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在壓抑又窒息的死寂裏。
只有瞿溫書維持了最彬彬有禮的風度。
他甚至親自從送貨員手中接過了畫, 問:“哪裏簽收?”
送貨員呆滞許久:“……這,這裏簽字就可以了。”
“好。”
瞿溫書露出個格外溫和的笑,“對了, 方便告知我寄件地址麽?”
送貨員:“當,當然可以。”
送貨員翻出郵寄單:“先生, 您看。”
瞿溫書微微眯眼,片刻後道:“真遺憾……是房屋中介。”
明明今天室外溫度并不算高, 送貨員卻搞不明白自己為什麽冒了一身冷汗:“簽收完成了,祝……祝幾位客人生活愉快。再見。”
“辛苦,再見。”
送貨員看到穿着深灰色西裝的男人萬分客氣的向自己颔首示意, 接着有力的手臂全然占據般攬上站在他旁邊的那人——
和周身矜重的男人不同, 站在旁邊的那人幾乎分不清究竟是少年還是已經成年,只看得出種雌雄莫辨的漂亮。
又似乎因為久病,臉色是毫無血色的蒼白。
于是格外對立的兩種氣質在他身上交雜纏繞,愈發顯得豔麗又脆弱。
男人微微俯身,像有萬般憐愛似的吻了吻身邊人的唇角:“寶貝, 不跟客人說再見嗎?”
于是那似是病重的少年終于揚起臉,偎靠在男人懷中抿了抿唇。
像是忍了又忍,終歸沒能忍住,開口道:“送的很好,下次別送了。”
送貨員:“……”
*
雖然人在魚塘飄, 風風雨雨多少會挨刀。
但回旋刀碰巧在寄人籬下時打在身上多少會造成很多問題。
但無論如何,不能坐以待斃。
瞿溫書在家的時間連夏幾乎不用自己走路, 他對将連夏時刻抱在懷裏留在身旁像是有某種癖好似的執念, 也愈發輕而易舉的就能将連夏一手攬住。
準備好晚餐的客廳內燈火輝煌。
映照着跟在後面被幾名保安擡進來的那幅畫越加清晰動人。
由于畫面太過限制, 在剛才的驚鴻一窺之後,原本褪下的塑膜重新封回了畫面上, 遮住了一切旖旎的景色。
隔海運輸的重金屬畫框落地聲音沉重。
幾乎是在畫框落地的瞬間。
被瞿溫書抱在懷裏的連夏就勾上了男人的脖頸,無限主動的吻了上去:“庭書哥哥,我愛你!”
保安:“……”
傭人:“……”
瞿溫書沒有絲毫要拒絕連夏動作的意思,卻不動聲色用自己遮住了廳內其他人的視線。
他沉而冷的聲音開口:“放在那裏,其他人都出去吧。”
屋裏沒人可不是個好兆頭。
連夏在瞿溫書懷裏作妖:“別讓周媽下去,我要讓她給我剝蝦。”
瞿溫書神情平和淡漠,手卻從腰間去探男孩的皮膚,揉了幾下,身上的人便軟了骨子:“出去,我來剝。”
“我還要讓米米給我按摩,按摩完才吃飯。”
“我來伺候你,乖寶。”
“……”
廳內與連廊之間厚重的烏木大門緩緩閉上。
連夏一顆心哇涼哇涼,連勾着瞿溫書的小腿都很努力的再用了幾分力:“哥哥,都是外面的人勾引我,他們好壞,但我只愛你一個人!”
瞿溫書沒能忍住,在連夏喉結上舐咬了口。
壞孩子的聲音便頃刻間變了調。
瞿溫書連眼底都是幽沉一片,語氣卻又哄又耐心:“嗯。”
連夏:“我真的不知道什麽seven是誰,我和戚韶之都斷幹淨了。宋勘也沒有聯系過,哥哥,別弄我了。”
瞿溫書溫柔的彎起唇角:“好。”
不知何時。
瞿溫書已經像抱小孩似的抱着連夏走到了畫框面前。
下一秒。
随着瞿溫書伸手用力向下拉,畫布前的塑膜被重新扯落。
——畫中的連夏便随着巨大的黑色蝴蝶一起。
重新躍然紙上。
“那夏寶自己說,這幅畫怎麽辦?”
