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語音通訊的對面傳來了另一個男聲。

雖然許久沒有聽過,但到底曾經砸過錢,連夏終歸還是有些印象:“……楚舟?”

“你還是和我哥在一起了。是麽?”

瞿楚舟問。

連夏:“……”

臨近十點,窗邊的光線逐漸變得灼熱。

連夏被曬得微微眯了眯眼睛,慢悠悠的在厚重柔軟的意大利羊絨地毯上滾了兩圈,滾到沙發背後繼續躺平。

“和你又沒關系。”

躺的很平的連夏開口。

瞿楚舟道:“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麽要選他?”

“誰說的。”

連夏從沙發上拽過一條毛毯搭在身上,“我當然可愛可愛你哥了,我對你哥的愛蒼天可鑒日月可明,我愛他愛到山無棱天地合……”

“你只愛你自己。”

楚舟打斷了連夏的話,“夏夏,你這種人,永遠只愛你自己。”

連夏沒有說話。

瞿楚舟:“可是為什麽你要選他?為什麽你們都要選他?”

連夏的身體到底受不得涼,哪怕加厚過的絨毯已經隔絕了多半的涼氣,但他還是很快咳嗽起來。

沒辦法。

連夏只得慢慢扶着沙發站了起來,以防身上帶着的心跳監測儀突然過速,把遠在公司的瞿溫書吓得立刻坐直升機回家。

明明已經到了盛夏。

但連夏還是十分老實的打開了室內恒溫加熱加濕加氧裝置,然後倒了杯熱水,重新在沙發上坐下。

他緩緩喝了口水,才道:“楚舟同學,其實就從我個人的角度來說……是很讨厭男人發瘋的。”

瞿楚舟呼吸一滞。

“因為呢,往往男人會發瘋的原因,都是能力不足,情緒失控,當然,你也屬于這類人。”

連夏心平氣和的看了一眼夾在自己指尖的監測器。

很好,沒有報警。

“不過……看在你的年齡的份上,其實也情有可原。”

連夏又打了個哈欠,一點點的在沙發上躺下來,“瞿楚舟,我以為我離開B市這麽久,你應該早都能看清楚我是個怎樣的人。”

“我自私,自負,濫情,惡劣。”

連夏道,“我那時候搞不定瞿溫書,就找你代替一下。所以楚舟小朋友,你從頭到尾,真的就只是一個……唔,代替品。”

語音另一邊傳來東西摔碎的聲音。

“你看,你又在發瘋。”

連夏慢吞吞道,“瞿楚舟,其實除了做替身,我對你還蠻不錯的。而且你有錢,也有家,早都勝過這個世界百分之九十九的人了。”

連夏:“或許你唯一的錯,就是總跟你哥去比。”

瞿楚舟房間內早已經一片狼藉。

他頹然坐地,聲音嘶啞:“所以,你們就是覺得……我就是比不上瞿溫書。”

“不是我們。”

連夏又咳了兩聲,“是我,覺得你比不上瞿溫書。”

“為什麽?”

楚舟問。

連夏道:“因為我們的相遇是你的算計,而我偏巧……就是只喜歡很愛我的人,讨厭不愛我的人。”

“瞿楚舟,其實你也沒輸。”

連夏的語氣是他慣常的甜糯,帶一點上揚的尾調,“我這個人,就是平等的讨厭所有不愛我的人。”

瞿楚舟:“……”

大概是給自己也解答了某種疑惑。

連夏語氣裏剛剛還存在的不耐煩竟然神奇的淡了下去,語調都變得歡快了起來。

他又想了想,說:“而且,說不定你一直想和你哥比的地方選錯了呢?他只有二十六厘米,你要不要量量你的,說不定比他長比他寬比他粗……”

“連夏!”

瞿楚舟挂了電話。

連夏:“?”

莫名其妙被吼了一嗓子的連夏突發奇想,還沒來得及施展完,十分心有不甘,被挂斷後光速回撥了過去。

發現另一邊竟然比自己更加光速,已經将自己列入了黑名單。

連夏:“……”

好奇怪好敏感的男大學生哦。

哦……也有可能是那個也不行。

連夏幫助自己強行解決了這個問題,目光向下,又看到了宋勘重新發來的信息。

幾乎是同一時間。

放在桌面上的手機響起。

瞿溫書每天按時的電話time到達:“在幹什麽?”

