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章
第 34 章
——劍離開了脖頸。
桎梏消失,呼吸暢快。蘭旭疑惑,長槍緊攥,仍未放松警惕。
老張退回吳秋雁身後,吳秋雁笑意吟吟朝蘭旭福了福身,說道:“蘭大人臨危不懼,視死如歸,奴家拙誠慕義,豈會殘害忠良。适才多有得罪,還望蘭大人見諒。”
緊繃的氣氛驟然松懈,天高雲淡,樹影婆娑。
老張抛給蘭旭一瓶金瘡藥,其中暗含內力,蘭旭擡手接住,震得手臂酸麻,知道二人是在黑臉白臉打配合,哼笑道:“無記業先兵後禮,蘭某領教了。”又道,“如果方才我答應了呢?”
吳秋雁道:“無記業雖是烏合之衆,然意在解民于倒懸,你今日殺子求存,他日焉能善待毫不相幹的平民百姓?那才是真的不能留你。”
——“如果你決定了用晏果試他,我能幫你們,讓晏果在合适的時間出現在合适的地點,方便你們行動。”
前夜在芳華香,花時看上去對此次刺殺興致盎然。可吳秋雁仍在游移:“奴家算盤小,算不出缺德的大賬,他一個孩子……”
花時道:“又不是真要他的命,你擔心什麽?”
“如果蘭旭真能下得去手怎麽辦?”
花時眉毛揚得老高,似乎對這種結果非常興奮:“他要能下得去手,我可真是……更欣賞他了……”說到最後,笑容蕩漾,見吳秋雁冷着臉瞧他,肅了臉道,“那是他殺的,跟你們有什麽關系。”
“我還是——”
“哼,婦人之仁,”花時冷嘲熱諷,“好在蘭旭和你一樣。那位小公子是他的命根子,他就是殺光全世界,也不會動他寶貝兒子一根手指頭。而如果他真的下了手,只能說明朝廷早有防範,為了博取無記業的信任,無所不為,那你們還留着他的命做什麽?”
吳秋雁斜了他一眼:“你舍得?”
花時沒回答,轉而說道:“許仕康那邊也是同樣的情況,蘭旭慣會顧全大局,不忍陷百姓于水火,他要是答應去殺許仕康,你們也不必留他了。”
“你就這麽胸有成竹?”
花時道:“我是了解他。”
——在“蘭爻”的事情以外,他了解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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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秋雁落落而笑:“蘭大人,歡迎加入無記業。”
原來無記業野心昭昭,所謀的是江山社稷。蘭旭收斂心神,說道:“蘭某已非仕進,當不起‘大人’二字,吳老板直呼姓名吧。”
吳秋雁道:“好,蘭公子。”
蘭旭道:“蘭某藏身吳宅,實乃權宜之計,不可久長。事不宜遲,蘭某這就要離開京城了。”
“蘭公子所言甚是,我們得到消息,京城兵馬向西邊去了,”吳秋雁示意老張,老張從懷裏掏出一封信,交給蘭旭,吳秋雁接着道,“你帶着這封信,南下湖州,到天馬镖局找林镖頭,将這封信交給他,他會給你安頓好。”
——朝堂上有他們的暗線。蘭旭心道,想着要找機會告知許仕康,一面收了信。
吳秋雁又将早準備好的行囊遞過去:“馬已秣飽,就在林外;這裏面有二十兩碎銀,足夠到湖州了。此去山高路遠,蘭公子,我們後會有期。”
蘭旭欣然整裝,起行前飒然抱拳:“多謝吳老板大恩,犬子的安危還請多多費心,”話鋒一轉,語帶威脅,“要是有個什麽三長兩短,蘭某舍去一身剮,也要讓那些鼠雀血債血償!
