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章
第 24 章
吳秋雁聞言手腕一滞,筆尖在紙上烊出洇深墨跡,一雙鳳眼妩媚冷豔,瞥了蘭旭一眼後,垂眸繼續翻譯,口中不悅道:“官府查案,提審何人,大人不必特別告知小女子。”
蘭旭看了眼墨漬,複擡眼凝視她良久,展顏笑道:“大理寺已有供詞,本官就不多此一舉了。”
花時始終盯着蘭旭,頗有興味。蘭旭自恃矜持,克己守禮,但這通下套子擺官架子,倒有些油滑世故的樣子了,他記得十六年前,他們被朝廷追殺時,幾波人廢話了一堆,父親只會面無表情一槍捅過去。
燈花噼啪,火光稀落,明暗交界處,蘭旭唇角含笑,目色幽暗。燈下照人,當真比日下多了三分暧昧,比月下少了一絲冷清,讓他聯想到雪夜暖廬裏,粥香酒暖,枕穩衾溫,倒當得上周成庵口中的好皮囊了。
花時心與目謀,看得入迷,卻貌是情非,直到蘭旭若有所感,回望而來,才收歸心神,坦然作出情深的況味,反令蘭旭閃避不疊。
花時心中升起了勝利的愉悅,心道,和蘭旭交一交手也罷,且看他能不能給自己掙回些尊重。
拿過翻譯後的文章,花時草草看了一遍,随後面露古怪,遞給蘭旭,蘭旭卻沒有接,待出了芳華香,花時又遞給他,蘭旭仍沒有接,說道:“你有你自己的判斷,你心裏有數就行。別忘了,你還要查出這封信的來源。”
花時玩味道:“你是信任我,還是要和我劃清界限?”
蘭旭負手道:“你查你的信,我查果兒的案子,恰好遇上同一個當事人,僅此而已。”
“被你這樣一說,這個吳秋雁還真是題眼了。”
蘭旭明知花時的信是皇上僞造,卻不知花時是揣着明白裝糊塗,顧慮着許仕康的囑咐,他斟酌道:“這個女人不簡單,但說她是關鍵,也不盡然,她背後的真正老板,才是我們要注意的對象。不過,”蘭旭看着花時,“這就不是你的事了。”
“我明白,多餘的事,我不幹。”
蘭旭露出滿意的微笑,欣慰、驕傲接連而至……由衷誇贊道:“你以後位列三公,我都不會奇怪。”
花時順杆上爬,惺惺作态:“若這是你希望的,我一定會做到。”
蘭旭不覺輕薄,卻覺苦惱,正色道:“你高官厚祿是為了你自己,不是為了我。”
花時搖頭道:“習得文武藝,貨與帝王家,話雖如此,但我拼了命的考狀元,就是為了混口飯吃。小時候在戲班子和武館,人人都能欺負我,踩我一腳,我便知任何混飯吃的行當,都是捧高踩低,人情世故,既如此,我寧可捧着金飯碗挨揍,也不端着破木碗受下流人的氣!”美目流轉,情真意切,看向蘭旭的眼神透着欲語還休,“前塵往事不足挂齒,但我總是止不住地想,如果我前十九年受的苦,就是為了能見到你,那我甘之如饴,若有機會重來,我也不會改變一分一毫。只要能讓你答應和我在一起,就是再挨欺負十次、百次——”
“別說了!”
“好,我不說了,”花時道,“我不會讓你為難。”說罷揣起翻譯好的信和原件,拱手道,“下官告退。”
說罷,轉身而去。潇潇灑灑,無牽無挂。剛才的一番言語,仿佛驚鴻照影了無痕。
《關雎》冠三百篇之首,可觀愛意本貌,純粹質樸,灼烈赤誠,一如花時的表白,孩童般奔放爛漫,一個在江湖的大鍋中煎過壽命的少年,歷盡惡意而保有真摯,這對桎梏了欲求、情感與道德的他來說,吸引力像罂粟一樣致命。
蘭旭望着他遠去的背影,心中的小鹿漸漸地、又在頃刻間長出了角。他有一種強烈的預感——要完蛋了。
他得自救,更是在救花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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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禦書房內,花時将原信與謄抄的翻譯呈上。小皇上細細審閱了一遍翻譯稿,揚起眉毛:“一首情詩?”
花時道:“臣也覺得奇怪,該刺客随身帶着一首泰西情詩,莫不是有一個泰西情人。”
小皇上沒在追究下去,把紙放到一邊,問道:“朕讓你查明此信來源,你查到了嗎?”
君臣各打算盤,道貌岸然。花時道:“臣查到四種可能,第一種,鈚奴與泰西相勾結,信中有暗語,不過,既然是密碼信,怎麽會随便出現在一個死士身上,倒不如該刺客真有個泰西情人的可能性大;第二種,鈚奴栽贓泰西,但是,對敵對友,無害無益,如果我是鈚奴單于,繞這個沒用的彎子純屬有病,如果說另有陰謀需要拖延時間,有鴻胪寺出手的話,也拖不了多久——”
言及此,花時意味深長地頓了頓,見皇上沒有開口的意思,便繼續道:“第三種,另有勢力栽贓鈚奴,但目前看來,也不太可能,原因顯而易見,泰西遠在萬裏之外,将它拉進來有什麽好處呢?所以,此信的來源,就只有第四種可能了。”
花時住了口,直視龍顏,皇上審視着他:“繼續。”
“皇上心中已有答案,何必一定要臣說出來呢?若臣為官日久,政敵林立,此刻倒不失為一個做小人的好機會。”
皇上笑了一聲:“朕命令你說。”
“那請皇上先恕臣犯言之罪,”皇上點頭後,花時接着道——卻沒再說信——“這些刺客的身份,全憑皇上定奪,只是之前蘭驸馬上奏加強科舉安保的一折,被打了回來,原因是國庫不豐,結果殿試當天,皇上萌上天庇佑,有驚無險,周大人卻重傷在床,修養至今。皇上與周大人渭陽情深,舉世動容,微臣便想着,要為皇上分憂的話,需從根上解決問題,因此,臣建議,若要豐盈國庫,就得開放馬市!”
