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世事總是難兩全
第二十九章世事總是難兩全
和宗煜號召了總商會,與尚北府一同聯合發動煉鋼援建。
樓駿謙孤注一擲,将自己的所有家當,包括在香港的股票抛售,投了煉鋼。
各城自力更生,好歹,未求到洋人跟前。
煉鋼廠自産了第一批軋鋼以後,全國範圍內又興建了一大批生産廠。
然而懔尚鐵路,才完成了百分之五……
修建鐵路的聲音不斷響起。
工人們持着高昂的熱情,高喊口號。
和家商會即便購買了機械設備,但還是處于一個條件極其困難的環境之中。
每每商會的人完成手頭上的事,還會自發跑至懔尚鐵路幫着工人們推鬥車出渣。
夜晚,清脆敲擊的聲音響徹整個懔城,這座城這塊地,亮光救如火龍那般,蜿蜒明亮着。
聲音穿透樹林,傳到姜胤辰的耳中,他才能慢慢安然入睡。
——
清明。
沃野千裏,煙雨朦胧。
千萬細密的雨絲籠罩着城市,風景掠過姜胤辰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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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工幾月,和羽舒知曉姜胤辰的疲憊。
和家人非要一同與姜胤辰前往符城祭掃。
尹文槿一路話不多,但卻好過了前些年的郁郁寡歡。
——
某參謀部三局。
一只指節修長的手,骨節分明,些許幹燥,肌理褶皺布滿表皮面。他手持羊毫筆杆,筆頭渾圓飽滿沾着濃墨,在宣紙上揮筆如麾,寫下一句詩。
【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
門外有人踏進,對着一個魁梧之姿的背影,動作利索地敬禮:“參謀長。”
筆墨未幹,羊毫筆被擱在硯臺。
望了望紙上的字,他深沉嚴肅的聲音響起,“去符城淩山。”
“是。”
——
和羽舒讓姜胤辰為她撐着傘,她攏了攏旗袍裙擺,打濕的地面上放置着隔水的跪墊,對着只見過幾次面的姜父,她下跪叩拜。
紙錢的燃灰亂舞飛濺。
四面環山,這一處卻是見不到太陽。
姜亦悠和姜亦雲在墓碑處擺上了自己摘的一束花,四目相對。
姜亦雲小聲說:“姐姐……是姥爺躺在地下嗎?”
姜亦悠也似懂非懂,只記得和羽舒說過,自家姥爺不在了。
一根手指放在嘴上,三歲的姜亦悠晃着姜亦雲的手臂,輕聲說:“噓……咱們別吵着姥爺。”
尹文槿跪地斟酒,孩子們聽到她隐隐約約的啜泣聲傳來,只是乖巧陪在一邊。
姜亦悠說:“姥姥,別哭了……可哭得比雨還大了呢……我和弟弟陪着您呢。”
尹文槿握着姜亦悠的小手,抱着姜亦悠卻是哭得更為大聲。
姜胤辰點了一根煙,斜靠在墓碑處。
幾年了,他都未曾來過一趟。
因為家道中落,因為炮火戰亂,他無顏相見。
和家人皆一一跪拜,在這小雨下不知為何,衆人的心情也跟着陰郁起來。
約莫半裏之外的石橋上,停駐了兩輛車。
有人撐傘而來,一身軍\裝。
靴面沾滿了雨水,他大步行至姜胤辰面前,溫和有禮:“姜會長,您請。”
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姜胤辰跟着他上了那輛車。
姜胤辰隐約知曉是誰,因為先前幾月收到的那封信中所寫。
只是此情此景,又無法确定是誰。
但眼看那般地位的人銜章在肩還對他有禮,姜胤辰的意識,似是蒙了幾層雲霧。
車門被一旁的人打開時,姜胤辰跨入車座。
注視着的容顏,讓他心下一驚。
将他的面容與前幾年的他在腦中相重合。
徒添了幾分蒼老,姜胤辰怔愣,幹澀的喉間發出聲音:“周,先生……”
眼神下移,姜胤辰看這身份……理應要喊參謀長。
姜胤辰屏息,正襟危坐。
周善湳兩手貼膝蓋,望着姜胤辰此時成熟的神态氣質,堅定的眼神,露出微笑:“胤辰,咱們多年不見,現如今,你都是孩子的爹了。”
雨絲霏霏,煙霧朦胧一般籠着天地。
微風将淡淡的泥香吹到二人周身之間。
車輛發動前,周善湳遞給姜胤辰一壇酒。
姜胤辰不知其意,只是看他仰頭喝一口,他便跟着喝一口。
一手抹去嘴角的酒液,周善湳微紅了眼眶說道:“胤辰,我還未你提及過,我當年不過是個窮書生,有幸曾留德讀最好的學校,穿越歐亞大陸,多虧你爹。當然……那一年,你都還未出現在你娘腹中。”
姜胤辰望着他側顏,他們眼前正經過一片寬闊的田野。
周善湳:“我與你爹乃是萍水相逢。當年我帶着書寫的文章,處處尋達官貴人為我背書,卻屢遭挨打。”
他笑了笑,又似是想到了什麽。
——
(姜綏和周善湳那年……)
當日,初秋天氣的傍晚,姜綏剛出姜家鹽場。
看到瑟縮在角落的周善湳衣衫褴褛,還與狗争食,便問了句:“做工機會如此之多,為何讓自己淪落至此?”
