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踏作春泥

第三十一章 踏作春泥

透過馬車的窗戶能看見天邊的雪停了,天光破開雲霭,照遍山河。

一時間,顧長寧真以為要到春天了。

雖然沒能讓父皇答應徹底放過楚晏,但在他一再争取之下,總算準允帶他回梧都了,他迫不及待地想回去告訴楚晏這個消息,想讓楚晏待在他身邊。

“殿下!營地傳信,姜國袁毅率大軍繞過了溁城,好像要徑直向營地進攻!”

——

墨旗也沒想過一定要用這一步,溁城守衛若是盡數出城攔截或許還有一搏之力,但那樣,若是姜國後方圍堵上來,好不容易攻下來的溁城就又會失守。若是完全不管營地,恐怕連一個時辰都撐不了。

誰知道這群姜國人放着正在苦戰的越城不管,直接繞到了這裏。

所以他這也是無奈之舉。

“失禮了,”他跨上馬車,像那日顧長寧一樣将刀架在了楚晏的頸間,低聲說,“只要撐到援軍來就可以了。”

他沖着袁毅大吼:“若是想要楚晏殿下無虞,各位莫要再往前!”

袁毅不像袁冼那般容易動搖,但他也默默揮矛勒馬,停在坡前,只憤恨地注視着此處。

看來楚晏這張牌還算是有用處,墨旗緊了緊楚晏的脖子,又朝那群黑甲喊道:“退後!”

他瞥了一眼身前的楚晏,後者什麽也沒說,雙眸呆呆地凝望着天邊漸顯的光亮。

看來袁冼的事是真把他吓傻了。

墨旗不屑地嗤笑一聲,看着那邊猶豫不決的姜國軍隊,游刃有餘地将刀又往楚晏還留着疤的脖頸上貼了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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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毅捏緊了拳,似乎要将手裏的長矛都掰斷了,卻也只能一言不發地拽過缰繩,示意全軍後退。

自從得知了袁冼的死訊,他已經數日未眠,此時雙眸布滿了血絲,眼眶四周滿是淚痕與烏青,帶着疲憊的殺意。

“切。”墨旗得逞地笑出了聲。

不過就是一群被人捏在手裏把玩的庸人而已,狠不下心的人根本不适合在戰場上摸爬滾打。他只要等援軍一到,一鼓作氣殺回去,就能重創姜國主力。

“哐!”

也不知道是他分了神,還是病弱的楚晏回光返照,後者竟然從袖裏掏出一把短刀,迅雷一般在他盔甲的連接處劃開了一道口子,又直接刺了過來!

幸虧被他及時退步躲開,不然那一刀可能會直接要了他的命。

可他原先拿着的刀卻落進了楚晏手裏,被後者顫巍巍地舉起來,直指他的眉間。

雪原風起,吹在身上,如有萬鈞。

“你要做什麽!你難道還想殺我嗎?”墨旗捂着腰上的傷口,戲谑地問。

楚晏握着那把長刀,盯着他。墨色的眸子宛如一片平湖,只被那風吹動波瀾。

“好殿下,等援軍到了,我會放你回去跟我們殿下團聚的,不會殺你,所以趕緊放下刀。”墨旗一邊勸慰,一邊不以為意地朝楚晏邁出一步,想直接奪過那把刀。

那刀光驟然劃過他的額前,帶過一縷風,最後落在了原先的位置——楚晏自己的頸上。

他立在車頭,望着袁毅。

“你瘋了?趕緊放下!”墨旗被他的舉動吓了一跳,先前楚晏要怎麽死都無所謂,但現在楚晏要是真在他手裏死了,顧長寧怕不是要活剝了他,到時候鬧得連皇位都不要了,那他的努力就全部白費了。

“別過來。”楚晏冷冷地瞥了他一眼,刀貼緊在皮膚上,連頸間的青筋都看得清楚。

墨旗被他這麽一吓,的确不敢再往前,他後怕地望向坡上的袁毅,後者也是一副不敢輕舉妄動的樣子。

楚晏微微張開嘴喘息,冰冷的刀刃貼在頸間的感受并沒有給他帶來多少恐懼,反而有一種極大的輕松與釋然。

那種冰冷透進了骨子裏,将他怒濤般的愧恨安撫,只要再前進那麽一寸,一切就結束了。

北梧的冷風從他耳畔呼嘯而過,也吹得他身側的玉佩叮當作響,更将萬頃陰雲吹散,那顯露在日光底下的雪原煞是好看,頗有塵盡光生之感。

他也算是見過北梧的雪原了...