這番話可謂說到了皇上的心坎裏去——刺客到底是不是鈚奴人,是皇上一句話的事,想讓他們是,就揭過紋身這個小小的異常;不想,就将紋身掀出來大書特書。關鍵是,皇上想和鈚奴是個什麽狀态。
而要開放馬市,就要維持和平,這些刺客,就不能是鈚奴人。這對花時來說,樂見其成。
皇上跟許仕康隐晦地提過開放馬市的想法,許仕康透露給了蘭旭做投名狀。蘭旭一向會提點花時朝廷的動向,可當時他們的窗戶紙薄透将破,一圈鬧騰之後,蘭旭就再沒找到機會跟花時說了,反倒是花時與周成庵暗通款曲時,聽他念叨過幾句“皇上若開放馬市,就是違抗先皇”之類的屁話,花時猜想,周成庵給鈚奴左賢王畫的大餅裏,一定包含了“只有他才能另皇上開放馬市”的願景,而現在,周成庵要的東西沒拿到,另一邊的局面還沒布穩當,自然不能讓皇上現在就開放馬市。
周成庵有周成庵的籌謀,他也有自己的,當務之急是能在皇上身邊站穩腳跟,自然思皇上所思,憂皇上所憂。
皇上不由對花時另眼相看,信件與否不再重要,花時已成功通過了試探。皇上令花時退下,待他走遠了,噙笑道:“會做事,會做官,卻不太會做人,不錯,朕也看膩了沽名釣譽之輩。你說呢,許大人?”
許仕康從屏風後闊步而出,聞言蹙眉回道:“此子亦正亦邪,若乃心王室,可為棟梁。”
皇上龍目微眯,說道:“看樣子,他跟蘭驸馬關系很不錯。”
許仕康沒說話,皇上又笑:“能制服一個晏果已是不易,居然還能讓花大人安分守己,蘭驸馬亦非常人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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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時這邊順利通過考驗,入了皇上青眼,蘭旭那邊也沒閑着,同方大人請了指令。方大人圓融和氣,全不似前些日與皇上對峙廟堂的英勇,依蘭旭的意思,派出大理寺的差役在芳華香外盯着吳秋雁的動向,果不其然,第三天,吳秋雁出了芳華香,簽了回頭酒樓的進貨單之後,去往了近郊一處廢棄的宅邸,莫名消失了片刻,然後又回到了芳華香。
差役怕打草驚蛇,沒敢冒然入宅,立時回了大理寺禀報。
方也圓當即道:“去查查宅邸的原主人是誰?還有,再查一遍吳秋雁的來歷!”回頭對蘭旭笑道,“蘭大人,是你看出了吳秋雁有大問題,居功至偉啊。”
蘭旭連說不敢。這位方也圓同他以前的同僚很不一樣,至少表面上沒有時不時露出恥于與他為伍的氣場,蘭旭用了十六年精通的心如止水,忽然被打破,叫他不太适應。
蘭旭當然不會天真地認為方也圓是個慈眉善目的大善人,他廟堂争鋒的壯舉,蘭旭已有耳聞,短短幾個來回,便肉眼可見方大人的機詐:方也圓在大理寺不過是個六品的大理寺正,幾乎沒什麽可拿得出手的功績,眼看九年的官員通考将至,涉及黜陟,要不認命,等着同級遷赴外任;要不放手一搏,在皇上眼前混出個深刻印象。
因而他最後将“皇上殺不殺蘭旭”歪成了“皇上殺不殺他”,再給皇上“比肩堯舜”的帽子一戴——不殺他,就是堯舜,那殺了呢?就是桀纣了?
這是一步險棋,所幸皇上并不昏庸,給了他證明自己的機會。是以某種程度上,蘭旭算是他的大恩人,更何況,如今君相之争初露端倪,聽說方也圓的大女兒聘與了戶部尚書錢大人的長子作繼室——就是那個愛鳥勝過愛美人的——算是和周相打了連連,以方也圓的精明,焉知不會左右投誠。
蘭旭不讨厭抓乖賣俏的人,江湖廟堂,不外如是。
第二日,花時奉皇命,被派到大理寺貼身保護方大人。理由是皇上擔心周相的前車之鑒重現,遂特許恩榮。花時倒也通情達理,沒在人前表露出對蘭旭的狂熱,每日“蘭大人辛苦”“花大人辛苦”,倒也別有情趣,蘭旭這才心下稍定。
可沒定兩日,方大人的小女兒來到大理寺給爹爹送飯,見到花時,“诶呀”一聲!值房裏的官員差役目光都看向她,方姑娘捂着羞紅着臉,扭身跑了。
方大人的眼珠子在細小的眼眶裏轉了一轉,笑容可掬,連聲道:“诶呀,诶呀,女大不中留,女大不中留喲!”
衆人哄笑,除了蘭旭,他還在發着愣。
而花時,在哄笑聲中,率先驚惶地看向了蘭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