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第三十五章

被瞿溫書搞了一肚子氣的連夏丢開手機, 正趕上中午吃飯的時間。

傭人和新換來的管家排成一列,個個低着頭将擺盤極佳的菜色一一上桌,整整擺滿了一張長桌。

管家用中文在旁邊介紹:“連先生, 今天的菜品主人為您選用了空運自法國的……”

連夏問:“我一個人吃?”

管家忙道:“當然!您要是覺得菜色單薄,我立刻讓廚房再去為您準備其他的……”

“不用了。”

連夏戳起勺子, “我也吃不了這一桌子,戚韶之是不是不回來?你們坐下一起吧。”

管家不動。

站在旁邊的女傭們也一動不動。

連夏道:“我說你們坐下一起吃。”

管家才道:“連先生, 這是不被主人允許的。我們怎麽配和您在同一張餐桌上用餐。”

連夏臉色愈加難看了。

所謂說不同地方都擁有各自不同的文化。

來到這裏,連夏才發現他之前以為早已經該絕跡的某種發源自西西裏島的傳統在現代社會依舊存在。

不僅存在,而且猖狂。

他們提倡效忠, 提倡尊卑, 提倡嚴格的階級體系。

而這一切都與連夏格格不入。

他愛自由。

他要曠野的風,要不滅的煙火,要嘈雜的人潮,和人聲鼎沸中絢麗的燈紅酒綠。

連夏深吸口氣:“那我出去吃吧,你去備車。”

管家道:“連先生, 需要主人回來後才能陪您出去。我現在為您聯系主人嗎?”

連夏:“……”

連夏猛地掀翻了面前的桌布。

桌布是金絲刺繡的,聽說是從他的家鄉進口,可明明該市江南水鄉的地方卻浮華的繡着文不對題的布景。

桌上的盤盤罐罐瞬間傾倒一片,劈裏啪啦的灑落在底,發出一陣不甚動聽的聲響。

接着連夏發現身邊的管家和女傭露出如臨大敵的表情, 緊接着直接跪在了連夏面前。

“對不起連先生,沒能讓您滿意!我馬上為您更換餐食。真的非常抱歉……”

連夏:“……”

“算了。不用。”

連夏并不太想讓自己變成自己讨厭的那種人, 他吸了口氣, 站起身, “戚韶之問起的話就說我不小心弄倒了,我不餓, 中午就不吃了。”

連夏轉身上了樓。

樓上是女傭非請勿入的地方,連管家上樓也需要先行彙報。

連夏只覺得異常煩躁,偏偏整棟別墅鋪着格外厚重的地毯,再沉的腳步也發不出任何聲音。

才剛剛走進房間,內線呼叫就響起來。

連夏接通。

是管家在另一端盡職盡責的詢問:“連先生,還是多少吃一些吧。需要給您送些燕窩上來嗎?您吃藥的時間快到了。”

連夏啧了聲,将電話也斷了。

他感到無趣。

如果說曾經換一個地方是為了新鮮感,那麽他絕不可能從一個牢籠再次陷入另一個牢籠。

偌大的卧室裏用了整整三個美式紅木五鬥櫃來盛放連夏的藥物。

從吞服的到液體的,從貼敷的到熱熏的,不僅藥材,甚至就連為了保持藥性的盒子都價值連城。

連夏突然覺得瞿溫書曾經有句話的确說的很對。

他活着的每一分鐘,大概都散發着一種金錢燃燒的味道。

既然如此。

他更不應該如此浪費。

連夏盤腿坐在軟墊上,從他這裏向窗外看去。

前窗是屬于戚韶之的一整個莊園,占據了佛羅裏達最寸土寸金的地方,遼闊又豐茂。

而後窗則是遙遙無際的大海,海浪慵懶倦怠,泛着猩紅色的火山礁石矗起一座不高不低的懸崖,看上去景色很美。

連夏盯着遠處想了一會兒。

幸好戚韶之大概暫時還沒想到限制連夏的手機。

連夏白生生的腳一下一下似有若無的勾着抱枕邊緣,一邊摸出手機給早已經沉在了聊天對話框最下面的人發了信息。

“哥哥,這裏一點都不好。”

連夏想了想,微一挑眉,繼續補充,“他太小了,一點都沒有你好。哥哥,我想你。”

“你來見我吧,好不好?”