在某一瞬間。
連夏恍然覺得那畫中無數面朝向祭臺的長鏡其實正對着現在的自己。
這是一道死亡命題。
好在連夏經驗豐富,從不畏懼答題。
他空出一只手遮住瞿溫書的眼睛,然後湊近他耳邊:“我這麽愛庭書哥哥,庭書哥哥不喜歡的,我也不喜歡。”
“我們燒掉它,好不好?”
*
瞿溫書這座別墅的客廳比連夏在市區的整個家都要更大,更空曠,更高的吊頂和牆壁。
所以當火舌從安置在玻璃箱內的畫框一角熊熊燃起。
就像是一場生動極了的舞臺行為表演。
名為飛灰。
玻璃箱隔絕了部分的溫度,也隔絕了火燒時帶着凋零和死寂的味道。
通過厚重的鋼質玻璃。
連夏隐隐綽綽的看到瞿溫書有力的手臂,安放兩側的雙蹆,和被他抱在中央的自己。
“唔……”
連夏被撞的人向前傾,可不過一秒又被重新拉回。
他下意識伸手去撐玻璃門,可還沒落下,卻已經與另一只手五指緊扣。
瞿溫書的聲音終于完全貼合了初次見面時連夏幻想過的模樣。
低沉,喑啞,煙嗓。
一聲又一聲,就響在他耳邊,每一次,都足夠讓他毫無抵抗力的縮起腳尖。
“夏夏,他不懂你。”
瞿溫書用最名貴的絲綢為連夏擦拭額角的薄汗,又低頭無限愛慕的親吻,“你從來不是祭臺上的祭品。”
“你是銷金窟裏最珍貴的藏品。”
瞿溫書将渾身湜透的連夏徹底擁進懷裏,“你的每一次呼吸都價格高昂,每一分鐘都是黃金焚燒,你是溫室裏最價值連城的罂宿花。”
“也是我唯一澆灌的花。”
“我愛你。”
玻璃映出連夏驟然無力的身影,被男人輕柔的抱入懷中,轉身離開。
畫中的黑蝴蝶只剩最後半翼。
最終被猩紅的火苗吞沒,只餘飛灰。
*
連夏的身體向來遭不住反反複複的磋磨,因此哪怕瞿溫書再不甘,也只能一次作罷。
好在到底是快樂的。
并且能以此為借口,窩在房間裏連續逃避為期三天的心肺功能訓練。
自從上次心肌炎之後,新傷疊舊傷,連夏這方面的毛病一直沒能徹底好起來。
瞿溫書幾乎請遍了全世界這方面的權威,也最終只能得出一個緩慢将養,定期訓練的結果。
心肺功能訓練總是非常痛苦。
連夏一逃三天,心情大好,下樓吃晚餐時又聽到瞿溫書要帶自己出門的消息,頓時氣不喘了胸不悶了,甚至表示自己當即就能去跑三裏地。
瞿溫書:“……明天晚上,去老宅。”
“你爺爺住的那兒啊?”
連夏眨眨眼睛,倒是非常自信,“不過确實,我才是簡家真少爺,哪怕要跟你訂婚也是我訂婚,便宜你了。”
瞿溫書:“嗯。”
連夏信口開河:“到時候結婚以後你記得把你財産跟我對半分,雖然我死的早,但你再繼承我遺産的時候交的稅也算是我為國家和百姓做最後的貢……”
“別亂說。”
瞿溫書放下筷子。
幾乎是同時。
連夏眼睜睜看着。
瞿溫書從烏木屜裏取出三支沉香,又燃了特制的白瓷點香器,端端正正的将三支線香請在了卧香爐裏。
香意缈缈。
這還是連夏第一次見瞿溫書親自燃香,忍不住盯了一會兒:“你信這個啊?”
“我……”
瞿溫書皺了眉,“禮物我會備好,新季的高定在衣櫃裏。”
“明天我回來接你。”
*
哪怕和瞿家并不相熟,但連夏聽八卦時也曾聽說過瞿老爺子現在雖然有兩個兒子在身邊,但兩個兒子都不掌權,而是由瞿溫書全權負責“瞿氏”這件事。
雖然對瞿溫書本人多有偏見,但他的能力的确令人認可。
坐在副駕駛的連夏伸手百無聊賴的玩剛剛自己綁在車上的一只小絨球,随口道:“你爺爺要是知道我是踹了宋勘跟了你,會不會瘋掉?”