吳秋雁面帶微笑,波瀾不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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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旭南行不久,到了竹懋山山腳,他擡頭看了看高照的太陽,想了想,促馬進了山。
山林茂密,蘭旭尋到一處空地,栓上馬,席地而坐,摸出金瘡藥,先往脖子上灑了藥粉,然後衣衫半褪,揭開左肩層層紗布。
傷口崩裂,血流如注,蘭旭咬着牙往上面灑了大半瓶,才勉強止住了血。因是貫穿傷,背後的口子是夠不着了。蘭旭重新披上衣服,拿出那封信,在手裏掂量。
這兩日,他铤而走險,總算僥幸過關,獲得了無記業的入場券。今去前路茫茫,生前在後,身後在前,蒹葭舐犢,兩兩相忘。
他仰頭朝山頂望去,從這裏可直通山頂,他在山腰看的流螢,還沒帶果兒來看過;他在山頂得到的擁抱,注定辜負——果兒會恨他,花時在等他,卻不知自己下一次再登竹懋山,将是何年何月。
翠鳥啁啾,叫起離情。蘭旭只歇了片刻,稍稍解過乏,帶上鬥笠,上馬直奔湖州。
跟蹤他的跛足卻迅疾的身影,一道煙兒似的回到吳宅,禀明蘭旭除了出城,未做其它沒必要的小事。
吳秋雁抽着煙,疏慵懶散,看向一旁的負手看景的花時,戲谑道:“我救了你的心上人,你打算怎麽謝我?”
花時回過身,笑道:“吳老板大恩大德,花某也不小氣。”撩袍落座,擡手倒茶,漫不經心道,“不日,許仕康就會赴任湖州鹽政,讓你的人都做好準備。西北急着軍饷,那塊兒地是許仕康的親兒子,許仕康行伍出身,做事大刀闊斧雷厲風行,這回可不是毛毛雨了。”
吳秋雁蔑道:“就這事兒?”
“聽口氣,吳老板早就知道了?”花時道,“周丞相耳目靈通啊,這都沒瞞過他。”
吳秋雁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放心,我不會叫蘭公子碰鹽的。”
花時道:“哎,反正他從來不聽我的話。”
豔陽下,兩人對視一眼,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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蘭旭曉行夜宿,躲避追兵,繞開人群,到了渡口乘私船逆流而上,不過五天便到了湖州。
湖州雖不及兩淮富庶,卻有天府之國的美譽,地形險峻,易守難攻,民康物阜,商貿繁華,也可稱得上遍地膏腴。
巴山蜀水,絢麗多姿,蘭旭卻沒什麽心思欣賞。他一路上低調行事,不多言語,進了湖州城,發覺城牆欄目居然沒有布告他的通緝令,不由思忖:是皇上的旨意,特地繞過了湖州,方便他行事;還是當地另有一股勢力——無記業——強大到可以只手遮天,甚至能影響官府。
若是前者,皇上到底少不更事,做戲手下留情,反倒會弄巧成拙,惹無記業忌憚;而若是後者,足說明無記業樹大根深,裁枝修葉尚可,要想連根拔起,其中盤根錯節,恐怕最後會引火燒身,得不償失。
蘭旭決定先從通緝令開始,摸清無記業在湖州的影響力。他一路打聽過去,天馬镖局是當地有名的镖局,人盡皆知,就坐落廣安門外南大街,裝潢恢宏,氣派非凡。
蘭旭正循着路走,忽然面前飄灑下大片大片的金紙,陽光下泛着柔和的光。擡頭望去,前方一座雕梁畫棟的戲樓上,幾個華冠麗服的少年正嘻笑鬧着往空中抛灑“金紙”,密密麻麻像“大如席”的金色雪花,一邊大叫道:“掉金箔咯!誰搶到是誰的咯!快來搶啊,比比誰搶的多!”
衣着普通的百姓餓狗搶食般一哄而上,你争我奪,搶破了腦袋!場面一片混亂,裏三層外三層,道路擁堵得水洩不通。樓上的少年指着樓下的百姓,看了一場精彩的鬥雞似的哈哈大笑,見有人為了一片金箔打起架來,不僅不制止,反倒火上澆油:“打起來,誰贏了,天上就掉金疙瘩!哈哈哈哈哈!”
中間為首的高個兒少年對兩邊的少年道,“你看他們,逗死我了,跟狗搶屎一樣!”
兩邊的少年附和大笑,開心歡樂。蘭旭皺皺眉,不願多事,但此路走不過去,他對湖州不熟悉,不知道從哪條路能繞過去,剛要轉過身,忽然聽到樓上高個兒少年用招呼狗的聲音朝樓下道:“嘬嘬嘬,你怎麽不搶呢?來呀,搶的多,小爺就賞你金疙瘩!”