“在等楊阿姨上門做飯,看了一會兒電視。”

連夏乖乖回答。

“十點的藥吃了嗎?剛剛的監測數據不是太好,夏夏。”

“放心啦,沒有不舒服。”

連夏在沙發上換了個姿勢,“老公,我想你了。”

“嗯,一個小時後就回來。”

瞿溫書含笑的語氣從電話另一邊傳來,“下午帶你出去,乖。”

乖。

連夏給了瞿溫書一個goodbye kiss。

視線挪回APP,點開宋勘發來的最後一條信息。

【宋:連夏,我會等你。】

連夏連神情都是平靜的。

他似是嘆了口氣,點開對話框。

【N.夏:不用。】

得益于現在不斷進步的法律法規,所有的APP賬號都有了被自由注銷的權利。

連夏回了信息,打開設置頁面找到注銷。

在手指點下去的瞬間,APP的頁面突然奇異的扭曲閃動片刻,接着重新恢複正常。

長期敏銳的第六感讓連夏的動作停了幾秒。

他點擊注銷。

下一秒,原本熟悉的APP頁面并沒有跳出是否确認注銷的格式。

而是切換成了一張曾幾何時,連夏無比熟悉的網絡頁面。

青草地與一望無垠的天空相互接壤。

原本延續百年的企業Logo因為被稱為當家主母的那個人的加入,重新在Logo中摻入了紅玫瑰元素。

瑰麗,血腥,鮮紅,帶刺。

斯克財閥的推送頁面。

連夏的動作只僵硬了片刻,他安靜的坐起來,微微低頭,看清了推送給自己的那行字。

我愛你。

我愛你。

我愛你。

……

寶貝,我在找你。

斯克財閥由西西裏島黑手目起家,延續百年,到戚韶之這一代,是第十七位家主。

傳言他的母親來自東方國家,父親對母親一見鐘情,戚韶之是兩人唯一的孩子,從小便備受寵愛,展現出了非凡的,堪稱絕倫的藝術才華。

也正因為此,父母對他非常愛重,給予了許多的自由。

但無論再如何自由。

他仍舊是斯克財閥唯一的繼承人。

因此,他擁有斯克財閥所擁有的所有權利。

軍夥,駭客,擁兵。

連夏比任何人都更要明白這一點。

手機沒辦法自然關機。

連夏從沙發上起身,打開浴缸的一池水,将手機毫不遲疑的丢了進去。

“拜拜。”

連夏轉身而出。

*

楊阿姨不是地道的B市人,是從川北過來陪兒子的,做的一手十分正宗的家常菜,是瞿溫書換了将近百位人選才确定下來的。

她的菜既不會過分重辣,但也能滿足連夏的口味,因此得到了連夏和瞿溫書的一致好評。

連夏并沒有能夠養成飯後午休的習慣,他晃悠晃悠的從廚房取了一只楊阿姨新做的草莓布丁,蹭到瞿溫書面前,毫不害羞的賴在男人身上讓他給自己換衣服。

瞿溫書的大手沿着連夏的睡衣一路向下,又重新給面前的人穿上一套休閑服,戴好帽子。

“我去沖個澡。”

瞿溫書俯身,嘗到了連夏唇齒簡的草莓布丁味道,半晌後才深吸口氣,向浴室裏去。

連夏笑眯眯的窩回床上,又舀了一勺布丁,抿抿嘴:“不做嗎?”

