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她立夏風藤蘿下
第二章她立夏風藤蘿下
富人區的福清街一處拐角,再過去一段路,便是懔城最有名的一個建築矗立着,西洋風格,幾千平米面積的大樓,高聳的房頂像是直入雲霄。
這兒是最豪華的立雄大廈,除了有錢人,誰都買不了這兒的一件物品。
三層的位置,有一家旗袍店,名為“素青”,以老板娘的名字命名。
覃素青一直給懔城唱戲名角兒的老板們做衣服,品相完美,皆是量身定做。
普通家庭的女眷都是出自自家母親所做,或者自行傳承至母親、上一輩的手藝。
但“素青”那兒最便宜的一件,起碼也得幾十大洋。
姜胤辰的穿着無法與這兒的氛圍融為一體,但他樣貌和形體對做衣的老板們來說,卻是一個活人衣架子。
素青恰是在剪裁圓領,聽聞步伐聲,擡頭轉眼見到姜胤辰,“你又來啦……今日,可帶夠了?”
姜胤辰兩手插兜,一直看向櫥櫃那件展示的旗袍。
雖是她店內最普通的布料,可樣式獨特。
顏色不是和羽舒長穿的純白,是豔麗的朱紅。
若是和羽舒穿上,定是襯得她凝脂更白,笑容更美。
素青看他猶豫,便說:“這件衣服你都在這看了三年了……本就是展示品,不如打折賣給你。”
富人們豪爽買單的見多了,這般執着的平民還是頭回見。
素青見過許多公子哥的長相,按他體态來看,換身衣裝也是個翩翩公子,可惜,是個窮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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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胤辰省吃儉用,拿出了手裏僅有的三塊大洋,“謝謝。但,我只有這麽多……”
素青內心兀自嘆息,三塊大洋……被人知曉,可是會砸招牌的!
話到嘴邊,只能牽強敷衍:“打折賣也得四十大洋,你……再努力努力。”
幾十大洋若是以前,他根本不用眨眼便能買下。
最終,這三塊大洋給了照顧母親的馮姨。
姜夫人尹文槿好歹也曾是個書香世家的大家閨秀,但所有親戚知道姜家落魄,避之不及!生怕姜應元的賭債會跟他們家沾上邊。
人都說患難見真情,此時還有個遠房親戚能來照料,姜胤辰心下已經很感激。
尹文槿睡着,馮姨只能悄聲跟姜胤辰說話,打開了木櫃子裏塞的東西,“阿辰,這都是和家夫人來探望給的,她讓我別說,但我這性子哪耐得住……怎麽着得等你發句話。”
瓶瓶罐罐,看着就不少錢。
和家人待他們好,姜胤辰不是心裏沒數的。
和夫人每回給的恰為體面,幾番折騰送回去,他們還是會再送來。
有時候,姜胤辰反觀自己現狀,總覺得和家好意像在鞭笞着自己的心,他無能為力去給,又無能為力去答謝。
——
過了幾日,姜胤辰被和父和宗煜喚去至和家別墅。
姜胤辰恭敬有禮:“老爺,您喚我過來,是何事?”
書房內,和宗煜問他:“聽聞,你哥被你打了?”
姜胤辰對和羽舒這一頭一直坦言相告,對和宗煜也是有一說一,說話不拐彎抹角,“是,前些日子和家輪船幾個工人和東江人賭,我哥也在。”
和宗煜暗暗嘆息,“你母親,不如接到家中來,羽舒坐的船明日就到了,你收拾收拾自己,開個車去接她。”
提及和羽舒的名字,姜胤辰的內心兵荒馬亂的起來,“羽……大小姐明日回了?”