蘭旭以為是在挑釁自己,反感地望過去,卻原來不是叫他,而是一個不耐煩扒着人群,要沖出前路的青年。青年二十來歲,濃眉大眼一身正氣,身着短打,瞧着頗有些拳腳,手裏拿着個碧綠的荷葉包,蘭旭來的時候見過,是一家賓客盈門的醬肉館的包裝,一路走來幾乎人手一個。
青年對這些纨绔少年很是反感,翻個白眼,徑自要走;樓上的少年被激怒了,左邊的少年拉開彈弓,一顆彈丸打掉了青年的醬肉。
青年氣得一蹦三尺高,叫嚣着沖進戲樓,又被戲樓的打手層層圍住。一場大戰一觸即發,蘭旭則壓下鬥笠,牽着馬繞路而行。
在和天馬镖局接上頭之前,他還不方便露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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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馬镖局的林镖頭身形魁梧,少言寡語,粗壯的雙腿敞坐客堂主座,威壓畢露。看完蘭旭帶來的信之後,犀利的目光打量了蘭旭幾眼,然後叫來個小雜役,領着蘭旭去後院安頓下,全程沒和蘭旭說一個字。
蘭旭初來乍到,默默觀察,減少交流,正合他意。天馬镖局占地廣闊,風格粗犷,綠植稀少,最引人矚目的便是正中的演武場,刀槍劍戟斧钺鈎叉應有盡有,不遜于公主府。穿過演武場,是一大趟的大瓦房,足有十來間。
小雜役帶他進了其中一間屋子,敞亮空曠,桌椅用品一應俱全,東西各放着一張床,西邊靠門的那張已經有人住了,蘭旭看着疊放整齊的被褥和幹淨整潔的房間,松了口氣,至少這位室友是個齊楚人。
小雜役道:“你就暫時住在這兒吧,每日卯時起,一日三餐定時定點,錯過可就沒了。你剛來,先熟悉熟悉,等着管事安排,沒事兒的時候就去演武場練練,”又道,“瞧你這小身板,是個讀書人吧,文書賬房現在不缺人,平日裏有點眼力見兒,超過一個月白吃白喝就滾蛋。還有,記着最重要的一點,守規矩,別惹事!聽懂沒有?”
小雜役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來了通下馬威,蘭旭照單全收,接過鑰匙,剛收拾好床鋪,身後響起門開的聲音。
蘭旭轉過頭去看未來一段時間的舍友,卻見此人身形有些眼熟,日頭西斜,照出一個黑洞洞的剪影,辨不出面目——也确實辨不出面目,這人正龇牙咧嘴地捂着眼睛。
蘭旭好心道:“你沒事兒吧?”
那人沒想到屋裏有人,怔了怔,放下手,露出腫成烏眼青的雙眼。蘭旭從變了形的五官中勉強辨認出一絲熟悉:正是和戲樓上那些少年起沖突的青年!
蘭旭打量他一番,又見他手裏沒了荷葉包,猜出他沒讨到什麽好,一邊在心中感慨“好巧”,一邊扶着他坐到椅子上,回頭拿了面盆要去打水,臨出門前叮囑道:“別碰眼睛,當心感染,我去打水,回來用水擦擦,鎮一鎮。”
青年視力模糊,沒來得及出聲,就被安排個明明白白。等到蘭旭回來,用水敷了眼睛,青年終于能從橫成一線的細縫中看清蘭旭的臉,甕聲甕氣道:“謝謝啊,你誰啊?”
蘭旭又好氣又好笑:“你的新舍友,今天剛到,希望我們相處愉快。”
“你人挺好。”
“我叫蘭旭,你呢?”
“我叫伍九,他們都叫我阿九。”
蘭旭心念一轉,指指眼睛,探問道:“你這是怎麽搞的?”
伍九一提起這事兒就火冒三丈,罵道:“他媽的,要不是那幫官府的狗賊拉偏架,老子才不會敗給那群狗娘養的敗家子兒!”
“敗家子兒?可是下午在戲樓上撒金箔的那群少年?他們什麽來頭,居然能動用官府?”
伍九道:“他們你不知道?哦,聽你口音,不是本地人。那些敗家子兒是鹽商家的公子哥兒,仗着家裏有兩個臭錢,就不把人當人!他媽的,這個仇老子早晚要報!”
——鹽商。
蘭旭暗自記下,口上笑道:“你才多大,滿口老子老子的。這兩天在屋裏好生休息,別出去亂跑了。”
伍九正要說什麽,忽然院子裏火燈如星,腳步紛雜,镖局管事圍着為首的官差團團轉:“官爺,這是怎麽了,有話好好說,您要找誰,小的幫您叫出來!”
官爺放聲道:“今兒是哪個不長眼的,竟敢傷了黃總商家的公子?滾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