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第三十六章

B市的夏天往往來的很早, 過度的幹燥和令人難受的炎熱共同組成了這個大城市喧嚣的節奏。

車水馬龍的街道和熙熙攘攘的人群在斑駁交錯的光影裏不斷忙碌,繞過晚高峰正在堵車的主幹道,再向前穿行過被梧桐樹蔭遮蔽的街道。

鬧中取靜的中式建築被厚重又奢靡的圍在園林中央的人工湖邊, 戒備森嚴的保全體系依次查驗來訪客人手中黑金的邀請函,再由禮儀雙手獻上一份拍品詳情, 引導入座。

灼燙的酷熱炙烤着每一寸土地。

建築中卻保持着最适宜的溫度和濕度。

可惜跟在禮儀身後的人面色過分蒼白,哪怕他已經在炎炎夏日仍穿着長袖和長褲, 甚至長袖外還另加一件外套,身形依然像要随時搖搖欲墜。

但比這還要引人注意的是,那人長得分外好看。

在這種場合工作, 禮儀見過許許多多人, 各路明星也不在話下。

但在剛才第一眼見到身後這個人時,她還是在第一秒鐘愣了愣。

B市真正能進這個拍賣場的人和圈子并不多,禮儀自然見過和身後這人一起來的另一位,但在她工作這幾年,似乎應該是第一次見到這個人。

畢竟這樣的長相和氣質, 總是很難會被遺忘。

或許是疾病帶給他的脆弱讓眼前的這個人很難說清究竟是男人還是少年,他的發絲是柔軟的淺栗色,但瞳孔卻是幽然的深色。

望過來的時候,豔麗的五官像是有種妖冶的魔力,宛如一朵開在有毒土壤裏的, 即将衰敗,勾人的花。

接過冊子的手也是偏涼的, 青色的血管蜿蜒在幾乎毫無血色的肌膚下, 又隐沒在毫無标牌, 顯然是特別定制的衣邊裏。

不過這看上去病殃殃的身體顯然并沒有阻礙此人的任何挑剔與即興發揮。

他只随意翻了兩下手中的拍品名錄,就毫不客氣的将看上去十分精致的冊子丢給了旁邊的男人, 撇了下嘴:“切,一堆垃圾。”

禮儀:“……”

似乎立刻察覺到了禮儀抽搐的嘴角。

連夏立即熟練的挽尊:“別在意,小姐姐,雖然拍品是垃圾,但今天能見到這麽漂亮的禮儀大美女,是我最榮幸的事。”

禮儀:“……”

大概是因為着實病的太久,這人連說話都顯得中氣不足,語調裏雖然是很短的調侃,但話到最後已經帶上了氣音。

甚至禮儀還沒來得及開口,那人便伸手扶住了門廳裏大理石的立柱,微垂下頭,很低的咳了幾聲。

原本沒有幾絲血色的唇随着他的咳嗽竟奇異的染上幾分不正常的紅,愈發襯得他整個人明麗起來——

禮儀愕然一怔,竟恍然覺得眼前這人要比廳裏那千年的拍品還要瑰麗動人。

“去端杯溫開水過來。”

站在那人身邊的男人快速脫下外套罩在了他的身上,伸手幾乎将人完全圈進了懷裏,“不要加茶,再拿一個檸檬,請快一些。”

禮儀頓了頓,點頭:“好的,宋先生。”

禮儀立即轉身向着廳內走去,進門時一起工作的兩個姐妹湊過來點了點她的肩膀,眼露羨慕:“哇……宋少爺诶,好有福氣,那個一下?”

這個行業自然有比其他工作更容易嫁入豪門的機會。

或者說,本身選擇這個行業的時候,也有部分人就存有這個心思。

如果說瞿氏是整個圈內最老牌,最神秘和最難以接近名門望族,那麽宋家自宋勘接手之後,短短幾年的快速興盛也是業內幾乎被譽為無法複制的傳說。

市井曾經傳言瞿氏的掌舵人和宋家這位小少爺是兒時的好友。

但很奇怪的是,這幾年來幾乎從未見兩人在任何場合有過接觸。

不知為何,禮儀突然想到了剛才陪在宋勘身邊的那個人。

手中玻璃杯的溫水因為過滿溢出了些。

禮儀猛然回神,直起身,向身邊兩位姐妹輕輕搖了搖頭,重新将玻璃杯整理好,放在托盤上走了出去。

但她再沒尋到能和那人接觸的機會。

會場的執行總監和總裁已經迎上了宋勘,保镖将輪椅推了過來,專用的抗敏水杯和空氣檢測儀飛速就位。

而那人在輪椅上,就仿佛早已經習慣了這一切,纖長的睫毛垂下,只淺淺喝了一口水,就無聊的支起下吧,有一搭沒一搭的聽起了宋勘和拍賣會的老總東聊西聊。

接着下一秒。

禮儀看到隔着好幾層的人群,那人的目光像是看到了還站在原地的自己。

于是有禮貌的一彎嘴角,露出一個像是格外真心誠意的笑來。

*

“在看什麽?”

