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章

第 30 章

京中發生了一件大事:丹陽大長公主被驸馬蘭旭刺傷,蘭旭連夜潛逃。氣焰之嚣張,行徑之惡劣,手法之兇殘,性質之嚴重,令皇室震怒。因其犯有前科,皇帝當即下旨全國通緝,務必将罪犯蘭旭緝拿回京,公開審理,從重判決,繩之以法。考慮到蘭旭身懷武藝,皇上又派出七品禦前帶刀侍衛花時前往追捕。

蘭旭在通緝告示貼滿城牆前出了京,追兵鷹拿雁捉,緊咬在後,他一路風塵仆仆倍道而行。到了近郊,天光微熹,他勒馬四望,辨別了方向後,調頭向東疾馳。

忽然一陣烈風從背後襲來!千木聳動,萬葉搖落,蘭旭側身躲過猛烈的進攻,趁勢下馬,轉身應敵,眨眼間蹑影追風,劍鋒直逼門面,然而殺氣未到,寒氣先至,蘭旭心念一動,疊步後退時定睛一看劍面,心道果不其然,再放眼望去,對方帷帽下的面巾被風撩起,露出一雙調皮的鳳眸。

兩人同時駐足,花時收起鶴背寒,除下帷帽,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蘭旭卻未收槍,漠然道:“如果你是來抓我回去的,就拔劍吧。”

花時吃驚道:“你覺得我會對你刀劍相向?”

“……那就放我走。”

花時面色一沉,說道:“我去問了平安,他也說不上來怎麽回事,但公主受傷是板上釘釘的——真的是你做的嗎?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告訴我!”

蘭旭依舊沉默。

前夜,他與皇上、許仕康亭中奏對,湖州私鹽猖獗,已成體系,皇上讓他打入無記業內部,抓住主謀,打擊鹽枭,瓦解無記業,動靜一定要大,樹成典型,敲山震虎,殺雞儆猴,助長小皇帝的威望。

做卧底,意味着他得放棄如今的一切,他的家、他的果兒,還有……

蘭旭看向眼前的花時。

當他匍匐在皇帝腳下,表态“一心孤臣”時,就想到了今天。也許因此與花時分道揚镳是件好事,趁着花時還沒情入骨髓,從此天涯地角,情愫難通,待時過境遷,形同陌路,芳華香的那個下午,就真成了一場旖旎的夢,夢醒了,就像濕透的衣服晾幹了,一如既往,什麽都不會變。

豈料花時把鶴背寒往地上一掼,恨聲道:“好,你不說,我也不逼你。京城我不回去了,從今往後,你去哪兒我去哪兒,抓你的人,來一個我殺一個,來兩個我殺一雙!我們天涯海角,同生共死,活過一天算一天!”

蘭旭措手不及,罵道:“你跟着我能有什麽好下場!現在立刻給我滾回去,我不想再見到你!”

激動處,他指向城門的方向,花時無視身前的槍,上前按下他的手,反倒逼得蘭旭調轉槍頭:“我留在京城唯一的念想就是你,你不在了,這個破官愛誰做誰做,反正我不做!”

“胡鬧!胡鬧!!你當初考狀元是為了我嗎!”

“無非為了混口飯,沒想到遇見了你這個孽障。我打定主意這輩子只跟你在一起,其他的我根本不放在眼裏。”

他倒是無可無不可了,蘭旭急得直上火,這小子但凡一尥蹶子,任是威逼利誘,都不好使,但他又決不能放他胡作非為,剎那間腦海裏轉了好幾個念頭,半晌道:“你不能辭官,朝廷派你來抓我,你還能與之陽奉陰違,保我一命;若是別人,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我能躲過一個兩個,又如何能躲過千軍萬馬?”

花時聞言,凝視着蘭旭的深切目光多了一層深思熟慮。蘭旭太了解他,一看他這個表情,心下一沉,生怕他根據話外之音猜出皇上的計策。實則花時想到了十六年前的逃亡,與今夕何等相似:既然父親一個人都躲不過朝廷追捕,那麽帶着一個三歲幼童更不可能。所以,當年父親将自己抛棄在陽關縣,是為了讓自己活下去,然後抱着必死之志,只身引開追兵,迎敵而上了?

可、可是——回京後事态陡轉,蘭旭絕處逢生,一十六年來,為何不找他?就算仰仗公主鼻息,難道私下裏偷偷找都不成嗎!

