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謝北軒
第三十八章 謝北軒
“我沒別的意思,只是覺得你雖然來府上的時間不久,卻跟我格外投緣,所以想見一見你而已,若是你覺得不便,也不必強求。”
見對方許久都沒有答話,楚晏又補充道。
他并不是想讓人難堪,只是突然聽他說要離開,一時沖動了些。看常凝沉默了這樣久都沒有再寫回複,大概是以為他是要拿相貌刁難他,心裏不舒坦吧。
“抱歉,是我唐突了,你就當我沒說過這話吧。”
「沒事,是我太醜,怕吓到你」。
手心被人攥得很緊,寫的字卻顫顫巍巍的,沒有之前那般冷靜,難道是像紅蕊說的那樣,對自己的容貌太過自卑了?
他拍了拍常凝的手,“沒事,我不會的,紅蕊不也沒被你吓到嗎?”
「......」
那手指點在他的掌心,卻沒有動作,似乎在與自己作鬥争。
“真的,我又不是孩子,再說,相由心生,你謙遜體貼,定然不會差到哪裏去,就算是後天相貌有毀,個人的氣質也都擺在那兒。”
“當真不能一見嗎?”
他覺得太過可惜,不想自己連表達謝意都不知是對着怎樣的一個人。所以開口又争取了一番,但良久的沉默還是給了他否定的答案。
他知趣地收回了手,道:“不提此事了,你肯定不舒坦吧,抱歉。”
掌心抽回的時候似乎觸碰到了常凝腰間的某個佩飾,玎珰一響,帶着涼意。這響聲孤單地在房內回蕩了片刻之後,他的手又被人攏進掌心。
「等我回來,再見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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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字一頓寫得實在小心,似乎生怕自己的容貌會從這些筆畫裏洩露出來。但也正是這樣的要求又讓半躺在藤椅上的楚晏莞爾。
“好,那我等你。”
他收緊掌心,輕輕碰了碰的那只手指,大概是右手的指節,虎口還有幾處繭,但不像是因為粗活留下的,倒像是時常舞刀弄劍才會留下的痕跡。
他費心摩挲了片刻,從前看過些奇技淫巧的雜書,上面有寫過掌紋手相一說,他一時來了興致,又好奇地攀上這只手,想把他拉近些仔細探究一番。
“掌中四直,富貴無憂啊,”他在心中大概描繪了常凝的手相,認真分析起來,“看來你本該是衣食無憂的命,只是暫時擱淺在我這無福之人身邊了,之後定會遇到貴人的。不過似乎姻緣有些艱難,所求難有得啊,恐怕與心上人要多受些苦才能相守了。”
「......」
常凝的手在他手裏動了動,又沒有寫上什麽。
他淺笑,安慰道:“我也只是依樣畫葫蘆,随便說說,不大準的。你別當真。”
說完,第一次将他的整個右手攏在掌間,但動作一瞬間就凝滞了,常凝大概也察覺到了他的愣神,立刻就将手抽了回去。
楚晏還沒回過神,因為他在原本小指的位置摸了個空。
“啊—啊—”常凝邊急切地出聲,邊又在他攤開的掌心裏飛快地寫下:「公子睡,我要走了」。
接着是一陣腳步匆匆的離開聲,這還是常凝除了啞叫以外第一次弄出這樣大的聲響。
楚晏後知後覺地坐起來,聽着那漸行漸遠的腳步,已然放到了帕子上的手,最後還是放下。
——
顧長寧快馬加鞭趕回梧國的時候,正是姜國秋意最濃的時候。今年的北梧卻已經像是早早地入了冬一般,雖有豔陽卻寒風四起。
也不知道徐府此時能不能聞見外頭的桂花香,記得楚晏愛喝桂花酒,他原本還想親自釀些,可惜梧都滿城的桂花都開得不好,僅有的一些也吹落北風中,不見再開了。
他垂眸,看着自己又戴上了器械的右手,那一日,楚晏的停頓猶在眼前,也不知道他是因為驚訝還是因為懷疑。但顧長寧自從回來後,就不再戴着手套遮掩着缺陷了,畢竟楚晏都能那般大方,他又何嘗不能。
“陛下,侯府那位說想見您。”墨岩端來一杯雪松茶,恭敬地放在了他的手邊。
聽見這話,他揉了揉眉心。
自從他弑父登基之後,定安侯稱病不朝,他也開始暗中設局,打壓謝北軒一族在朝中朝外的各方勢力,用了大概半年有餘的時間,以謀逆之罪将謝家扳倒,收回兵權,滿門發配,還要仗殺謝北軒,但關鍵時刻定安侯搬出了先帝賜的免死金牌,顧長寧便改将謝北軒囚禁侯府,終身不可再見家人,其餘直系親眷仗殺,謝氏一族三代之內不可入朝為官。
他喝了茶,從容起身,移駕侯府。
昔日碧瓦朱甍,門庭若市的定安侯府,如今也只剩下一副破敗景象,除了門前兩個看宅的侍衛,再沒有旁人會來此處。
但顧長寧總覺得,這深院蕭條,滿地蒼苔,也掩蓋不住這裏從前的銅臭氣與利欲感。他厭棄地步入這座活墳,由墨岩領着,往裏堂去見謝北軒。
推開門,帶着黴味的塵土撲面而來,有些嗆人。
墨岩趕緊回身開窗,四下散了散這股糟心的氣味。
堂前端坐的謝北軒明明才剛及弱冠之年,卻已然有了老态,清澈的雙目也變得渾濁,無神地望着門口。秋日午後的陽光灑在他手腕間的金镯上,也再沒了從前榮光。
“你來了啊。”謝北軒見他來了,也不行禮,只擡了擡手,小小的長命鎖挂在金镯上随着動作晃了晃,清脆作響。
他在墨岩特意擦幹淨的椅上落座,“叫朕來是為何事?”