即使正在和對方聊天的過程中,宋勘也第一時間發現了連夏目光的方向。

他彎腰,伸手攏了攏自己在連夏身上的外套,聲音溫柔,“還難受嗎?”

“難受才是常态。”

連夏收回視線,伸手指了指,“看漂亮姐姐,哦,或者是妹妹,唉,幾年不回B市,我老了。”

宋勘笑了:“再好看也比不上你,等急了?不跟他們聊了。還想不想去拍賣會?”

“去呗。”

連夏打了個哈欠,“反正都無聊,我要花錢,總不能人死了錢還在,那多虧啊。”

結合面前人的身體狀态,這句話中的某個字似乎是某種禁忌。

于是本來熱鬧的聊天場面頓時凝固了一秒,甚至連拍賣方的總負責人都下意識看了眼宋勘的臉色。

而在連夏看不到的角度。

宋勘蹙了下眉,旋即迅速調整了語氣,“亂說,醫生都說你最近狀态很不錯。喜歡哪樣?我們可以去後臺先看看。”

連夏并沒有要繼續跟宋勘探讨自己好還是不好的問題,雖然有制氧機和空氣淨化器在不斷地工作,但這段時間以來他還是不太适應這種人多又擠的聊天環境。

一本更詳細的拍品冊重新放回連夏手裏。

只不過這次他打發時間的認認真真翻了一遍,終于在最後一樣拍品上停留了片刻目光,點了點手指:“這個吧。”

全彩色的圖冊上是一個釉色稀少的三彩。

瓶身不大,形狀倒是十足少見,被放在最後一頁,顯然是難得的佳品。

連夏銳評:“感覺很适合拿來養蔥。”

總負責人:“……”

好在宋勘十分贊同連夏的觀點:“瓶口大,澆水也方便。到該下午茶的時間了,這家拍賣行的甜品做的不錯,想吃什麽?”

下午茶只是個招牌。

只是連夏有一項需要服用的藥物在多種藥品協調安排後放在了這個點兒,偏偏這種藥還不能空腹吃,所以才有了下午茶的時間限制。

連夏從來不會跟自己過不去,想了想:“來塊栗子蛋糕,不要甜的。”

“嗯。”

宋勘點了下頭,像是下意識的動作,也并不避諱其他人,俯身吻了下連夏的額頭,“包廂準備好了,我們現在過去。”

*

對比坐包廂而言,其實連夏更樂意直接坐在拍品臺前的大廳裏。

第一是大廳裏看上去更加寬敞,雖然不如設在二樓的包廂能一覽無餘臺下所有的場景,但更方便他這種愛說話的跟左鄰右舍聊來聊去。

第二,連夏在大廳裏看到了簡愉。

他許久未見的,深得他親爹親媽真愛的……簡家的少爺。

他親愛的弟弟。

而他親愛的弟弟身邊的,不太親愛的前前前任。

如果說瞿溫書也算前任的話。

吃了兩口就被嫌棄的栗子蛋糕丢在一旁,宋勘接過連夏手裏的小勺将剩下的蛋糕全數吃完,從身旁助理的手中接過水杯,試了試溫度:“不燙了,夏夏,來吃藥。”

連夏居高臨下的看着簡愉和瞿溫書一齊在禮儀的帶領下走進拍賣場,然後順着他和宋勘來時的方向步上樓梯,進入二樓的包廂區域。

不知道進了哪個包廂。

而他看了一路,雖然是一齊前來,但瞿溫書和簡愉全程毫無溝通,明明幾次簡愉都轉過頭張了張嘴,最後卻還是沒開口。

啧。

有賊心沒賊膽,難怪搞不定瞿溫書。

百無聊賴的收回視線。

連夏索性回身往宋勘懷裏一倒,伸手圈住他的脖子,熱氣呼在他耳畔:“你這句話,好像那個潘金蓮。”

宋勘:“……”

宋勘抱得緊了些,以防連夏從他身上掉下去,然後親了親他的鼻尖:“對,給你喂毒藥。”

“唉……”

連夏長長的嘆了口氣,“好叭,我這麽愛你,你給我下毒,我也認了。水遞給我,小爺先幹為敬。”

下午茶後的這頓藥很苦。

準确的說,連夏每天的幾種藥就沒有哪種是好吃的。

但長久的病痛總會慢慢消磨人的味覺和嗅覺——等連夏緩慢的發現這一點時,是因為他突然不太覺得藥苦了。

但能對扛得住苦味,很難抵抗得了困意。

往往吃了藥後就是下午的午休時間。

連夏萎靡不振的縮回了宋勘懷裏。

剛阖上眼睛,便聽到身邊人問:“要去和他打個招呼嗎?”