也再不想見了。

“楚晏!”

身後是一陣疾馳的馬蹄聲,和一聲顧長寧撕心裂肺的呼喚。

顧長寧握緊了手裏的缰繩,瘋狂地朝楚晏的方向趕,急切的馬蹄聲一時響徹了死寂的戰場。

“楚晏!不要!”他又喊了一次,只求楚晏能夠回頭看看他,放下那把懸在他們二人性命上的刀。

可那個身影宛若一棵古松,狂風之下毫無動搖,迎着天光筆直地站在穹頂之下。

“不可退!”楚晏的語氣第一次聽起來這樣斬釘截鐵,決絕得好像變了一個人。這一聲喊得坡前的姜國将士們一震,紛紛挺直了腰杆望過來。

楚晏!楚晏!

顧長寧的聲音被堵在了喉中,任憑他再怎麽吶喊也叫不出他的名字。只能在幾步之遙的地方聽着楚晏說出了振聾發聩的那句:

“諸君,且将我踏作春泥!”

他自始至終沒有等到楚晏回眸,甚至沒有等到楚晏的片刻猶豫。

那把長刀從楚晏的手中滑落,日光底下頓時抛灑開一抹格外紮人的血豔,像迎春的山花。玉山将崩,白色的身影也從那馬車上栽倒下去。

風聲呼嘯,姜國的士卒也開始悲憤地搖旗狂喊,袁毅也帶頭沖下來,揮矛挑開一片梧國的士卒。雜亂的聲音傳進顧長寧的耳朵卻只剩下鐘鳴一般的回音。

他只知道自己聽見了什麽碎得一塌糊塗的聲音。

“楚晏...”他的嗓音沙啞,甚至喉中泛起一股血腥味,眼前也好似發白,只閃過一陣又一陣的模糊的剪影。

風聲貫耳,這次卻帶了一陣刺痛,他遲鈍地低眸,才發現肩上中了一箭,坡上有個舉着長弓的姜國人,眉眼像極了徐錦逢。那人再次搭弓,下一箭恐怕就是朝着他的腦袋來的了。

“殿下!”墨旗殺出來,替他拽了一下缰繩,馬頭一偏,帶着顧長寧躲開了第二箭,“此處不宜久留,您受傷了先回營,墨旗會在這裏撐到援軍來。”

不行!他不能把楚晏留在那裏!

他咳出一口黑血,掉轉馬頭,又朝馬車那邊去。但姜國人已經沖殺過來,不少騎兵躍馬繞過了那輛馬車,但奈何局勢太亂,有匹馬沖撞在那車輪上,将一整輛馬車掀翻在地。

“咳!”

他離楚晏已經那樣近了,近到只要他再騎出兩三步,就能見到他了。可這幾步又那樣遙遠,一遍一遍被沖上來砍殺的姜國人打亂了方向。

顧長寧沒有揮刀,他根本就沒有帶武器。所以只能靠騎術躲開那些刀光劍影,但還是挂了彩。

“殿下!”墨旗沖過來攔住快要昏厥的他,“你不能再留在這了!來人!把殿下帶回去!”

