邊,待下人送客回來,許仕康已換好了外出的常服,吩咐道:“備馬,本将出去一趟,誰也不許跟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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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仕康不讓花時大晚上去尋蘭旭,自個兒倒是一溜煙兒跑去了公主府。他令門房不必驚動公主,自去了蘭旭的院子。
蘭旭正在書房看大理寺的卷宗,聽到喜樂通報,掩卷相迎。待許仕康進了書房,他挑亮了燈,平安端來新泡的茶水,方問道:“什麽事,這麽急?”
許仕康撩袍而坐,豪飲了一大杯茶水,說道:“明兒個,花時會來找你,我趕緊來知會你一聲,有幾句囑咐。”
蘭旭心口一緊,裝作雲淡風輕:“找我?”
許仕康道:“他是你府上出去的,我還不知道你,你一向宅心仁厚,最大的毛病就是過于溺愛小輩,當年爻兒——”
“哐啷”一聲,蘭旭冷着臉撂下茶杯。許仕康收聲,一陣尴尬的沉默之後,轉說道:“花時文武俱佳,只是脾性野烈,勇悍難馴,皇上恐難以駕馭,便想規束于他,叫他懂得些規矩,以堪大用。”
蘭旭心疼花時又得經受磨練,卻知玉不琢不成器,說道:“這跟我有什麽關系。”
“你都把鶴背寒給他了,他若來向你求助,你能放下他不管嗎?”
蘭旭眉頭一揚,睨他:“他去找過你了?”
“這小子……”許仕康慨嘆一句,看向蘭旭,無奈道,“他哪兒好?”
“皇上都說好,他便哪裏都好。”
許仕康笑了,指着他連連搖頭:“你呀你呀,終于學會耍花槍了。”又道,“不錯,皇上很欣賞他,所以想看看他辦事的手段。”
說罷,将皇上計劃全盤托出:鈚奴以左為尊,從上至下篤信佛教,可這批刺客手臂上的紋身均在右臂,西域信仰虔誠,紋錯左右是殺頭重罪,所以這一次刺殺,應該是有人故意栽贓鈚奴,好挑起大雍與鈚奴的戰火。
蘭旭道:“你是說,有第三種勢力隐藏暗處,颠覆朝廷?”
“不排除這種可能,”許仕康點頭,“但也不能完全肯定。我們用泰西文僞造了證據,如果是另有勢力栽贓鈚奴,不管皇上發現了什麽端倪,都會非常順利的有人出現,把調查線索引向鈚奴,一旦确鑿,就說明确有勢力要挑起大雍和鈚奴的争端,而且這個勢力已經存在在朝堂之中了。”
蘭旭若有所思道:“反之,如果是鈚奴自編自演,一定會順水推舟,讓我們懷疑到泰西頭上——”
“——到時候我們根據這個人順藤摸瓜,就能找出背後主使了。”
蘭旭眼波一斂:“皇上讓花時去查你們僞造的證據?!”
許仕康道:“不錯。”
“如果不是鈚奴所為,花時豈不是身陷險境?”
許仕康定定地看了他一會兒,意有所指道:“還有一種可能,如果不是鈚奴所為,已在朝中的第三種勢力,也許已經将人安插在我們身邊,就等着立功了。”
“……我也懷疑過花時,但他沒問題。”
“那最好,皇上正是要看看花時的手段,看看他能自保到什麽地步,”許仕康見蘭旭憂心忡忡,了然笑道,“但這小子第一步就讓我刮目相看,他出身陽關,應該也想到了得先洗脫自己的嫌疑,于是想讓我親口承認這些刺客确為鈚奴人——如果他是鈚奴探子,自然不會這麽做——之後他再查信,順着西域的路子找就行了。可我偏不能給他吃定心丸,然後他竟然——”
“要來找我。”蘭旭道。心中湧起一股驕傲,混合着擔憂、茫然。想在官場裏活下去,就得盾在前矛在後,花時聰穎機巧,未及弱冠,就早早看透了廟堂的玩法,其禀賦天縱,待增長了閱歷,不可估量。
可這第一件差事,就如此兇險……
許仕康一見蘭旭的表情,便知自己來對了:“你千萬不能幫他,不然是害了他。”
“……我知道。”蘭旭心中千回百轉,複又說道,“我當然不會幫他,但他去哪兒,我得跟着。”
“你還有果兒的案子要辦。”
“辦案之外的時間我陪他一起,”說着勉強一笑,“總不能讓他第一件差事,就把命搭裏頭。”
許仕康松了口氣:“你自己看着辦吧,不過,”許仕康瞥他一眼,鄭重道,“你當清楚,他不是爻兒。”
蘭旭心神微顫,臉色白了幾分,目光如劍銳利,刺向許仕康:“這話,不用你來告訴我。”
“我只是擔心,你對花時太上心了。”
蘭旭蓋上茶碗起身,等着許仕康。許仕康看這送客的架勢,立時閉嘴。艾松和艾爻是他們之間的禁地,但有些事兒,他還不能讓蘭旭知道。
蘭旭送他出府,待許仕康牽過馬,蘭旭醞釀了一路的疑問終于忍不住脫口而出:“對了,你聽說過‘如釋教’嗎?”