“晚上再做。”

瞿溫書道,“下午的那件事更重要,等我一下。”

*

平層公寓的樓頂就是停機坪。

直升機穿越一層又一層的白雲,在通透的天空中起飛又降落——目之所及,是一片像在荒蕪的廢墟中陡然而起的學校。

這裏似乎非常非常偏僻。

沒有任何的高樓,沒有柏油馬路,沒有商圈,甚至沒有太多行人。

只有一座又一座聳立的大山将四面遮蓋的密不透風,黃土自山巅漫過,于是顯得愈加蒼涼又悲怆。

低矮的坡上,紅磚的圍牆和正在灼燒的炭火共同偎起瓦做的鍋碗瓢盆,破敗的一片片土坯房被補過一次又一次的屋檐被壓得下垂,甚至連門口的黃狗都顯得目光倉皇。

而唯一一條平坦的松油路面盡頭是一座山村學校。

像是已經等待許久,在學校門前的,一塊稍顯陰涼的沙棗樹下。

老沙棗樹的葉子中灑下斑斑點點的光暈,一群人就站在這片像是蔭蔽卻又實際并不遮蓋的環境下像在等候。

第二架直升飛機搬來的陸路加濕器和給氧機已經當即開始工作。

而就在連夏還沒能适應絲毫這裏的氣候,擡頭的瞬間,看到了挂在校門口的招牌——

夏至希望小學。

沙棗樹下的一群人殷切而又期盼的目光從遠遠的那裏瞧了過來,小到只有七八歲的孩子,打到十三四歲的少年。

他們的臉上有種長期暴曬的古銅色,又在臉頰兩側泛出來自高原的駝紅。

眼神卻明亮。

膽怯的,害羞的,卻期望的,看了過來。

這是一種太過灼熱的,像是要炙烤一切秘密的眼神。

連夏下意識的想要後退一步,卻突然發現自己原來真的還有最後的一絲良心——或許來自童年時的自己。

他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站在最前面的那是校長,後面的四個年輕人是村裏的老師。”

連夏聽到瞿溫書說話,像是很陌生的聲音。

“這是最深處的大山,也是這座村莊這六十年來,唯一的一所學校。”

瞿溫書溫柔而有力的大手牽起連夏的幾乎瘦削的手,“這一季度的招生,有十七個孩子,全在這裏了。”

“他們說……很想見見,這座學校的主辦人。”

連夏驚懼的想要顫抖,卻被瞿溫書整個托起。

男人的姿态并不親密,手臂從背後穿過,再沙棗樹下的孩子們看不到的角度,擁住了連夏整個人。

“不要怕,連夏。”

瞿溫書的語氣近乎缱绻,“你不想讓他們知道我們的關系,我們就不說。你不想讓他們過來,我們就只遠遠看看。”

“夏夏,這是第十一所,以後,你還會有更多的夏至希望小學。”

瞿溫書輕聲說:“我想要告訴你,夏夏,在這個世界上,你的每一年,每一月,每一天,都會有新的希望。”

連夏想要攥緊手指。

指尖卻被瞿溫書一一呵護,扣進男人的掌心,終于滲出絲絲縷縷的血跡。

人的一生,有些事情注定耿耿于懷,注定無法自我和解。

只能在傷口上重新層層塗抹,假裝平靜。

然後潰爛。

直到有一天。

重見天日。

“連夏。”

瞿溫書握住身邊人顫抖的手,也握住連夏幾乎戰栗的肩膀,“你說的很對,我是個不折不扣的資本家,離開這個身份,我留不住你。”

“但是……連夏。”

瞿溫書輕聲道,“除此之外,我也在用普普通通,再尋常不過的血肉之軀,無比平凡的愛着你。”

“如這世界上萬萬千千人一樣。”

求不得,恨不得,舍不得。

“如果你無法跟自己和解,那你陪着我,我來讓這個世界變成你想要的模樣。我會善待員工,幫助老弱,提升保障。”

瞿溫書道,“我會改,連夏,你陪着我,好嗎?”

寂靜的聲音在廣闊無垠的黃土地上蔓延。

孩子們臉上的笑臉璀璨奪目,伸出手遙遙向這邊打了招呼。

不知過了多久。

連夏突然問:“為什麽叫夏至……為什麽要叫夏至希望小學?”