“沒什麽,只是許久未見了,總覺得再不見上一面,恐怕見不到了。”謝北軒疲憊地倚在靠背上。
他沒答話,冷冷地看着謝北軒。
“你剛被墨旗回來的時候,我因為父親總提起兩家婚約一事,所以對你格外好奇,但見了你落魄模樣之後便格外嫌棄,我當時雖還年幼,卻在想若是此後真成了夫妻,也未免太過寒碜。”謝北軒一向是個話多的人,又在此處幽居一年,憋了一肚子的話終于有人可以聽了。
他繼續道:“但幸虧你争氣,短短三年,就坐到了旁人不可企及的位置,所以父親重提婚約之諾,想借你之手,讓我們謝家重回巅峰。”
“你最不該的,是對楚晏動手。”
謝北軒聞言苦笑,“你以為我想嗎?手握重兵的侯府想與戰功赫赫的皇子聯姻,先帝不是傻子,便以溁城要挾,若我不能助你拿下溁城,謝家就無以保全,只恨我自小體弱,不能上陣殺敵,否則我弱冠之年,怎會遜于你!”
他越說越激動,最後一句出口時,整個人坐起來,手扣緊了桌角,雙眸憤恨地瞪着他。最後卻又像是卸了一身重負般,癱倒下去,“當真是成也聯姻敗也聯姻。”
“再如何有苦衷,也不應當枉顧他人性命,朕原以為你是純真之人,才對你處處忍讓,以胞弟相待,但你卻一次次挑撥我與楚晏!”顧長寧順着他的目光回瞪,想起來那一杯杯讓他颠倒是非的青茶,還有那日一頭撞死在眼前的慶平。
謝北軒搖了搖頭,嘆道:“你們之間,若無嫌隙,我又怎麽能輕易挑撥?你當真以為你們兩情相悅便能真正相守一生嗎?楚晏也好,你也好,我也好,哪一個不是利益的棋子?!”
這樣的質問當頭一喝,顧長寧無法辯駁。
只怪他才是天真的那一個,以為楚晏是為了利欲才将他抛在獄中,以為他只要将楚晏囚在身邊,便能換回真心。可楚晏的真心本就在他這裏,從未變過,是他自己親手将那真心付之一炬。
謝北軒看出了他的猶豫,大笑一陣之後劇烈地咳嗽起來,口中竟也吐露一抹血色。
“我知道你恨先帝也恨我,我也恨我自己,我總在想,若是我當初放走了楚晏,謝家是不是就不會落到這般下場...呵...但你,你顧長寧別忘了,是你親手殺了楚晏,你最應該恨你自己...你才是那個最狠毒的人...所以你才見不到楚晏,就連我這般挑撥離間的人都要比你先一步去見他了...”
此話謝北軒便以為是自己最後的遺言了,說完後便如枯草一般凋落,倚在案邊,等待着顧長寧宣判自己的死亡。
顧長寧冷漠地看着這一幕,內心只覺得徹骨生寒。
從前初見謝北軒時,只覺得他是個糖罐子裏長大的孩子,弱不禁風又養尊處優,從未想過他會做這樣的事,說這樣的話。
說到底,也是個可憐的人。
他擡眸給了身側的墨岩一個眼神,墨岩立刻領了意,朝外頭喊了一聲:“進來吧。”
提着醫箱的太醫便踱步進來,趕忙給謝北軒把脈醫治。
“你...”謝北軒驚愕地看着這一幕,喉中沉重如吞鉛。
顧長寧緩緩起身,行至門前望向院中四四方方的天,陽光正好,滿地荒草灑金箔,風一吹就像桂花一樣。
“你錯了,他沒死,你也不會比我先去見他。”
身後的謝北軒沉默了許久,最後只有一陣瘋魔般的大笑響徹了荒蕪的侯府。
顧長寧踏着不能入酒的「桂花」回宮,他已然準備在安排好一切事宜後,讓唯一的皇侄監國,自己再去姜都久住,以那個啞巴的身份陪在楚晏身側。所以這之後他夜以繼日地處理政務,宵旰憂勤,只為了能夠早日見到楚晏。
一個半月後,他已經準備好啓程了,卻在這個關鍵時候收到了遠在姜國的菱生寄回來的信,讓他肝腸寸斷——
楚晏要與徐錦逢成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