宋勘。
宋勘。
瞿溫書微不可見的凜了神色:“坐好。”
“哦。”
連夏道,“別介意嘛,只是坐在副駕駛突然想起他了。有一次我非要下大雨去看日出,他開車,我也是這樣坐副駕駛。”
連夏表情無辜的晃了晃細白的腿:“那天盤山路雨特別大,我當時還想,要是我倆一起撞出去了,是不是第二天新聞上會說殉情。”
他嘻嘻一笑:“想想還挺浪漫的。”
瞿溫書沒有再說一字。
*
瞿氏的老宅坐落在B市三環,是城裏最老的頂層圈子。
在城市化改革最開始的時候,瞿家就借上了這一扇東風,扶搖直上,直到今天。
于是象征着輝煌的老宅便也一直定在這裏,沒有挪動分毫。
連夏對面前的一切評頭論足。
他走在瞿溫書身邊,不老實的左瞅瞅右看看:“我喜歡那個石獅子,咱們能搬回家嗎?”
“這個不行。”
瞿溫書拉住連夏的手,“乖一點,回去用羊脂玉給你雕個一樣的。”
“那算了,我就覺得這只合我眼緣。”
連夏沒再試圖掙脫,和瞿溫書一起走到大廳,擡頭仰望了片刻高高挂着的紅燈籠,“……你爺爺的審美的确非常古早。”
“嗯。”
瞿溫書示意傭人不必過來,自己拉開門簾,“腳下門檻。”
連夏:“……”
瞿家的家宴一般在正廳舉行。
按照家規。
進正廳必須衣衫齊整,緩步而入,切不可疾跑,亦不可喧嘩。
而連夏是被瞿溫書背進去的。
他勾着瞿溫書的脖頸,舒舒服服的枕在瞿家最耀眼的家主身上,萬分作精的出現在了瞿老爺子面前。
看清瞿老爺子的模樣同時,也看清了廳內坐着的所有人。
瞿老爺子:“……”
連夏:“……”
瞿老爺子的省略號毋庸置疑,是針對連夏的。
而連夏的省略號——
是針對坐在瞿老爺子的左側的左側,瞿老爺子二兒子瞿東曜身邊的。
楚舟。
照片上炫腹肌的清純男大學生突然跻身上流社會。
連夏微微愣了片刻。
兩人呼吸相聞,連夏僅片刻的遲疑依舊被瞿溫書有所覺察:“不舒服麽?”
“沒。”
連夏搖搖頭,“你爺爺張開血盆大口了,夏夏怕怕。”
瞿溫書:“……”
嬌氣無比的連夏終于重歸地面,悠然的踩了兩腳瞿家名貴的楠木地板。
瞿溫書原本平整的西裝出現奇怪的褶皺。
他索性脫了西裝,拉着連夏走過去:“爺爺。”
要說瞿老太爺不愧是經過風浪的男人,哪怕再離譜的場景,片刻震驚後他也能重新強作鎮定:“坐。”
“溫書,你終于知道帶人回來,爺爺很高興。”
瞿老太爺意有所指,“但帶個上不得臺面的東西,着實有違你父親從小對你的管教。”
瞿東英就坐在右側,聞言神色一緊。
還沒開口,就聽旁邊一道比瞿老爺子更叼的聲音,
“東西?什麽東西?”
連夏主打就是從小自信,“我和瞿溫書名正言順睡過的,他答應要跟我結芬,你再暗戳戳罵我,我直接全網上傳你孫子果照。”
瞿溫書:“……”
瞿老爺子險些一口氣背過去:“你……你……!”
“什麽我的你的?”
連夏道,“我勸你謹遵老年人守則,不該管的別管,小心我把你兩個孫子一起撬走,直接來個兩男争一我。”
瞿老爺子;“……”
“還是先吃飯吧。”
和瞿溫書有八分像的聲音從旁邊飄了過來,帶着笑意,“夏夏,就算真的要兩男争你,也等吃完飯,好不好?”