瞿溫書笑起來:“因為,那是你來我身邊的那一天。”

高原灼燙的烈日烘烤着每一寸焦土。

耗費了昂貴代價的大功率加濕器和給氧機死命的為面前的人瘋狂工作。

“我們回去吧,瞿溫書。”

連夏閉了閉眼,“我想吃東城那家私廚牛排了,配一點蘋果酒。瞿溫書,我們回去吧。”

*

B市東城有許多上了歲數的老管子,還有些私廚是上世紀漂洋過海的外國人後代開的,其中幾家別有風味,很合連夏的口味。

瞿氏在不遠處的商圈頂層有自己的停機坪。

從一路沿途飛行而來,連夏神情如常,除了沒怎麽提起學校的事,連語氣都和平時毫無區別。

他靠在瞿溫書肩膀上,歪着頭刷了一會兒手機:“一會兒再加一道蔬果沙拉吧,如果太涼的話,就讓Jomi溫一下。”

“好。”

瞿溫書拍了拍連夏,“還有一會兒才到,睡一會兒。”

連夏點點頭,想了想,又道:“你別喝酒哦,我想一會兒你開車帶我回去,好熱,吹吹風。”

瞿溫書:“好。”

主廚Jomi雖然是是奧地利裔,但說了一口流利又地道的B市話。

再加上每次連夏到他家店點的東西幾乎從來不變,以至于到了一見兩人進店,Jomi已經能先一步的報出菜名。

“還是西冷九分配菜照常,菲力七分多配黑椒不要油橄榄?”

連夏在飛機上睡了一覺,以至于連路都懶得走了,趴在瞿溫書背上露出一顆腦袋:“再給我加一瓶你自己釀的蘋果酒,要時間長一點的嗷。”

Jomi:“……”

綠眼睛的外國人和瞿溫書算是多年老友,因此看向自己好友的眼神更像是宛如在看一個昏君:“瞿,你快把你的愛人寵上天了。”

“羨慕不羨慕?略略略。”

連夏圈着瞿溫書的脖頸伸胳膊又伸腿,極盡挑釁之能事,“他樂意,快做飯,不然一家之主的我不給你付錢。”

Jomi:“……”

綠眼睛憤憤并狠狠攤手,扭頭去了後廚。

來的多了,這家店兩人自然也有慣常坐的位置。

靠近內側有一排很有奧地利古典風格的花窗裝飾。

連夏拉着瞿溫書坐下來,開了Jomi剛剛端過來的蘋果酒,豎起一根手指:“我發誓,只喝一點點。”

自釀的蘋果酒在高腳杯裏呈現清透的淡紅色。

連夏搖了搖酒杯:“瞿溫書,你一會兒要開車,你別喝。”

瞿溫書點了點頭。

連夏便将高腳杯中的酒一飲而盡,要再伸手去斟的時候,卻被對面的人握住了手腕。

“是可以再喝一杯。”

瞿溫書按住連夏的手不松開,“但是夏夏,你要先告訴我,你開心嗎?”

你開心嗎?

Jomi的蘋果酒大概是有些度數的,亦或者是連夏因為身體原因着實太久沒有喝過酒了。

暈乎乎的感覺倒灌上頭。

連夏有些迷茫的仰頭看了瞿溫書一眼,像是連眼底都浸着種無法言說的綿軟。

“開心。”

連夏道,“瞿溫書,我……應該很開心。”

瞿溫書:“開心什麽?”

“我不告訴你。”

連夏狡黠的一笑,薄而纖巧的手從瞿溫書的手中抽出來,給自己滿滿倒了一杯,“瞿溫書,我敬你。”

“又敬我什麽?”

連夏:“我也不告訴你。”

病中的人鮮少會有很好的胃口,但今天連夏十分難得的多吃了幾塊牛排,再加上進了肚的果酒。

遂吃了臨走的時候。

某人一邊躲在瞿溫書懷裏一邊無比土豪的從瞿溫書的錢夾裏掏出了所有的紅票票拍在桌上,大聲猖狂道:“Jomi,今天我就要做整個B市給小費的神!”

