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章

第 35 章

湖州四大鹽商,蘭旭來湖州之前便屢有耳聞,只因這四大鹽商,分別姓“胡黃白柳”,京官們背地裏調侃,統稱“湖州四大仙”。其中,生意鋪陳最大的是胡家,俨然湖州鹽商之首,其後黃白柳各分秋色,不相上下。

想來戲樓上最中間的高個兒少年就是胡家少爺,另兩位其中之一是黃家少爺。胡少爺惹的禍,全叫黃少爺受了,黃總商滿肚子火,不好朝胡總商發,只能加倍撒在伍九身上。

伍九初出茅廬,性子粗莽,撸起袖子就要出門和那幫耀武揚威的官差硬剛,被蘭旭一把按住,說道:“民不與官鬥,你張牙舞爪的,落他們手裏沒好果子吃,他們無非是要給黃家一個交代,順着些,你好過,他們也好過。”

伍九吼道:“我憑什麽讓他們好過?我就是死,也要拉個墊背的,你別攔我,讓開!”

這小子很有把子氣力,蘭旭手臂有傷,一時沒按住,眼睜睜看着他手無寸鐵,打将出去,忽然明白了小雜役為什麽要着重強調一句“守規矩,別惹事”。他要是林镖頭,攤上這樣的愣頭青,恐怕得氣死。

蘭旭扶着桌子緩痛,半扇門掩着,只聽得到伍九叫嚣的口角、管事和稀泥的聲口和官差強硬的咆哮,緊接着就是一片混亂拳腳。

直到肩頭靈便些了,才出房門,但見伍九雙手緊緊捂着腦袋,蜷縮在地,兩個差役高高揚起鞭子,狠狠抽在他身上,動靜跟剁臊子似的,抽得伍九破衣爛衫,口子下全是一道道血痕。

伍九在镖局裏似乎人緣不太好,圍觀的雜役和其餘房間的趟子手都站在廊下袖手旁觀,津津有味,幸災樂禍,就差拿把瓜子兒嗑。伍九口中吐着血沫,倒是個硬骨頭,一聲疼不喊,一句饒不求,漸漸地,身子已不大動,眼看着有出氣兒沒進氣兒。

蘭旭于心不忍,再者伍九頭腦簡單,容易從他口中套話,留他還有用處,遂在差役再度揚鞭時,步伐鬼魅般繞了差役一圈,順走了高舉的兩根鞭子,不待差役大怒,蘭旭單手雙鞭,抽向伍九,力道之大,劃過空氣時都在簌簌作響!

邊抽口中邊罵:“混賬東西,淨給镖局惹禍,還要勞動官爺們親自動手教訓,你有這個福分嗎!”

被奪了鞭子的差役見他如此賣力,口中又是極懂事的态度,不由站到一旁觀賞,抹了抹頭上的汗,樂得輕松。

實則蘭旭使了巧勁兒,全賴打果兒打出的心得,看似鞭鞭兇猛,打得血肉模糊,其實只是皮肉傷,不傷筋不動骨,上了藥最多三天又活蹦亂跳了。直到伍九徹底沒了反應,蘭旭方收了鞭,恭敬地還給官差,一擡眼,發現林镖頭正在月門前面觀察他,面容鎮靜沉着,目光含藏不露,不知觀察了多久。

蘭旭心裏突突直跳,自知剛來就出風頭不合時宜,官差卻沒發覺身後的林镖頭,掂掂鞭子,滿意地端詳着蘭旭,說道:“新面孔啊,吃挂子行的?看着可真不像,倒是懂事兒,要都像你這樣,咱們差事可就好辦多了。”

管事賠着笑,連聲附和。蘭旭不言語,慢慢退下去。林镖頭這才挪開眼,闊步登場,瞥了眼趴在地上人事不知的伍九,對官差不冷不熱道:“人已經半死不活了,再收押,死在牢房裏,都不安生。各位給我林午陽一個薄面,趕明兒我親自押着他給黃少爺登門賠罪,絕不叫各位為難。”

官差道:“林镖頭,不是我不給您面子,實在是黃少爺傷得不輕,現在還沒醒過來,黃總商那邊兒,咱們沒法兒交代。此人一個小小的趟子手,不值得,您就擡擡手,行個方便,讓咱哥兒幾個回去交個差。”