*
連夏想。
這恐怕是瞿老爺子吃的最憋屈,最痛苦,翻眼皮翻的最累的一頓飯了。
如果老爺子的眼皮會說話,那一定寫滿了趕緊滾三個字。
不過連夏偏不如他意。
因為這一桌飯連夏很滿意。
在家的時候,瞿溫書特招的營養師将連夏的每一餐都搞得像是生物研究,不僅沒有辣的,甚至連鹽味都是只有一絲。
而這一桌就不同了。
酸的甜的辣的鹹的,只有連夏不想吃的,沒有吃不到的。
瞿溫書良好的家教讓他再生氣也做不出餐桌上當衆勸止的動作。
連夏又吃了幾塊尖椒雞,辣得連嘴唇都泛出種嬌豔的紅。
突然——
一只條的腿碰到了連夏的膝蓋。
連夏愣了下,以為是無意。
幾秒之後,連夏便意識到那不是無意,而是故意。
因為那條陌生的腿刻意的不斷向前,卡進屬于連夏的位置,接着頂住連夏的腿骨,分開,向內。
連夏停了幾秒。
便聽身旁的瞿溫書道:“胃不舒服?”
搖頭。
連夏毫無規矩的将自己不喜歡吃的西藍花丢進瞿溫書碗裏,然後向前一推餐盤:“飽了。”
“嗯。”
瞿溫書習以為常,又伸手探了探連夏的額溫,正要說話,手機卻先響起來。
連夏不經意瞥到來電人姓名。
宋勘。
“失陪。”
瞿溫書親了親連夏的耳尖,起身向外。
而幾乎是在他走出門的同時。
楚舟的聲音在連夏對面響起來:“連夏嫂嫂吃不動的話,不如跟我去樓下走走?院子裏的紫薇花開了,很漂亮。”
*
第一通電話沒來得及接起。
沒過幾秒,又是第二通。
瞿溫書走到回廊盡頭:“什麽事?”
“沒、什麽事。”
不過晚上七點,宋勘卻像是已經喝了許多,連舌頭都發直,“你在,陪,他?”
只有他們兩人明白的他。
瞿溫書沒有直接回答:“你喝高了,我打電話讓你司機去接你。”
“呸!裝貨!”
宋勘那邊傳來玻璃瓶碎裂的聲音,“真為我好,就把夏夏還給我,還給我啊!”
又是沉默。
瞿溫書道:“抱歉。”
“你為什麽道歉?”
宋勘的語氣聽不出是嚎哭還是大笑,“你為你搶兄弟老婆而道歉?還是為小三上位道歉?”
“你是為你頂級權貴的形象道歉?還是為你心裏那些肮髒的願望道歉?”
宋勘頹然坐了下來,“我和連夏本來很好的。瞿溫書,沒有你,我和連夏本來很好的!”
“沒有我……也會有其他人。”
瞿溫書道,“宋勘,你供不起他。”
電話那邊霎時沒了聲音。
在之後漫長寂靜的時間裏。
瞿溫書聽到酒廳的歡場聲,舉杯聲,嘈雜的音樂聲。
“是。”
最終。
宋勘開了口。
“或許是。”
宋勘道,“瞿溫書,你也一樣。”
“沒有你,也會有別人。”
宋勘道,“至少我和連夏還有回憶,我帶他在暴雨裏看過日出,在閃電轟鳴聲裏接吻,我和他彼此熱愛。”
“你有什麽?”
宋勘的聲音像是嘶鳴,“嫉妒,瞿溫書,你只有嫉妒。”
“一起長大的好兄弟,我祝你被嫉妒啃食入骨,夜夜難熬。”
電話陡然切斷。
瞿溫書狠狠閉住了眼。
可剛剛宋勘的每一個字都像利刃,紮得他鮮血淋淋。
他在黑暗裏亦無法掙脫。
只得重新回到光線之中。
而視野盡頭。
在瞿家老宅花園出口。
楚舟牽着他心尖上的少年,正走過一片開得最盛的紫薇花田。
夜風吹過。
花瓣紛揚,那對璧人竟美得如電視橋段一樣。
——我最好的兄弟。
——你取人所愛,卑劣強奪。
——我祝你被嫉妒啃食入骨,夜夜難熬。
鮮紅的血從手心的傷口漫過老宅古舊的圍欄,沿着牆面緩緩垂落。
最終,無聲無息的滲入紫薇田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