改口只因身份問題,以往多年的“伯父”改成了“老爺”,“羽舒”變成了“大小姐”。
和宗煜和他提了多次不用改口,可他不願,和羽舒信裏多次和他提到一定要照顧姜家人,偏偏面前的孩子有自己的骨氣,工資不願多拿,也不願被特殊照顧,想法子多給都不行。
“你和羽舒成婚,早晚也得喚我一聲爹,你別見外。”
姜胤辰有些話在喉嚨口繞了繞:“我……不入贅……”
和宗煜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肩背,這幾年他知道姜胤辰住過棚戶區,睡過“滾地龍”,自己賺了些小錢又省吃儉用,租了個土房。
這種遭遇換成哪家公子哥,都是受不住的,偏偏他咬牙頂着壓力,以往頑劣一概全無。
按姜家人原來的說法,他成婚會收心,這下還沒成婚,和宗煜就看他已成熟了許多。
“你這孩子,若你是個拎不清的人,我會讓你在和家做事?我女兒什麽性子,我這個當爹的清楚的很。”
和夫人鄭夢麗瞧姜胤辰從樓梯下來,穿的還是那一身頂工時的衣裳,讓管家拿來一套西裝。
姜胤辰:“夫人。”
鄭夢麗拿着一套白色西裝,和他身子比對着,笑道:“應該是合身的,照着你尺碼定的,你試試。”
見他不動,鄭夢麗耐心解釋道:“這麽些年,剛見到羽舒,你總不至于穿這身短袖褲衩,是吧?”
——
海鳥叫聲陣陣。
它們飛去的方向,與和羽舒一樣,朝着南邊的懔城。
在船上近一個月的時光很快就過去,和羽舒穿着真絲淺藍的旗袍,搭配了一條镂空的披肩,靠在欄杆吹着海風,雙手托腮,難掩快要見到姜胤辰的欣喜之情。
雖然沒有在春天的時候回來,但好歹也在夏季完成了學業歸來。
她的嬌羞姿态惹得諸多男子頻頻搭讪,可與異性不善言辭的她,只能微笑以示拒絕搭話。男人們見她不願說話,有些個死皮賴臉的還給她講笑話。
男子也是洋外歸來,瞧他軟檐禮帽,興許也不過是普通人家,也不知怎上的這頂層包房。
說話一點不着調,張口就來,靠近和羽舒笑道:“月黑風高,暮色四合,我走到一個裁縫店內,店中有一女孩和她母親,二人看向我,女孩說‘娘親,他瞧着甚是兇煞之相,娘親,我好怕。’,你猜她母親如何回答?”
和羽舒聽不懂那是何意,面露難色。
男人自己接上了話茬,“她娘親說,‘你小點聲,娘親也怕’……”
聽完,和羽舒輕聲說了一句:“抱歉,我該去找我朋友了。”
“哎!美人兒,不好笑阿?咱換一個!”
聽他的話音似是追着自己跑一般,和羽舒加快了步伐。
已經快到下船的時辰,和羽舒忽而想起借給艾爾莎的一本書還未放入行李內。
“篤篤——”
“艾爾莎。我的書,你得給我了,我就快下船了。”
艾爾莎是船上認識的朋友,可她明日才到她的目的地。
房內傳來嬉笑聲,艾爾莎似乎和誰在說笑打鬧。
和羽舒覺得自行開門不禮貌,依舊在門口喊了幾句“艾爾莎”。
笑聲未歇,若是普通書籍就罷了,可那是和羽舒最愛的詩集。
“打擾了。”
和羽舒一開門縫隙,就聽到艾爾莎對面的男子在念:“Within thine own bud buriest thy content,And tender churl mak'st waste in niggarding(別把嫩蕊含苞在心,別讓鄙夫浪費吝惜……)”
羞憤!
氣惱!
和羽舒看到二人在床上糾纏着……撇過頭去關上了門。
好好的書,被二人拿來談情說愛!
捂着胸口的劇烈心跳。
和羽舒震驚于方才看到的景象,雖知親吻的含義,可這二人……青天白日,竟然……
此等行徑,是不成婚就能為之的嗎……
漲紅了臉的和羽舒拍了拍自己的面頰,心想,罷了,那書便贈予艾爾莎。
和羽舒打開蕾絲洋傘,準備下船。
姜胤辰一大早便在此岸等待,來回踱步至傍晚。
夕陽已快西下,姜胤辰都忘了吃點什麽,也忘了買點什麽給和羽舒。
她下船會餓吧?