“不要...讓我去救楚晏...”他無力地撥開墨旗的身影,越過他的肩看見了地上血泊裏的白衣。

“讓開!讓我去救他...”他奪過墨旗馬背上的箭筒,從裏頭拿出一把箭矢,想用來擋一擋那些劈頭蓋臉落下的刀劍。

缰繩被人驀地砍斷,馬失了控,他整個人頓時滾落馬背。但他立刻又從泥地裏爬起來,朝馬車的方向奔去。

怎麽能把楚晏丢下,他已經丢下他太多次了,這次絕對不能——

顧長寧的意識停在了這裏,戛然而止。

是墨旗實在沒法,揮舞着手裏的劍鞘将他一擊打暈。又将他推給幾個壯實些的士兵,“帶殿下撤!”

——

“長寧啊?怎麽會有人這麽怕苦呢?喏,給你備了糖。”

“這次你乖乖喝完,課業我幫你寫了。”

“喂,顧長寧!你又欺負袁冼!”

“我就說你箭法好嘛,連大雁都獵得中!”

“那說好了,你帶我去看雪原。”

“不求共白首,但求兩心同。”

“楚晏!”

顧長寧喊着夢中人的名字從床榻上驚醒,往日種種猶在耳畔,心頭卻疼得慌,好像被人活生生撕扯下來一塊。

他翻身下榻,動作一時扯痛了肩上的傷,他咬着牙站起來,才發現這裏已經不是營地。

墨岩推門而入,看見他下了床,趕緊過來扶住,“您怎麽起來了?太醫說了,您還需要休息。”

“楚晏呢?”

“......”

“你說啊!他人呢?”顧長寧揪着墨岩的肩,問。

墨岩吞吞吐吐的,最後跪伏在了榻邊。

“楚晏殿下...他已經...殁了。還請殿下節哀。”

“他死了?”顧長寧反問了一遍,兩行淚悄無聲息地滑落臉龐。

他的心好像也随着這句話不跳了。

“我不信...我不信!他怎麽會死?”

墨岩伏身道:“殿下,您冷靜一點,姜國前日已經發喪了。”

顧長寧跌坐在榻邊,雙眸無神,說不出一句話。

地上的墨岩哀恸地從袖口裏找出一個盒子,呈給他,“這是菱生讓我交給您的,說是...楚晏殿下的遺物。”

他瞪了那個盒子半晌,遲遲不肯接,仿佛只要他不接過來,不承認楚晏死了,楚晏就還會再出現一樣。

但他終究騙不了自己。

他撐着床沿,努了努身子,拿過那個木盒,打開,裏頭的東西卻差點吓得他失手丢了盒子。

那裏頭躺着兩根指骨,是楚晏的指骨。

他一陣反胃,幹嘔了好幾次。墨岩慌忙倒了水過來,安撫了片刻才好些。

“他的...人呢?”屍首二字他還是未能說出口。

“找過了,但是...”

“是不是沒找到?”他的語氣裏又燃起一絲希望。

墨岩不忍地看着他,“找到了,但是帶不回來了,已經...已經沒有什麽了。”

他不明白這話,什麽叫“沒有什麽了”?活生生的人怎麽可能就沒有了呢?

顧長寧推開墨岩,取下衣桁上的衣服。

“殿下!雖然姜國已經從那處撤兵,但您的傷還沒好,斷不能這樣折騰啊!”

他不顧墨岩的勸阻,整裝出去。

出了門才知這裏是祁城的一處驿站,還好離那片戰場不算遠。他翻身上馬,揮鞭疾馳。

那日的戰場已經是一片狼藉,屍橫遍野。他就算記得清楚晏的大致方向,也分辨不出具體位置,幸好那架馬車的殘骸足夠顯眼。

他勒馬,下來。在馬車附近搜尋,他也總算明白為何墨岩要那樣說了,因為戰場上許多人的屍體交疊在一起,被馬來回踩踏已經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誰是誰。

他沾了滿手血污,最後在馬車下挖到了一個一面圓潤一面鋒利的碎片,是同心佩的一角。

他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在偌大的雪原上回蕩。

「楚晏」就在這裏,但這裏沒有楚晏,或者說每一灘血肉都是楚晏。

心跳聲漸遠之後,他聽見自己不受控的哭聲,嗚咽,啜泣,再到嚎啕,每一聲楚晏都喊得徹心徹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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