官府是半點情面都不肯給,這讓蘭旭大為意外。照常理,開镖局的,得在省內官私兩面都叫得響,更別說天馬镖局是立了萬兒的老字號,可官府竟選擇給鹽商站臺,可見鹽商權尊勢重,也可見——如果天馬镖局是無記業的産業,那無記業在老巢湖州的影響力可以說是微乎其微,這樣的情況下,又是如何做到消弭他的通緝令的?這說不通。

——除非,至少在明面上,天馬镖局與無記業無關。

換言之,吳秋雁壓根兒連無記業的邊兒都沒讓他摸着!

人之常情,蘭旭不算氣餒,好在知道了天馬镖局暗地裏和無記業有勾結。順着“镖局”和“鹽”這兩個關鍵詞往下捋,當它們交織成一條線,便是抓到了無記業的狐貍尾巴!

林镖頭和官差們交涉了半天,最後各退一步,明兒再來收監伍九,臨了兒管事又每位奉上些酒錢,卑躬屈膝的态度不像镖局,倒像是小本飯館。

事情暫時解決,管事送差役出門,林镖頭扭頭便走,看熱鬧的人群秋風卷落葉似的散去,頃刻間,寬曠的院子中,就剩下蘭旭和遍體鱗傷的伍九。

蘭旭更确定了伍九不受待見,只有好人做到底,連拖帶扶地把他弄進屋子,放在床上,就着之前的水給他擦了傷口,然後從包裏翻出最後半瓶金瘡藥,細細塗抹了。沒閑多一會兒,這小子又發起了高熱,蘭旭給他喂了點水,可熱度居高不下,蘭旭走投無路,硬着頭皮出門到演武場,問雜役讨些退熱的藥。

那雜役一聽便知道他給誰讨的,抹布摔在兵器架子上,不耐煩道:“你這人,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剛才屬你打得狠,現在又來裝好人?別以為官爺誇你兩句我就得對你點頭哈腰,要吃藥,自己請郎中去!”

蘭旭窩着火,他自打跟了艾松,後來又進了公主府,雖然也被背後嚼舌,但還沒人敢明目張膽地指着他鼻子罵,而今虎落平陽,自知也得削削心氣兒,因說道:“勞駕小哥兒指個醫館。”邊說着,邊往雜役手裏塞了半兩碎銀子。

雜役瞧瞧手裏銀花花的小疙瘩,又瞅瞅蘭旭,頓時順眼了不少,笑道:“到底是讀過書的,要不官爺說你懂事呢!我跟你掏心窩子說,你別管阿九啦,管不過來,他腦子軸,下手又重,剛當上趟子手沒幾個月,就給咱們林镖頭惹了多少事!要不是咱林镖頭仗義,就這樣兒的,早攆出去了!”

蘭旭道:“聽起來,林镖頭待他不錯。”

“可不是,但也不能一味給他擦屁股吧!要說他功夫好,也不是頂尖兒,咱镖局裏哪個镖師不比他那三腳貓功夫厲害?就是個不懂感恩的東西,你可得當心,別糊裏糊塗當了東郭先生。”

蘭旭聽他長篇大論,覺着這伍九非同一般,更不能讓他死了,又問了一遍這附近哪裏有醫館,雜役道:“這麽晚,你有幾個錢請得動大夫出堂?你把他弄回屋,菩薩就記你功德了,剩下的,全看他自己造化吧!”

蘭旭莫可奈何,又不能表現得太殷勤,不然會讓人覺得不懷好意。告別雜役,他轉頭摸到廚房,偷了一瓶酒,回來給伍九擦拭,為了避開傷處,只擦了手心和脖頸,伺候了一整夜,這位大爺終于賞了面子退燒了。

蘭旭對晏果都沒這麽親力親為過,公主府奴仆成群,輪不到他沾手,因而對伍九多了些奇妙的感覺,就像晏果時不常收留的那些貓貓狗狗,晏果貪圖一時快樂,時間長了就抛之腦後,主子不在意,下人更沒精力理會,最後還是他沒事兒去喂喂,囑咐下人好生對待。

直到日頭高照,伍九終于有了動靜,呻\吟一聲,睜開了青腫的眼睛,忽然一手托住他的後腦,嘴邊抵住杯口,他下意識喝了幾口水,耳邊傳來溫和的聲音:“別動,你身上都是傷,要什麽跟我說。”

伍九眨眨眼,遲鈍地移過眸子,看到蘭旭,昨夜的一切洩洪一樣湧進腦海,一下子彈坐起來,憤怒地打翻水杯,一把把蘭旭推個踉跄:“少給我裝模作樣了,我記得真真兒的,昨兒最後就是你打的我!你等着的,等我好了,一定加倍還給你!”