她定是想念懔城的美食……
暗罵自己愚笨,鄭夢麗以往還提起過和羽舒愛吃的糕點,姜胤辰立馬跑去小街買她愛吃的荷花酥。
和羽舒下了船,看到自家的車,卻未瞧見接她的人。
姜胤辰接過包好的荷花酥,被一輛自行車鈎住了衣角內裏,“斯拉”一聲,內裏斷開了一大片。
騎車的人看姜胤辰行頭不便宜,趕忙從搖搖晃晃的車身上下來,“老板對不起,對不起,我沒長眼……”
見他也是着急趕着去哪,姜胤辰翻看了下內裏,确實難看極了,“罷了,你走吧。”
“哦喲,真當對不起老板。”
姜胤辰迅捷跑着步離開,西裝灌入了夏風而膨起。
和羽舒乖巧地在原地等待,想着總會有人來接。但約莫過了半個時辰,還沒見有人回來。
可她一向來性子平和,不太容易動怒,除了今日所見艾爾莎的行為,真真是氣人。
香汗淋漓,和羽舒扇着扇子散熱。
聽聞吵鬧聲,和羽舒遠觀石橋那頭,有個老伯伯推着車卻被人趕着走。
那橋有些陡,可不能快步走。推着太快,受傷的可不是一個人。
這距離也不過百步之遙,和羽舒放下傘和扇子,小跑了過去。
這頭,又恰好是姜胤辰快步跑來。
“老東西好不好推快點,占着橋面動都不動,自行車上來了阿!”
“腦子不靈清!沒力氣就回家呆着,一只腳踏棺材裏的人了出來幹嘛,搶人家年輕人的活幹!”
那些謾罵聲無理傲慢,聽了讓人很不舒服。
姜胤辰一手幫襯老人家之時,車尾也被一雙白嫩的手頂住。
有這般行徑的女子,身着華貴還不分貴賤的……
除了她,還有誰?
自問時,姜胤辰視線上移。
和羽舒小口喘氣,雙眼眨着,也一時難以置信所見之人是姜胤辰。
二人在催促聲之下,先幫老人家的小車推下了橋。
這不是和羽舒想象的重逢畫面。
亦不是姜胤辰的。
三年來,他們一直書信往來,推心置腹。
直到真的見面,彼此反倒拘謹了起來。
信裏你侬我侬,互吻萬千。
這下近在咫尺……
二人間隔了一段距離走着,慢悠悠地,無目的的。
姜胤辰和和羽舒都在思考開口說話的話題。
和羽舒看向他手中,問:“給我的嗎?”
撓了撓頭,姜胤辰反應慢了半拍,“哦……是,給你的,荷花酥,夫人說你愛吃。”
和羽舒緊促了秀眉:“夫人?”
他解釋:“你娘親。”
和羽舒恍然大悟,接過荷花酥,笑逐顏開,還說:“以後不也是你娘親麽。”
咬了一口荷花酥,難得一見和羽舒挑眉,開心得像個孩童:“好甜,洋外根本吃不到正宗的糕點。”
姜胤辰摸了摸鼻子,趁機偷看和羽舒吃糕點的模樣。
昔日初見時,她就是吃東西沒點聲響,如今還是一樣。
換做別人,這荷花酥早已碎屑沾嘴角,說話時還能噴出些不雅觀的……
可在她嘴裏,她總能做到吃個東西都是舉止很“精致”的樣子。
他的“春風”歸來了。
雖然已是夏季。
到了車上,和羽舒坐在了他身旁。
姜胤辰輕咳了一聲,“坐後邊吧,這兒危險。”
和羽舒睜眼吃着,望向他:“嗯?”