或許是錯過了?不,多年之後他回過村莊,養父母已不認得他,六歲的他失蹤後,他們又收養了一個男孩,經年如一地種田、吃飯,如果蘭旭找過,他們不會這般平靜——想到這裏,花時恍然大悟:是了,因為有了新兒子聊以慰藉,他不僅不再是唯一,更是蘭旭前半生恨不得抹去的敗筆、污點!他的下落哪比得上公主生的金柯玉葉重要!又或者,為了放他一條生路,蘭旭最極致的垂憐,就是忘記他。

——他能活到現在,還得感謝他念念不忘的父親忘記他!

十數年來,花時修煉得心智扭曲,偏激怨憤,此刻牛角尖一鑽,霎時外生棱角,內無肚腸。他身負圖謀,自然不可能輕易脫身大雍朝廷,但“愛慕蘭旭”的設定在此,只有表現得奮不顧身才符合身份,遂借坡下驢道:“我可以聽你的話不辭官,但你得告訴我發生了什麽事!”

蘭旭猶不肯說。

——與皇上密謀畢,出宮時,許仕康與蘭旭同行。兩人心事重重地走在寬闊幽遠的朱雀大街上,都沒什麽聊天的興致。

仍是許仕康先開的口,安慰道:“別擔心,不久皇上就會任命我為湖州鹽政,赴任湖州整頓鹽商。到時我倆裏應外合……”

蘭旭停住腳步,打斷他:“你能不能跟我交個底,皇上到底是什麽意思,我好知道能做到什麽程度。”

“底線就是,別把命搭進去,”許仕康與他四目相對,“皇上想開放馬市,雖阻礙甚多,但皇上已經在着手準備馬市開放後可能要面對的一系列狀況了。鈚奴是頭養不熟的狼,平日裏虎視眈眈,你弱他就竄上去把你往死裏咬。所以,馬市是得開放,但大雍必須提前囤兵坐鎮,教鈚奴不敢獅子大開口。”

話說得這麽直白,蘭旭了然道:“囤兵坐鎮得要銀子,戶部哭窮,從年頭哭到年尾,皇上着急軍饷不能及時落地,所以要拿鹽枭開刀——”忽然想到,許仕康也默許軍隊販賣私鹽,補填軍費,擔心道,“——你那邊?”

許仕康笑了下:“總得給皇上一些把柄攥好,他才能放心用我。別擔心,查的只是湖州的井鹽販子,離西域的湖鹽有段距離,不至于引火燒身。”

“那就好,”蘭旭轉回了先頭的話題,“也就是說,皇上的目的是錢,只要能讓那些鹽枭掏出足夠的錢,皇上也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許仕康道:“是讓金雞繼續下蛋,還是殺雞取卵,等你到了見機行事;此次魚龍衛敗北,鹽枭必有防範,想要打入他們內部并不容易,他們都是些刀口舔血的悍匪豪徒,你且牢記八個字,‘将欲取之,必先予之’,務必務必先保護好自己。”

蘭旭聽着他殷殷切切的囑托,忽然心頭一暖,随即又一酸。

許仕康不再是以前那個愛捉弄他的許大哥了,許大哥才不會這樣語重心長。

蘭旭很清楚,這番囑托是因為他倆現在暫且是一條船上的人,他日風雲變幻,又會背道而馳——甚至刀兵相見也說不定。

于是他拼了命地抵禦這種溫馨,十六年前的撕心裂肺,他不想再感受一遍了。

“你也是,”面上,蘭旭露出微笑,對許仕康道:“我們湖州見。”

當天回府,他先同公主告罪,因為查案和進宮,沒能帶花時來府赴宴,又道:“……我旁敲側擊問了一下,花大人似乎另有心上人,這門親事,還是算了吧。”

公主皺皺眉,沒說什麽,讓他下去;他又來到跨院看了看熟睡的晏果。

晏果睡得四仰八叉沒心沒肺,不知做了什麽美夢,吧唧着嘴,被子都踢掉了地上。順兒見了,生怕挨罵,剛要把被子重新給晏果蓋好,卻是驸馬爺先一步拾起被子,蓋在了晏果的肚子上。

——這應該是此生最後一次看到兒子無憂無慮的睡顏了。

蘭旭輕輕撫摸着兒子的小臉,心中滿是不舍,直要将他的每一分每一寸刻在心上。要說比深入敵窠,萬死一生更讓蘭旭恐懼的,就是兒子的恨。可他必須傷害他地位崇高的母親作為投名狀,到時夫妻反目,一向順風順水的果兒要如何自處,又将如何恨他,他根本不敢想象。

他這輩子總在傷害全心信賴他的人,十六年前是爻兒,十六年後是果兒。

心中拂不去的凄楚難過,他想将今夜扯成天荒地老,可鬥轉星移不由人;他好想念大哥,若艾大哥還在,他總有個樹樁靠一靠,可他抛棄了爻兒,若此行他不幸殒命,又有何顏面到九泉之下與大哥相見?