蘭旭撿起水杯,倒是沒動氣。他好久沒見過這般喜怒形于色的人了,不必猜測揣摩,相處輕松得很,因糊弄道:“好好好,那你得趕緊好起來,”又感慨道,“你身體真壯實,病了一宿力氣還這麽大,你是想吃點粥,還是吃肉?其實吃點粥最對胃,但我看你吃點肉也沒什麽關系……”

伍九本來疾言怒色,可一聽到“吃肉”,不禁想起昨兒還沒入口就被打掉的醬肉,口水在口腔中泛濫,嘴張開剛說了聲“我才——”,口水嘩地淌了出來。

蘭旭沒忍不住,噗嗤笑出聲,頂着伍九要殺人的眼神,出門舍些銀錢,托雜役買了醬肉回來,又去廚房打了飯菜,扶他坐到桌前吃飯。伍九在“報仇”和“吃飯”之間果斷選擇了後者,一頭埋進飯碗裏,狼吞虎咽風卷殘雲,看上去餓壞了,蘭旭怕他噎死,忙給他倒水,說道:“慢點吃,沒人跟你搶。”

緩過了最初的饑餓,伍九的速度終于降了下來,蘭旭這才動筷子。伍九啃着醬肉,眼睛一直審視着他,半晌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叫打個巴掌給個甜棗,我才不會上當!”

蘭旭食不言寝不語,聞言笑了笑,把口中的米飯咽下,方道:“我兒子都沒你這麽幼稚。”

伍九葡萄似的大眼睛瞪成了銅鈴:“你?兒子?你多大你就有兒子?”

蘭旭聽了這話心裏頭挺高興,反問道:“你多大了?”

“馬上十八了!”伍九道,“不過也對,看你細皮嫩肉的,吃個飯秀秀氣氣,像個大姑娘,一看就是大戶人家出來的,你們成親都早,我們村馬員外的兒子,十五就當爹了,那都不算早,還有十三四歲就娶了媳婦的。”

伍九脾氣來得快,去得也快,噼裏啪啦竹筒倒豆子似的白話了一堆,已沒了方才喊打喊殺的勁頭,抱着醬肉吃得嘴上一圈醬汁,看得蘭旭有些鬧心,真不知道當初怎麽會以為舍友齊楚,正好也吃不下了,起身投了毛巾遞給他,指指嘴巴,讓他擦嘴。

伍九不以為然接過來,大喇喇胡嚕一把撂在桌子上,又道:“你不好好當你的公子爺,來镖局跟我們搶什麽飯碗?怎麽,你家落魄了?”

蘭旭啼笑皆非,戲谑道:“是啊,身無長物,只有靠雙手自力更生了。”

“早就該這樣了!”伍九一拍桌子,“我就看不慣你們這群除了花錢啥也不會的敗家玩意兒,仗着家裏有兩個臭錢就糟踐人,算你明白,改邪歸正了,咱靠自己不丢人!”

蘭旭道:“可你也太莽撞,昨兒硬碰硬沒讨到好不說,還連累林镖頭為你奔忙,我聽說他待你不錯,你以後火氣上來,先為他想想,改改你的臭脾氣。”

伍九道:“我還沒跟你算你打我的賬呢,你還蹬鼻子上臉教訓起我了?”