Jomi:“……”

“……趕緊帶你老婆有多遠走多遠。”

Jomi頭痛欲裂,“哦,帶上這些小費,我不樂意要。”

瞿溫書将連夏輕松無比的抱回懷裏,以一個公主抱的姿勢向上墊了墊,讓他躺的更舒服些:“拿着吧,我老婆平時從來不這麽活潑。”

Jomi:“……你們可真是一對狼和狽。”

“謝謝誇獎。”

瞿溫書神情極坦然的接受了這個評價,帶着自己已經喝的半醉的愛人上了車,再系好安全帶,“夏夏,再睡一會兒,我們一會兒就到家。”

連夏迷迷茫茫中也不知道有沒有聽清瞿溫書的話。

他微張開眼睛,然後擰着安全帶,親了瞿溫書一口:“帥哥……我有點喜歡你。”

瞿溫書:“……”

八成是醉了。

瞿溫書嘆了口氣,揉了揉連夏的臉頰,興許是喝了酒,難得顯出些健康的紅潤:“寶貝,我也喜歡你。”

從東城到西城的家線路并不算太遠,這時候早已經過了晚高峰時期,道路并不擁堵,沒必要再請司機過來。

再說瞿溫書也并不願意其他人看到連夏現在的樣子,他微微半開了窗,啓動車子。

出于大都市的道路安全考量,B市的每個街口都有反光鏡,以便司機随時觀察道路情況,做出最優判斷。

因此只開了三個路口——

瞿溫書就确定,有車輛在後面尾随跟車。

而且不止一輛。

因為是普通出行,瞿溫書并沒有開平時商用的賓利和大G,而是連夏最喜歡的幻影,夢幻的星空頂此時卻渲染了不詳的氣息。

身旁的愛人呼吸安穩。

病痛總是反複折磨,瞿溫書甚至很久再沒能見過連夏有如此安寧的睡眠時刻。

商圈浸泡多年,瞿溫書并不會被輕而易舉的吓住。

他靜默的撥打了助理和公司內網的雙重示警信息,并以個人身份立刻聯系了瞿氏備案的警局,特別注明要求立刻出警。

然而下一秒。

原本跟在身後的五輛車其中兩輛從幻影兩側包抄上前,并同時超車,壓在了前路途中。

另外兩輛則緊随上前,一左一右從雙翼夾緊瞿溫書所在的車輛,保持一個很微妙的距離向內靠攏。

這個很微妙的距離忽遠忽近,時遠時近,是瞿溫書耳熟能詳的一種威脅性動作。

瞿溫書打開遠光,清晰的光線瞬間照亮了前面輛車的車尾——而原本應該标明車牌的位置,空空如也,一片空白。

這是個更不祥的預兆。

如果對方攜帶車牌,那說明對方至少是國內套路,有所圖謀。

而對方空置車牌,那便只剩下兩種可能。

一種對方勢力并不在國內。

另一種,對方就是來玩命的。

無論哪一種,聽上去都顯然令人倍感不安。

瞿溫書突然有些懊惱為什麽偏偏選擇今天要帶連夏去看那遠在千裏之外的希望小學,又選在今天帶他從東城開車回家。

如果這輛車上只有他自己一人,那瞿溫書大可以放手一搏——

可是……

不。

或許根本沒有可是。

開在最後的那輛車車頂懸窗打開,一名典型混血長相的英俊男人手持耳麥,從車內站起身來。

那人着一襲黑色風衣,在B市的晚風中飄揚而起,良好的身體線條襯出內裏搭配的軍綠色背心與地形褲。

他摘下眼鏡,向前吹了個口哨:“瞿先生,幸會相見。你霸占我的妻子這麽許久,我只能親自上門讨要,還望瞿先生,海涵一二。”