不是怕大哥責怪,而是正因為他知道,大哥不會責怪他。

心髒如揪如焚,不經意間,一滴淚落在晏果臉上,刺得晏果臉上發癢,擡起手來撓了又撓。蘭旭這才回過神來,飛快地擦過眼角,出了裏間,叮囑順兒好生伺候。

正要離去,轉頭發現了桌子上擺着一只憨态可掬的小瓷兔,他拿起來看了看,雪白雪白的身體,烏溜溜的眼睛,小小一只,造型可愛,做工卻很是粗糙,一看就是晏果在哪個小攤上随手買的。

順兒急忙遞上話:“這是小公子在端午燈會上買的,本來是一大一小,小公子記挂您,說您和他都是屬兔的,這一大一小正是您和他,可回來路上,小公子不小心跌了一跤,大的那只摔碎了,就沒跟您說……”

“跌了一跤?我怎麽不知道?”

順兒回道:“小公子說沒有大礙,就是擦破點皮,擦了藥就好了,不讓我們告訴您和公主,怕兩位擔心。”

是了,端午之後,自己心情郁滞,根本沒去關注果兒,後來果兒又和他鬧別扭,他上哪兒在意到這些細節?

做父親,他一向不稱職,在他心裏,兒子一直是那個調皮搗蛋,好吃懶做的小鬼頭,若不是來日無可追,他可能永遠發現不了果兒的體貼細心。

蘭旭深深閉上眼,愧悔無地,眼睫更加濕潤。可時間不容他傷春悲秋,他将小瓷兔收進懷裏,遠遠地朝裏間看去,兒子小小的,就像這只小瓷兔一樣。

第二日,他照常去了大理寺點卯,花時還不知他的計劃,見了他,看到他紫金冠上的發簪,笑意盈盈眼睛發亮,素來冷漠尖銳的氣場都柔和了下來;中午,方大人來問昨日情況……

非常平凡充實的一天,以前覺得頭疼,直盼着能有那麽無事的幾天,單純用以浪費,可今日,他就像從百年之後回望一瞥的蒼老鬼魂,事多煩雜,卻倍顯可愛,只嘆一句,當時只道是尋常。

他沒有将目光眷戀在花時身上,散值之後,他回到公主府,換上常服,用完晚飯,坐在銅鏡前,他親手除去了紫金冠。

接着,他去求見公主。金翠兒正在給公主揉肩,另有兩個宮人打扇。

公主慵慢優雅地享受着,直到他說,他昨日夢到了艾大哥。

公主的姿态凝固了,揮手退下宮人,然後他問出困惑已久的疑問。

“為什麽您阻止我探查十六年前誣陷艾松的人?”蘭旭直言,“我一直以為您同我一樣,想還他一個清白。”

公主道:“本宮從來沒有阻止過你,你自己沒有本事,怨得了誰?”

蘭旭低下頭顱,自嘲一笑:“不錯,蘭旭百無一用,不自量力……如果蘭旭偶遇機緣找到了線索,您會支持我嗎?”

公主居高臨下,眸色難明,半晌道:“蘭旭,本宮救你一命,保你十六年無恙,無不是看在艾松的面子上,今日你竟來質問本宮的心意,真是好大的膽子!”

公主不說支持,也不說不支持。要說蘭旭從公主身上學到了什麽,那就是,沒有欣然答應的,就是拒絕。

蘭旭深吸口氣,朝公主三跪九叩。起身後,說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公主,蘭旭讓您失望了。”

随後,拔下頭頂的皇室發簪,烏發披散間,已劃傷了公主的胳膊。

這是他與大雍王朝決裂的宣言,更是遞給無記業的投名狀。

他一路逃亡,皇上派出花時追他,正是看出他與花時關系匪淺,唯有花時追捕,才能讓他有命,一路逃往湖州。

但在去湖州之前,還有一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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