許仕康勒緊缰繩,翻身上馬,一聽這話,皺着眉頭想了一會兒,低頭看向蘭旭,說道:“略有耳聞,好像是佛教的一個分支,信徒寥寥,具體教義,我也不甚了解。怎麽了?”
“沒什麽,”蘭旭仰頭微笑,“走吧,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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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蘭旭早早就起了,他最近被皇上“厭棄”,不必上朝,到大理寺是“協助”方大人查案,屬于借調,不必點卯,昨日他得知花時要來,于是打從一大早就等着。
直到過了晌午,平安才樂颠颠地過來:“驸馬爺,花公子來了!”
蘭旭正第八次對着鏡子整理衣衫,他也不知在緊張什麽,一聽通報,手上一抖,扣子被扯了下來,耳聽着幾簇腳步越來越近,他索性也不換了,敞着領口出了門。
他本欲強作鎮定,可花時逆光而來,待進了院子,就好像他一直沒別府一樣,只是尋常出了個門。暌違數周的思念如飛蛾撲火,欲罷不能。花時賭氣斬斷的幾棵樹木抽出了新的嫩芽,陽光照射下來,碎銀一般将他的身姿割得支離破碎。
花時身着玄黑官服,像個直立的影子,身形清減了不少。眸色雖清亮,但容色稍減,蒼白淡漠,唇色寡白,失魂落魄,久病初愈似的,整個人像工筆畫中未上色的酸杏。初夏的風景因他的出現,都帶出了幾分蕭瑟凄涼。
蘭旭心中針紮,這個世界對他們并不溫柔,但總有溫柔的人與他們分享陽光。蘭旭想做第二個艾松,可花時卻不是第二個他。
“你怎麽——”他想了上百次再次重逢後,他們的第一句話,或平靜或沉默,卻絕不應該是疼惜,但他情難自控,“怎麽這麽不會照顧自己。”
花時抿了抿嘴唇,看向蘭旭,柔情千種,一眼萬年,纏綿悱恻,欲說還休,幾經流轉變換,最終落紅花歇,頹敗暗淡。
花時看着蘭旭擡起又收回的手,強顏歡笑:“撞了幾次南牆,長了不少見識。”
“……”
蘭旭張了張口,不知說什麽,轉身讓花時進屋。花時往裏瞥了一眼,攥緊了拳頭,忍痛割愛般搖了搖頭,後退一步,仿佛與欲望作抗争,假做堅強道:“不了,我來是有正事相詢。”
“……說吧。”
兩人坐在院中石桌前,花時的目光在蘭旭敞開的領口處轉了一圈,喉頭微動,別過眼去。蘭旭微窘,輕咳一聲,端茶作飲,順手攏了攏衣領,卻收效甚微。
花時的目光投向屋角下的一塊石頭,一手從內兜掏出小皇上僞造的信,遞給蘭旭:“這封信是從刺客的屍身上搜查出來的,皇上讓我查這封信的內容和來歷。”
蘭旭打開信看了看:“這不是西域的文字。”
“你知道這是什麽文字?”
蘭旭搖頭,折好信:“我只知道,西域沒有這種文字。”
“如果這封信真是刺客所有,很有可能這些刺客不是鈚奴派來的,而是另有勢力栽贓鈚奴,挑起我國與鈚奴的争端,那就要看,鹬蚌相争,誰最得力了。”
蘭旭不由高看他一眼:“你打算怎麽辦?”
“其實,我是想請你去幫我看看,這些屍身上有沒有什麽破綻,證明他們不是出自西域。”
——昨夜許仕康說的是,花時想讓許仕康親口承認刺客是西域人,可這回又想證明他們不是出自西域,看來花時是一心辦案,沒許仕康擔心的那些小九九。
蘭旭心下稍安,不動聲色:“你很希望他們不是西域人?”
“這樣查起來總有個路子。”
“那你有沒有想過,如果他們不是西域人,這封信就是他們身份的唯一線索了,到時候才真是兩眼抹黑,無處可查。”
“那就假設他們是西域人去查,”花時也不着急,無所謂——他就是要找個全程旁觀的人證——自言自語道,“總之,這種文字總得有個出處,既然不是西域的,也不是中原的,難不成得借鴻胪寺的人幫忙了。”
鴻胪寺中有翻譯司,隸屬禮部,還真在蘭旭的職權範疇。蘭旭卻道:“我如今調去了大理寺,幫不了你了,你去找杜大人。”
花時一笑,掂掂薄薄的信紙:“皇上想查,早就搬出鴻胪寺了,看來這東西,皇上不想擺到臺面上來。”
話說到這份兒上,基本有了路子,蘭旭忍不住道:“少繞彎子,怎麽想的,直說。”
“京城我不太熟,你知道哪裏有經常與海外通商交流的地方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