在抛除斯克財閥繼承人的身份之外,戚韶之是一名非常有個人特色的藝術家。

他的容貌出挑,身形出色,藝術風格也同樣突出,因此在畫壇上自然同樣有名。

夜風之中。

戚韶之并不十分熟練的中文帶着并不令人舒暢的平翹舌,經由喇叭和風聲在夜色中傳遞。

坐在副駕上的連夏被吵嚷的皺了皺眉,像是将醒未醒。

這并不是斯克財閥的領地。

但顯然在戚韶之的思想裏,從來都沒有絕對的運籌帷幄。

道路上已經幾乎沒有了其餘車輛。

猛然之間,一道粗礦的剎車聲從瞿溫書前車響起。

瞿溫書頃刻間凝眉向前望去,只見原本并行的兩輛前壓車陡然同時剎車,橫亘在道路中間。

電光火石之間甚至沒有多少空餘可留給瞿溫書進行反應。

他只得一腳剎車,同時伸手向副駕駛護住自己的愛人。

然而絕對的動力還是帶起了猛烈的慣性。

哪怕被瞿溫書伸手擋住,連夏還是被向前的推力和安全帶的緊縛綁得整個人狠狠前後颠倒。

只一瞬間,強大的推力就幾乎讓他本就脆弱的器官發生位移。

連夏驀然清醒,他坐直身子,向後轉身:“戚韶之來了?”

“別取安全帶!”

瞿溫書厲聲,“連夏,坐着別動!”

連夏卻絲毫沒有要聽的意思,下一秒,他松開安全帶,從副駕駛上探出頭,看清了後車上的男人。

——戚韶之。

連夏神情怔了片刻。

但也只是片刻。

因為幾乎沒有給瞿溫書和連夏任何的反應時間。

原本壓在雙翼的兩輛車同時向內靠攏——只是片刻,就在雙側緊緊夾住了最中間的兩人。

穿過透明的車窗。

連夏甚至看明白了在他這一側駕駛車輛的人。

那是一個很典型的東歐血統,白種人的血統和過分強壯的體格賦予了這個種族在某些方面的特殊天賦。

在斯克財閥的特殊部隊中,連夏曾經見過他。

“砰——”

來自瞿溫書那側的劇烈撞擊聲勃然響起,劃破寧靜的夜色,宛如猛獸出籠般的猙獰嘶吼。

勞斯的幻影抓地力并不如大G和商用的賓利。

在碰撞發生的那一刻,車頭立即變向,巨大的沖擊力讓從喉頭嗆出的血漫過唇角,傳來一陣熟悉的鹹澀。

“連夏!”

大抵是血色駭人,瞿溫書目光劇震,幾乎連雙手都在顫抖,死死的掰回了方向盤。

連夏恍然回神,他下意識伸手擦了擦血漬。

他扭頭望向瞿溫書,同時,聽清來自後面那輛車上不急不緩的,帶着腔調的口音。

戚韶之問。

“寶貝,他好弱,你瞧,他連車都開不好。”

語氣到最後,嘲弄又倨傲。

一支黑漆無光的消音筒被戚韶之修長而分明的手指從袖口中取出,再慢條斯理的扭扣在他手中同樣漆面烏亮的槍口上。

時光逆轉而去。

連夏想起自己其實看過很多次戚韶之裝扣消音筒的模樣。

戚韶之的聲音不似瞿溫書天生的低音,他的語調更清亮,更悠揚,有種天然的明媚感。

與目前場景的陰冷格格不入。

車輛無法提速,自然更好瞄準。

連夏聽到左後車輪一聲沉重的爆破聲,随即方向再次失控,強而巨大的失控感帶着車體劇烈的震顫從底部蔓延。

瞿溫書死死壓住方向盤,另一只手卻握住了連夏蒼白冰冷的手。

“別怕,連夏。”

到了這種時候,瞿溫書的聲音竟然還是沉穩的。

他甚至在猛烈的失控感中偏過頭,對副駕駛上的愛人笑了一下,“警察很快就來。”

連夏整個人在顫抖。

在嗆出幾口血後,斑斑點點的血痕濺在他的領口上,落在他漂亮的臉上,顯得他越發脆弱而無助。

“我會保護你。”

瞿溫書沒有松手,他撫了撫連夏近乎死寂的側臉,“連夏,我會一直保護你。”

“砰——”

激烈的撞擊聲再次響徹夜色。

連夏睜大的眼睛裏倒映出瞿溫書那側駕駛座徹底碎裂的車窗。

在外部車輛的急劇碰撞中,不堪重負的玻璃車窗終于從內爆裂開來,由外側向內落向灑落,又帶着強而有力的沖擊力一片片割傷瞿溫書的皮膚。

從控制方向盤的左手到左臂,到西裝下的肌理。

被強行打開的空車窗灌進汩汩的風聲,攜卷着B市夏夜特有的躁意,夾着空氣中的血腥味,不可避免的全數沁入連夏的呼吸裏。

連夏呆了幾秒,突然道:“瞿溫書,你的臉破了。”