姜胤辰:“你坐這,我開不好車……吃東西也不方便。”
想着他還挺細心,姜胤辰替她開門換到了後座。
一路上,根本聽不到和羽舒吃東西的聲音,姜胤辰慢慢開着,掠過這城市裏的風景,讓她好好看看原來生活過的地方,有了什麽變化。
路過一條街,望去是偌大的公園,噴泉有個巨大的雕像,是西方愛神。
和羽舒朝窗外看去,悠悠開口,甜甜地喊了一聲,“阿辰,我想停車去那走走。”
林蔭大道口子上,是綠植圍成了大拱門。
爬山虎嚣張地霸占着每一寸可攀爬的地方。
和羽舒微微擡頭,舉目可見的是櫻粉的藤蘿垂挂而下,風一刮過,大道旁的路燈昏黃照亮它們飛散的軌跡。
和羽舒随着它們飛舞,眼眸陷入了姜胤辰的如深潭的雙目。
她張嘴低呼,幾乎沒讓他聽見。
回憶還停留在送別她之時青澀一吻,但眼下,他已不是青澀懵懂的男孩。
他在最底層的地方,聽過人議論清樂府裏的那些渣滓如何以弄哭交際花們為樂。
見不到面的時刻,在夜深人靜,在夢裏幻想過她在他身下。
和羽舒不提起他在這幾年所受的苦。
姜胤辰不問她在洋外是否如同謠言傳的那般。
但他愛她,只會傾盡溫柔。
攬過她姣好的身段,和羽舒貼近他的胸膛,他的心跳怎會和要蹦出來一般強烈?
踮腳擡頭,和羽舒問:“阿辰,你怎麽不喚我‘羽舒’了。”
名字早已在心裏喊過千萬遍。
花瓣紛飛,夏夜裏,他借着路燈的光芒想看穿到她的心底。
二人心跳聲如同擂鼓陣陣,他一手就能将她抱起,将她身子抵在了堅硬的路燈前。
他的肩背根本無法讓和羽舒的雙臂完全攏住,可她一觸碰到姜胤辰,他內心的一潭死水就鮮活了起來。
魚兒複活,水草搖曳。
她主動的輕吻如楊柳枝條拂過心河水面,讓人心癢難耐。
只不過在他嘴角一吻,這是和羽舒全部的招數。
姜胤辰唇瓣滑過她發燙的臉頰,“羽舒,這麽多年,就親我一下嗎?”
和羽舒堅定的眼神看向他,伸手摸着他瘦了幾分的臉,柔和婉悅之聲回答:“來日方長呀……日後,還能吻一輩子。”
竭力克制自己指腹的力道,摩挲着她柔軟的唇,以手指描繪她唇瓣的形狀。
她的回答讓姜胤辰啞了聲,攬過婚約,承認他,偏向他,她可知和家要面對什麽……
姜胤辰滿腔的愛意快要溢出心口,愛憐的眼神凝視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麽?”
和羽舒始終笑盈盈的,“嗯……知道的。回來第一件事,就是履行婚約,嫁給你……”
他渴望美好的事物,美好是她。
他彎腰去吻,她踮腳相迎。
不同于離別之日的那一吻,和羽舒的舌尖快要被姜胤辰吞入喉間,他的意識在魯莽和溫柔之間拉扯,不斷提醒自己……待她要溫柔。
一吻過去,和羽舒摟着姜胤辰不放,似乎還想再親。
他已控制自己,但有些意識還是不聽使喚。
與她分開了一些距離,他說:“別鬧,我們該回去了。”
被他愛撫過的唇瓣紅腫不已,和羽舒抿了抿唇,随後不知哪兒來的膽子,嫣然一笑,雙手握着他左手搖晃,輕聲撒嬌:“再,一下……”
姜胤辰深吸了一口氣,下颌越繃越緊。
将她的雙手舉高于頭頂,緊靠在路燈的柱子上,一手束縛着她兩手,一手扣住她的後腦,傾身偏頭看着她,字眼從牙縫艱難碾過:“不怕我弄壞了你這個瓷娃娃嗎?确定還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