*

這段時間大概是戚韶之每年最忙的時候,除去在家陪着連夏的時間,其餘時候幾乎都奔波在佛羅倫薩,羅馬和巴勒莫。

莊園裏牆壁上原本挂着的屬于戚韶之的其他畫作和在不同拍賣會上被拍賣回來的名畫一幅幅被取了下來,漸漸全數替換成了無數張連夏的畫像。

吃飯時的,睡覺時的,在花園裏閑坐時的,亦或是和傭人聊天時的。

只不過畫作裏出現的其餘人臉上既沒有五官,也沒有表情。

只有連夏的一舉一動被萬分細致的刻畫。

若說挂上一幅兩幅還好,等終于整座莊園都被這種過分逼仄的畫作所占領的時候。

——連夏忍無可忍的感受到了一種空間被無限冒犯的侵略感。

這種侵略感讓人不安。

連夏只得再次聯系了那個人,将時間更加往前提。

比如,他的生日。

這是連夏在佛羅裏達過的第二個生日。

這裏明媚的日光沒有變,豪華奢侈的別墅沒有變,戚韶之給出的愛和占有欲在這份私有空間中不斷沸騰。

眼看着就要到達頂點。

源源不絕的禮物被從世界各地送往這座莊園,再通過數次的安檢擺在挑高的大廳,硬生生讓整個空間都變得狹窄起來。

連夏饒有興趣的拆了兩件,然後開始嬌氣無比的覺得疲憊,坐在一旁指揮着傭人将禮物盒拆了一地。

除了最新最頂級的跑車,名表,房産。

還有數不清的來自各種拍賣會的壓軸産品,古董,字畫,寶石。

戚韶之的視頻電話打來時。

他的禮物也正好被傭人呈在連夏面前:“連先生,這是主人剛剛送來的,您要親自拆開嗎?”

連夏想了想明天的計劃,頓覺自己心情不錯,于是十分配合的打開了面前的箱子。

裏面是一頂皇冠。

準确的說,是一頂一看就價值連城,珠光璀璨的皇冠。

連夏見多了珠寶,幾乎一眼就看出了整個皇冠的基底用鉑金制作,上嵌無數顆各色寶石,從布局到手工無一處不精巧,熠熠生輝。

“這頂皇冠頂戴有一百顆寶石,最低克重十六克拉,是這十年所有拍賣會上所有的絕品。”

戚韶之的聲音很柔和,就像兩人初見時的謙和,“裏嵌九十九顆九顆重的藍寶石,總共價值四十九億。”

“夏夏,在遇到你之前我從不信你們中國的佛語。”

戚韶之道,“但我想你健康平安,命能百歲,和我長長久久。”

連夏是養在金窟裏的敗絮。

但這頂皇冠,的确是他見過最華美的珍品。

連夏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問:“那你能放我出去玩嗎?你不在的時候。”

“會有人觊觎你的,我不放心,寶貝。”

連夏想了想,又道:“那我可以自己選傭人和管家麽?”

“甜心,我給你選的不好嗎?”

連夏便嘆了口氣:“沒有……我很喜歡,這個皇冠。”

“很襯你。”

戚韶之吻了吻屏幕,“我的家族會為每一任新夫人準備加冕禮,到時候戴上這頂皇冠,好嗎?”

連夏眨眨眼。

戚韶之笑起來:“我要上機了,我會趕淩晨到的,夏夏,等我回來,愛你。”

“好哦。”

連夏點了點頭,挂斷視頻。

他歪着頭又仔細打量了一番眼前的皇冠,的确是有些眼饞。

他被養得太過珍重又肆意,他總是用最好的,因此對所有最好的都有所傾向。

可惜這頂皇冠不能帶走。

連夏不太高興,因此決定再作一個妖。

他低頭看看時間,摸出手機,撥通了一個許久沒有打過的視頻電話。

在這通視頻電話之前,有無數次對方撥過來的未接記錄。

算算時差,這時候應該正是那邊的深夜。

電話幾乎是秒被接通。

鏡頭另一邊的男人長相極為俊朗,眉眼深邃,就連五官的輪廓都看不出絲毫缺點。

他的頭發還是濕的,像是急匆匆走過來接的電話,一滴不知是什麽的水漬順着男人下颌骨的線條落下來,一路滾過喉潔,再劃過鮮明的肌肉線條。

連夏單手支着腦袋,欣賞完了整張出浴圖,然後指尖點點屏幕:“變态。”

瞿溫書似是輕輕喘了口氣,竟也沒有反駁連夏的話,而是順着大的誇張離譜的床坐了下來:“我還可以更變态。”

連夏:“……你以前不是這樣的。”

瞿溫書:“嗯。”

連夏:“……”

真誠果然是最好的必殺技。

連夏詞窮之後。

瞿溫書竟也沒露出絲毫尴尬的神色,他的浴袍只淺淺遮着,又像是故意,形成一個明顯的形狀:“戚韶之不在家,所以想起我了?”

連夏笑了起來。

他先低低咬了一下指尖,然後才翻過身,“沒有,還找了你弟弟,找了宋勘。”

瞿溫書:“那我排最後?”

連夏笑吟吟的搖搖頭:“騙你的,你排第一。”

這個人總是真真假假。

瞿溫書早已經不再妄想從連夏口裏聽到任何一句實話,哪怕全是謊言,這通電話他也分外珍惜。

意大利不小,戚韶之的房産遍布各地,需要時間。

而瞿溫書現在最怕的就是時間,見不到連夏的時間。

如果之前有人告訴瞿溫書思念是一柄磨人的鈍刀,他一定不會相信。

但現在瞿溫書覺得這句話太過真實。

在每一分每一秒不斷向前走的時光裏,他似乎早已成為惡龍,可盡頭沒有王子。

只有連夏這顆堪稱劇毒的蘋果。

“你不愛我了,你發呆了。”

連夏的聲音從視頻那一邊傳來。

瞿溫書猛地從思緒中回神:“你和戚韶之在哪裏,戚韶之帶你住在哪裏?”