一道細長的裂口在瞿溫書在新聞中備受誇贊的臉龐上從眼角割過,粘稠的血液順勢而下。

一路滾落,最後粘在連夏的手指上。

泛着澀意的,腥氣的,溫熱的。

“嗯。”

瞿溫書道,“有點疼。”

連夏扭開了視線。

幾乎是同一時間。

嘹亮的警笛聲震碎B市空蕩的夜色。

寬闊的八車道前後同時在盡頭被警車的燈光打亮,襯得宛如白晝。

攜槍,逼車,挾持,惡意撞擊。

在這個無時無刻不被法律覆蓋的大都市,無論以上的哪一條,都是足以獲刑的重罪。

而最關鍵的是——連夏和瞿溫書終于不再勢單力薄。

這讓連夏在身體內傳來的劇烈疼痛中獲得了極其短暫的片刻喘息,他甚至短促的在一片黑沉的世界裏恍惚了一下。

随即發現原來剛才他看不到了。

連夏突然想起,在過去的兩年,甚至在更往前的幾年,醫生總是告訴他——你的身體狀況是從小積起來的,生活太差了,欠的太多,補不回來。你只能慢慢将養着,或許将來能調理好,也有可能慢慢衰敗。

真可惜。

他花了那麽多錢,終歸沒能将自己調理好。

“瞿溫書。”

連夏伸出手,摸索着找到身邊那個人的手臂。

自從剛才短暫的失明,連夏發現自己視野的光感變得很差,模模糊糊的影響落在眼底,總是看不分明。

可惜他來不及想這又是哪個身體部件出了問題。

瞿溫書扣住連夏的五指:“我在。”

連夏便松了口氣:“……警察來了。”

“對,警察來了。”

瞿溫書揉了揉連夏染着血的頭發,“我們……”

“哐當——”

“砰!!!”

巨大的槍鳴聲震起了路邊叢林中的所有飛鳥。

兩只後輪同時失控的幻影在道路中間轉過數個無比奇異的怪圈,在雙翼兩車的夾擊之下反複再次碰撞,最終向着後車的方位推行而去。

和警隊一起前來的防爆隊當即鳴槍示警:“放下武器!!”

“不放哦。”

戚韶之将手中的消音筒向外一丢,嘴角帶笑,“自我介紹一下,我來自意大利。來這裏,是為了接我被騙走的妻子回家。”

“無論什麽原因,放下武器!!”

戚韶之吹滅槍口上的最後一絲塵嚣:“武器,在我從小長大的觀念裏,沒有放下武器。連夏,你是跟他,還是跟我走?”

“連夏是我的愛人,當然應當永遠跟我在一起。”

眼前的一切除了槍聲,顯得太過沉寂,以至于瞿溫書冷淡的聲音從破碎的主駕駛座車窗中傳的格外清晰。

“戚韶之,連夏從來沒有愛過你。最開始,你是新鮮感;後來,你是他離開我的工具。”

瞿溫書朗聲,“工具也配來這裏嚣張?”

“你找死!!”

戚韶之瞬間變了臉,他擡手欲射,另一個方向的狙擊卻更早一步。

爆裂的子彈穿透戚韶之握槍的手掌,那支漆色的“□□”铿锵落地。

“不愧是你們國家,還是這一套招式。”

手掌被穿透的劇烈疼痛似乎沒有帶給戚韶之任何影響,反而讓他陡然冷靜下來,他猛地坐回車裏,一腳油門,正對着前車撞了上去。

瞿溫書和連夏所在的幻影早已經傷痕累累,前側和兩翼的壓車全數金屬防彈配裝,既沖不出去,也無路可退。

一旦撞擊,必定車毀人亡。

眼看戚韶之駕駛的車輛沒有絲毫猶豫,幾乎立刻就要直沖而來。

在最緊要的時刻——

瞿溫書終于顯出了今晚第一個無措的慌亂表情,大吼:“戚韶之,連夏還在車上!你瘋了嗎?!”

