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長寧

第三十二章 長寧

半月前,袁冼的死訊被加急傳到姜都時舉國震驚,連帶着楚晏的事跡也被大肆渲染。

同日夜,太子楚毓設計毒殺姜帝敗露,姜帝飲鸩暴斃,太子被擒途中墜崖。五子楚源繼位,是為新帝。

史稱「新鸩之變」。

新帝登基次日,調吏部侍郎徐錦逢出任溁越副都統,即日前往越城商量反攻事宜。

徐錦逢在越城見到袁毅的時候,不知道該怎麽開口。悲痛讓從前銅牆鐵壁一般的人露出了從未有過的脆弱和疲态,看上去好像全靠着仇恨撐着他的意志。

他越過篝火,坐到袁毅的身邊。

袁毅沒有說話,只是借着篝火的光亮,反複地擦拭手裏的利劍。

“如今要是守住越城,下一步你打算怎麽做?”

袁毅的眼珠裏迎着面前燃燒的火光,每個字都說得咬牙切齒:“去溁城。”

是意料之中的回答,但徐錦逢覺得,這應該也是梧國人意料之中的猜想。

“溁城易守難攻,我雖然帶了援兵過來,但畢竟你們剛經歷過苦戰,恐怕拿下溁城無望。”

袁毅轉過頭看向他,等着他繼續。

“不如去打後援的營地,大部分梧國辎重都在那裏分流,要是能拿下,就能從後方截斷梧國的軍糧。”

“但先不說這個營地的具體位置在哪還不知,營地的兵力部署應當不會太少,若是不能一舉殲滅,恐怕只會被後方的溁城反撲。”

徐錦逢從身上拿出一張草圖遞給袁毅,那是一張被标注出來的地圖。空白處還寫了大概的兵力部署和巡查頻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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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袁毅只知道徐錦逢是人脈廣,但卻不知他連這種情報都拿得到。

徐錦逢把雙掌伸向火堆烤熱,解釋:“是趙仁給的,雖然他從那回來的時候是被蒙着眼帶出來的,但是這史官的記憶到底是比尋常人好,他根據去時的模糊印象和回時的方向感知,大概估算出了營地的位置。楚毓不準他入京,暗中派人要殺他,被我的人救下了。”

他将暖和起來的手翻了個面,“另外,祁城線人來信,梧帝正在祁城驿站,召顧長寧前去祁城受封。營地無主将,這是最好的時機。如何,要打嗎?”

“打!”

袁毅的回答沒有任何拖泥帶水,倒像是萬裏洪濤找到了閥口,一個字也說得擲地有聲。

他也明白徐錦逢的私心,是想要從營地帶回楚晏,但這種私心他自己又何嘗不有。

只是誰也沒想到,這一奇襲,卻成了将楚晏逼死的最後一環。

時間回到如今——

墨岩找到戰場上嚎哭的顧長寧時,心裏也不是滋味,好不容易才把他帶回祁城。但後者似乎一下就垮了精神,再沒了往日神色。

只忍着傷痛端坐在案前,癡癡地盯着那幾片畫卷的碎片。

“殿下,您囑咐我查的事,有結果了。”墨岩很清楚,這是唯一會讓此刻的顧長寧有興趣的話題。

果然,後者聞言立刻擡眸看向他。

但其實墨岩也不确信,這是不是一個告訴他真相的好時機。

“殿下,您先答應我,無論如何,都不能激動。”

顧長寧攥緊了手裏的碎紙片,嘴上卻木然地答應:“好,你說。”

墨岩鄭重地站到他面前,跪下,“屬下這陣子找遍了與當年夫人之死相關的所有人員,但當年活下來的人後來都離奇暴斃,除了一個逃到溁城裝作姜國人生活的木匠。屬下盤問下來發現,安順所言「姜帝設伏劫殺馬隊」一事,并非事實,反倒是當今陛下似乎與此事脫不了幹系,當年之事,很可能是陛下為激化兩國矛盾所為,所以哪怕是逃回梧國的人也都被滅口,死于非命。

“安順也重新審問了,改口稱對當年的事并不知情,只是因為在越城附近做生意時被墨旗的人抓到,威逼之下才撒了謊。此外,墨旗的帳中,也找出不少與陛下來往的信件,青茶一事,霞珠一事,外加安順栽贓一事,都在其中。甚至,連先前姜國密探的信件,也有過墨旗的改動。”

他瞟了一眼案前的顧長寧,後者一半的臉都埋進跳動的燭光裏,雖然看不出神情的變化,卻讓人隐隐有些不安。

墨岩深吸了一口氣,把自己的額前貼到地上,磕了個頭,愧疚感從眼底升騰上來,模糊了視線,“屬下罪該萬死,關于楚晏殿下的密信一事,是墨旗僞造了布防圖,屬下模仿了楚晏殿下的字跡添筆,「徐郎」一稱,「相思」之語,都是我所為。也是我,懇求殿下不要戳穿...”

“紅蕊姑娘的病遲遲不好,也是因為墨旗讓屬下調換了紅蕊的藥,也是我将紅蕊重病的消息透露給楚晏殿下的。是我...對不起楚晏殿下,也對不起您。殿下您要怎麽罰我,屬下都沒有異議,只求殿下放過我在京中的家人,墨岩願意以死謝罪。”

他說完一長串,好像終于把久積心中的劇毒吐露了個幹淨,兩肩有種從未有過的解脫感。

只有心中無限的愧疚還郁結在他曾經落筆寫下的每一個字裏。

每一個字都曾是楚晏用心交過他的筆法,是他當初貪生怕死,自私自利,才将那些字變成了一根一根刺向楚晏的毒針。

如果楚晏的死是一場盛大的處決,那麽他墨岩也是其中一個劊子手。

他跪在地上等了很久,漫長到好像外頭屋檐的滴水已經将他淩遲了三千遍。顧長寧卻仍然一言不發。

他大着膽子擡頭,卻只見案前的人已經哭得泣不成聲。

墨岩張了張嘴,最終還是不忍打擾。又低下頭嗑在地上。

良久之後,顧長寧終于開口:

“墨旗在哪?”