“不知道。”

連夏答的輕巧極了,他愉快的拍了一下手掌,像個惡劣無比的孩子,“哎,我這麽愛你,你卻不愛我了,那我決定去死了。”

……什,什麽?

一種極為隐秘而悄然的驚悚感從後背一層層密密麻麻襲上瞿溫書的皮膚。

他甚至沒來得及反應這一層感覺到底是因為連夏說愛他的多巴胺興奮,還是連夏說要死的恐慌。

這看似絕不相連的兩件事——

放在連夏身上說出來,竟也絲毫不覺得突兀。

因為連夏似乎永遠都是這樣。

他被嬌養着長大,任性肆意,想要的就去搶,搶到後不想要了就丢棄,他腳踩兩條船也不會覺得羞愧,他從不對任何人負責。

所以也不對自己負責。

一滴冷汗幾乎瞬間沿着瞿溫書的額邊滾了下來:“……連夏,你胡說什麽?”

“我說我好痛,瞿溫書。”

連夏向窗外看了一眼,像是一只随時要追逐着葉片飛出去的鳥,“我每天都要靠那麽多藥養着,一頓的藥前快頂的上別人家一個月的花銷。可我還是不見好,我好痛。”

他的語氣柔順乖巧極了。

瞿溫書卻只覺心神劇顫,一種撕裂般的疼發散性的彌漫開來:“不……不不,寶貝,會治好的,我養的起,我們永遠用最貴的藥,用最好的醫生。我現在去接你,我馬上去接你好不好?”

“不好。”

連夏像是已經失去了最開始打電話的耐心,他有些冷淡的撇了鏡頭裏的瞿溫書一眼,像是想到了什麽,又輕輕嘆了口氣,“瞿溫書,我真的愛過你。”

“我愛上過……你語音廳粉絲口中的你。”

連夏道,“他們說你無論什麽等級的粉絲都平等對待,說你空閑時也會安慰遇到困難的粉絲,說你是個很好的人。”

“我從沒有見過平等對待所有人的人。”

連夏笑了一下,“瞿溫書,你……”

“我改過了!連夏!”

瞿溫書幾乎已經是顫抖了,他緊緊握住手機,“連夏,你之前說過的我都改過了,我沒有裁員,只是重新調整了合适的崗位,我沒有威脅其他人,我重新劃分了專門負責慈善的部門!連夏,你聽我說!”

連夏道:“那很好啊。”

連夏作了個大的,心滿意足的打了個哈欠,“資本家就應該行善積德,才會有善報。”

“再見,瞿溫書。”

挂斷電話的“滴”聲響起時,負責監聽的電話終于撥了過來。

助理焦急的聲音從電話另一邊傳來:“老板,查到連先生IP了,我現在立刻發給您!”

*

從後窗出去一路便能連着小徑走到礁石旁。

深夜的礁石更顯得幽深,連帶着站在礁石上向下望去,幽藍的海水透出一種濃烈的陰郁感,頗有種恐怖片的氛圍。

連夏嬌氣,怕病,怕疼,怕死。

所以這條路從來沒有被想起或者被封鎖。

也因此。

當戚韶之為了給心愛的人過生日而匆忙回家,卻發現心尖上的人赤着腳站在火山礁石上——

一瞬間,他以為自己産生了錯覺。

“我查過了。”

即将進入又一個盛夏,海風将連夏身上過長的T恤吹起一腳,顯得他整個人愈發單薄又脆弱,是那種久病不愈的蒼白。

連夏被吹得晃了一下身子,便發現站在對面的戚韶之似乎要比自己更加緊張,于是頗有得意的笑了一下:“這裏有時候會有非常大離岸流,但有時很平靜,很安全。”

“我太無聊了,戚韶之,我每天着實太無聊了。”

連夏又輕輕晃了兩下,晃得戚韶之面色比連夏都更要難看幾分。

“所以我們打個賭吧。”

連夏伸出一根手指點了點漆黑的海面,“要是離岸流,我就魂歸我自己;要是被你撈上來,我就去戴你那頂最貴的皇冠。”

“不——!”

戚韶之覺得自己像是已經死了,可卻偏偏沒能死在連夏面前,“連夏,你下來……你想去哪裏,想要自由,都可以,先下來好嗎?”

連夏一彎唇:“你在拖延時間準備救援船,可惜我又不是反派。”

“戚韶之。”

連夏喊了一聲。

戚韶之近乎崩潰的望向他。

便見那個少年挑眉,極不訓的向自己豎起了一根中指,用和兩人初見時完全不同的張揚——如一尾人魚一般,瞬間消失在了白浪翻滾的還海面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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