“我知道啊!”

戚韶之雙眼通紅,神情已近癫狂,“可是他不要我了,他勾引我,愛上我,又不要我,那我們就一起去死吧!”

“哐——”

黑色越野直直撞上幻影的後尾,無法抵抗的慣性帶着幻影向前猛沖,又被壓在前側的兩車狠狠攔住,向後猛退。

連夏咳出一口血來,像是盛開的花朵般灑在前車窗上。

警車在後。

防爆隊在前。

幾乎震耳欲聾的警笛和防爆鈴在夜空中盤旋,而最近的卻是戚韶之那輛即将撞上來的巨型越野。

反複的撞擊讓連夏很乖的坐在副駕駛上,他望了一眼即将趕來的警隊,又望了一眼近在咫尺的戚韶之。

輕聲道:“好可惜。”

瞿溫書卻将連夏從副駕駛抱進了懷裏:“怕不怕?”

“怕呀。”

連夏連唇上都是血,随着說話聲,不斷的滲出血來,“瞿溫書,我怕死。”

“我知道。”

又是一次撞擊,瞿溫書将連夏圈在懷裏,用自己的身體擋住了全部的沖擊力。

他吻上連夏帶着血氣的唇,“不怕,連夏,不要怕。”

連夏看不太清瞿溫書的五官。

他伸出手,向上摸了摸,摸到了一手獻血,分不清是他的還是瞿溫書的。

“如果以後我不在了,你好好的。”

瞿溫書像是在哭,因為連夏感到一滴滴眼淚落在自己的臉上,“去找宋勘也可以。”

巨大的沖擊力再次透過瞿溫書的身軀傳遞而來,這次依舊沒有疼痛。

除了瞿溫書劇烈的嗆咳了幾聲,未說完的話便從此斷在了喉腔裏。

“連夏,我真的愛你。”

前方的警笛聲越來越近,似乎只要穿出包圍,就有一條以血為代價的生路。

瞿溫書抱緊了懷中的人,向下俯身,讓連夏整個人都徹底處于被保護的範圍裏。

在下一次戚韶之瘋狂的撞擊傳遞而來時,瞿溫書踩死了油門——

已經破敗不堪的勞斯幻影發出瀕死的最後一聲尖鳴,早已爆胎的四輪驅動在寬闊平穩的柏油路面上摩擦出過熱的火花——

傷痕累累的帶着車內同樣傷痕累累的兩人頃刻間向前車沖去——

從物理學原理來說,幾乎沒有人能從這種雙重的慣性壓力中存活下來。

而以血肉之軀去對抗鋼鐵的這一刻所需要的毅力,決心和堅定,才是最殘酷的選擇。

六十米。

……

三十米。

瞿溫書想低頭再看連夏一眼。

卻發現懷裏的人竟也同時擡起頭,那雙漂亮的,就算是夢中也無數次投射進瞿溫書腦海裏的眼睛裏倒映着他自己。

鮮血淋漓的,狼狽不堪的,卻豁然而堅定的自己。

“瞿溫書。”

連夏突然道。

瞿溫書:“嗯?”

連夏彎了彎唇。

在兩人相識的這麽多年,瞿溫書見過連夏各種各樣的笑,戲谑的,輕佻的,逗弄的,嘲笑的。

但他從沒有見過連夏這樣的笑容。

淺淡,但也簡單。

十米。

連夏突然向後将瞿溫書一推。

他像是醞釀了太久,所以成功積蓄了所有力氣,将沒有任何防備的瞿溫書重新推回了駕駛座。

連夏伸手圈住瞿溫書的脖頸。

向以往在一起的無數次一樣,輕笑着吻了一下男人沾血的耳際。

“謝謝你。”

連夏的聲音很輕很輕,像是最親密的戀人臨睡前的低語,“但我還是最愛我自己……瞿溫書,晚安。”

車輛碰撞的慣性帶起漫天的塵嚣。

撞擊聲像是死亡的召喚,許久許久才從日出線邊響起。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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