“此前一戰,墨旗為掩護殿下撤退,身負重傷,此時正在祁城的客棧養傷。”

“皇帝呢?”

稱呼的變化似乎蘊含了太多的意義。

“昨日就已經啓程回京了,但并未頒布立您為太子的聖旨,陛下來這裏,可能只是為了試探您對楚晏殿下和繼續攻城的态度。”

墨岩将自己心中所想和盤托出,也做好了問完話就會被處斬的準備。

但顧長寧收起了悲态,将那些碎片肅穆地裝進原來的盒子裏,眼底透着讓人膽寒的涼意,“把墨旗帶過來。”

墨岩被這語氣中的恨意威懾得愣神片刻,心驚膽戰地從地上爬起來,趕緊将重傷的墨旗帶到房裏。

墨旗虛弱地跪在房間的正中央,似乎明了緣故,面色上卻并沒有害怕,只是盯着顧長寧,微微俯身一拜,道一聲:“殿下。”

“你難道不覺得內疚嗎?”見他這副理直氣壯的模樣,顧長寧恨不得将他剝皮抽筋。

“墨旗不知該為何內疚。我所做的,哪一件不是為了梧國?哪一件又不是為了殿下您?殿下您為了一個背叛過您的楚晏,遲遲不肯下決心攻城,才應該內疚!他們一個個都是為了壞您大計,我反而才是對殿下您最忠心的人!”

“你不是對我忠心,你是對皇帝忠心。”顧長寧并沒有被他這些義正辭嚴的話繞進去,一針見血地戳穿了他。

底下的墨旗咳了幾聲,冷笑着道:“殿下,您不過是質子,若不是我千裏迢迢接您回來,還給您安排了這樣名正言順的仇恨,您又怎麽會坐到如今的位置呢?您的榮華,難道不是借着我給您鋪的路掙來的嗎?”

顧長寧還是第一次發現一向謙卑的墨旗居然是這般無賴又倨傲的人。

他更不能接受的是自己居然被這麽一個人耍得團團轉。

他瘋魔一般地大笑起來,笑得苦澀又諷刺,既是笑權謀的狠辣,也是笑自己的愚蠢。

是皇權的貪欲,是榮華的誘惑,也是慕強的野心,更是生存的逼迫,仇恨的蒙蔽,每個人犯下一件,然後都遞進了他手裏,成了他将楚晏的真心淩遲處決的那把利刃。

正史記載,皇子顧長寧貼身侍衛墨旗,重傷不治。此後皇子顧長寧命三軍停戰,班師回朝,大軍立于城下,梧帝兌現太子之諾。回京第二日,梧帝舊疾複發,當夜暴斃,顧長寧繼位,與姜國新帝和談,以續楚晏永世長寧之願,此後退還被占城池,兩國停交戰,通商貿,稱「玉碎長寧」。

一年半後——

正值盛夏,姜都青石板的長街上,來自梧國的商貨也随處可見,稚童們捧着新采的蓮子也出來叫賣,處處是熱鬧平和之景。

要是楚晏能看到這一幕,該做何想?

顧長寧遠遠地望着長街的盡頭,人群裏閃過一個松綠色的身影,行姿步态也偶爾與楚晏相似,但一回眸,那份「相似」就又破滅。

他苦笑。

自楚晏走後,他見人海中的每一個,都像他。

“公子,這會兒日頭大,您逛了這麽久,不如先回去?”墨岩從身側撐着把傘,給他遮陽。

這次是為了跟楚源談新商路的事宜,交給別人不放心,再加上他也的确很久沒回過姜國了,所以親自來訪一趟,也是想去看看跟楚晏曾有過回憶的地方。

至于墨岩,他最終還是饒了他一命,但墨岩死活不走,非要留在他身邊,寧願不要俸祿也要将功贖罪。

“不用,再走走吧。”他望着前頭的李記蜜餞鋪,出了神,從前他怕苦不肯喝藥,楚晏就給他買過這個。

他這一年其實也落下不少病根,但他再沒嫌過藥苦,所以看到這個鋪子,頓時感慨良多。

墨岩便也不再勸阻,陪他繼續朝前走。

“公子您在這兒等我就好了,不用跟我去——”身前不遠處的地方,傳來一個不算陌生的女聲。

顧長寧遲鈍地擡眸,認出那個女子是紅蕊。

她正推着一輛輪椅往前頭的蜜餞鋪去,從顧長寧的方向,只能看見輪椅上那人的輪廓,倒是頗像楚晏。

大概是微服出宮的楚源吧。

他吸了口氣,準備帶着墨岩上去打招呼。

正好紅蕊推着那輪椅拐進了鋪子,輪椅橫過來的時候,有一瞬間瞥見了那人的側臉。

這一刻所有的喧鬧在顧長寧的腦海中戛然而止,無邊的寂寥迎面湧來,快要将他整個人吞沒。

他終究是出現了幻覺啊。

他苦澀地咳了幾下,試圖讓自己清醒些。

身側的墨岩一句話卻将他摁進了深海,讓他差點在青天白日窒息溺亡:

“那不是...楚晏殿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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