說着,哼哼唧唧地撕扯醬肉,活似撕的是蘭旭。蘭旭想再多問問伍九的背景、林镖頭對他另眼相待的原因,還有镖局的日常業務,篩選出和鹽搭上界的鏈條,這時一個小雜役推開門道:“蘭旭,林镖頭找你,趕緊過去吧。”

蘭旭心裏咯噔一聲,決定以不變應萬變。到了前院堂屋,林镖頭剛吃過飯,正在漱口,見他到了,揮退下人,仍是那副犀利的目光,劍一樣要将他看穿刺透。

蘭旭垂着眼裝木頭,直到林镖頭開口:“信上說,你在京城犯了事兒,不得已遠遁他鄉。”

“是,承蒙吳老板介紹,林镖頭收留,蘭某感激不盡,願效犬馬之勞。”

林镖頭面無表情道:“昨日我看你文質彬彬,想不到倒是有一手好功夫。你打伍九的那幾鞭子看似兇殘,實則落鞭時都卸了力道,就是皂班打板子,都未必有你控制得精準。”

“……”

“你既然替他出頭,這幾天他的差事,就由你頂上。”

伍九是趟子手,那林镖頭是要提拔他做趟子手了。蘭旭回了句“是”,出了堂屋,和一瘸一拐的伍九打了個照面,不由問道:“你怎麽出來了?官差還沒來啊。”

伍九沒回話,林镖頭也出了來,看了伍九一眼,轉身朝镖局大門走去,伍九愁眉苦臉地指指林镖頭的背影,跟上前去。蘭旭腦筋一轉,便了然:官差沒來提審,林镖頭犯不上上趕着自打臉,把伍九送去府衙,那就是去黃家賠罪了。

天馬镖局的面子,狐假虎威的官府都不給,要是黃家給了,那便很有意思,說明天馬镖局與鹽商有生意往來,都不想撕破臉,镖局無非讓渡些利益。

一方面與鹽商有染,暗地裏又和販賣私鹽的無記業勾搭……

到了晚上,伍九被擡了回來,打得不輕——這林镖頭比蘭旭下手狠多了,但能回來,證明與黃家和解了,伍九也松了口氣,終于不用再受皮肉之苦。

蘭旭任勞任怨又伺候他一宿,這次伍九臊眉耷眼的,生出了良心,趴在床上哼唧:“我聽林镖頭說了,上次你打我是為了救我,你怎麽不早說呢,又不是沒長嘴,害我誤會你,現在除了道謝,還得道歉……”

蘭旭打着哈欠,給他擦完藥,說道:“你要真謝謝我,就閉上嘴,讓我睡一會兒。”

伍九看着他,欽佩道:“你居然不要求什麽回報,行,你這人能處,以後你就是我伍九的兄弟,有什麽事兒知會一聲,我就是上刀山下火海——”

蘭旭往他嘴裏塞了個饅頭。

………………………………

蘭旭頂了伍九的差事,往隔壁縣送了兩趟藥材,來回不過一天一夜。倒是跟伍九閑聊時,得知他出身上黎村,那裏的村民世世代代是鹽民竈丁——鹽民和鹽商都是世襲,生下來就注定了一輩子。鹽商去井區收鹽、到引地賣鹽,來回基本都找天馬镖局保鹽镖——“上次姓黃的獅子大開口,要林镖頭抹三成的利,林镖頭當然不同意,單給黃家抹,其他三家怎麽看?不定怎麽找麻煩呢,”伍九坐在桌子上吃點心,絮絮叨叨,“後來,我聽說,林镖頭答應免費給他出三趟镖,不限種類。嘿,你說,我居然也值三趟镖。”

伍九吃東西掉渣,又饞嘴兒,好在勤快,知道自己掉渣的毛病,每次吃完東西,都會把屋子打掃幹淨,因此蘭旭能夠容忍他,還經常給他帶些點心醬肉,伍九受了小恩小惠,更對蘭旭推心置腹,越發碎嘴子,啥話都藏不住。

蘭旭敷衍兩句,他現在龍困淺灘,急需立功,獲得林午陽信任,讓他接觸鹽镖。

這時,天邊飛來一只鴿子,落在窗框上。伍九伸長了脖子,見這鴿子羽毛豐饒,很是喜愛,便把手裏的桃酥掰成小塊,小心翼翼地湊過去。鴿子也不怕人,大方地等他放下,啄食起來。

蘭旭看着鴿子趾爪上的一抹金色,不動聲色地起身出門。伍九問他幹什麽去,他說出去打壺酒,回來給他帶醬肉。

伍九美滋滋地打發他快去快回。蘭旭出了屋,心情愉悅——

許仕康到湖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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