他?

連夏懶洋洋道:“哪個他?”

宋勘垂眼:“你那個弟弟……簡愉,還是,瞿溫書?”

“都不用。”

連夏答得很幹脆,“簡家估計早認為我死外面了,瞿溫書,跟他不熟。”

在任何情感态度的選擇過程中。

面前的這個人永遠幹脆,永遠決斷,永遠毫不留情。

宋勘沉默了許久:“好。”

*

拍賣的過程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

連夏勉勉強強并不太舒服的靠在宋勘懷裏睡了一會兒,等被叫醒的時候,剛好是他看上的最後一件藏品起拍。

九百萬的起拍價。

在花錢這件事上,連夏幾乎從來不心慈手軟。

他沒有後代,沒有親人,沒有伴侶,如果自己不把自己的錢花個幹淨,那萬一便宜了別人可怎麽辦。

恰巧連夏就是這種寧願窮死也絕不便宜別人的人。

二樓的包廂和一樓的大廳同時開拍。

連夏舉牌的同時,聽到了拍賣師同時對二樓另一間包廂的播報。

對方的價格剛剛壓過自己二十萬。

連夏再次舉牌。

對方還是壓過二十萬。

連夏:“……”

第三次,還是二十萬。

不是。

哥們兒,有毛病?

連夏只是短暫的沉默了一下。

宋勘便伸手出了價,将原本的價格直接提了五百萬。

而下一秒。

對方還是加了二十萬。

場上只剩下最後這件拍品,競争者也只剩隔壁包廂。

在宋勘要再次伸手前。

連夏按住了他的手:“這位同志,我只是有錢,不是冤大頭。”

“難得你喜歡。”

宋勘還要示意旁邊的助理再加,被連夏再次攔住。

“算了,沒意思。君子不奪人所好。”

眼看着拍賣就要結束,連夏從宋勘懷裏跳下來,從果籃裏挑了顆又大又紅的車厘子,随手丢進了嘴裏。

他正要回自己的位置,卻被宋勘拉住了手。

連夏扭頭。

對上宋勘的視線。

宋勘問:“夏夏,你有沒有發現……現在你的口頭禪變成了,沒意思,好無聊。”

連夏:“?”

是嗎?

連夏其實自己都沒注意到。

宋勘卻道:“在我身邊,讓你不快樂嗎?”

連夏愣了一下。

這是個有點難回答的問題。

因為連夏發現,自己其實從來沒有思考過這個問題。

他享受着最好的生活,他在這個世界上度過的每一秒——藥物,空氣,水,都像在焚燒金錢。

所以到底在什麽時候,他會感到快樂?

連夏眨了眨眼,看着宋勘的眼睛:“怎麽會呢,哥哥,你從佛羅倫薩救我回來,和你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超開心的。”

“那我們會像所有普通的戀人一樣嗎?”

宋勘握住連夏的手,“你會和我争吵,會拌嘴,會罵我,會生氣。而不是現在這樣……”

連夏有些迷茫:“現在這樣?”

現在這樣。

像在揮霍時間。

成年人的感情中有些話是恒久的秘密。

宋勘終歸沒能說出口,他吻了吻連夏漂亮的臉:“我們會一直在一起的,我們會越來越好,夏夏,我愛你。”

“我也是咯。”

連夏牽住宋勘的手。

兩人走出包廂,連夏才發現剛才一直叫價的競争對手就在隔壁的隔壁。

中間只隔一個工作間的距離。

很好,還挺方便吵架鬥毆。

正巧工作人員從後臺員工電梯通道送藏品上來。

連夏的目光随着自己競拍失敗的盒子,有些不爽的朝那間包廂門瞪了一眼——

還沒來得及收回視線。

那間包廂門打開。

瞿溫書和簡愉一前一後從包廂內走出。

接着瞿溫書停下腳步,像是下意識望過來。

看到了站在宋勘身邊的連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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