周善湳聽聞一旁的人叫姜綏“老板”,就知道姜綏是鹽場的老大,以及,是符城名聲大震的那位富商。
可他打量姜綏,這人怎是卷着褲腳褲腿,汗流浃背,幹活之人的形象?
周善湳見此狀,即坦言相告,憶起達官貴人的譏諷,他嘴上也自然而然帶着不屑的笑容:“這土地在‘瘟疫’之中成長,人人思想被侵蝕!不久後,也會同我一般狼狽,你管我吃甚食物。”
随後,姜綏因為周善湳的幾句後,先帶他去了附近攤販處,給了他一屜包子和一碗茶吃。
姜綏問:“看你這傲勁,莫不是個失利科考的讀書人。”
周善湳年輕氣盛,拍着桌面說道:“何人不曾心懷壯志!可目睹紅高粱、黃稻谷遍地……秋日原野目之所及皆是五彩斑斓,要待到何年何月?炮不如洋猛,劍不如洋利,百姓民不聊生,皆口口聲聲會言‘師夷長技以制夷’,卻無人助我一臂之力!皆是個貪生怕死之輩!”
當日姜綏的一雙眼睛撞入了周善湳的豪情壯志,愣了久久,未回神。
——
周善湳回頭望着姜胤辰:“尚北革\命軍還是個‘嬰孩’時……那些愛國學生、有志之士加入,他們都将生死置之度外,才有了這如今的華夏。當然……這功勞有你爹的一份。”
——
姜胤辰十二歲那年,是姜綏入了組織的第五年,亦是替周善湳送情報的第五年。
周善湳是第一批加入的年輕之士。學成歸國時,明面上,他成了一名私塾老師。
某日上山探望周善湳時,姜綏還特地道歉:“周先生,聽我夫人文槿說,阿辰近日頑劣,還給您喝了好些天鹹茶水。他寫信向他娘告狀,說先生您打了他手心。”
周善湳和姜綏年齡差了一輪,可姜綏自周善湳歸來時,便一直敬稱他一句“先生”。
周善湳身着一身悶青色長袍,給姜綏斟茶淡笑:“胤辰今年十二歲,雖頑劣,但我瞧着,日後亦是大有所為。打手心……不過是裝模作樣罷了。”
二人坐在山間石凳上,姜綏呷了一口茶,“他那皮猴,也不知日後和家嫡女是否能收服。”
周善湳:“定親了?”
姜綏:“嗯,阿辰還在文槿腹中時,便指腹為婚了。”
那四書五經姜胤辰背個七七八八,往日裏同老和尚念經那般,有口無心。
可周善湳也知曉,姜胤辰是記下了。
說不得天資聰穎,但識記算是較快。
這不,這會兒還因周善湳的一句話,老老實實在那溫書。
懶懶散散的聲音傳來,這吐字含糊,口齒不清,念的說的是個什麽玩意兒?姜綏品茶的心思皆無,眉頭越皺越緊。
周善湳見怪不怪,與姜綏解釋:“胤辰平日就這般,但他說來也怪,唯獨将李識兄在《華夏少年》裏寫的每個字,看了一字不差,還問了我幾句話。”
姜綏:“哦?他說什麽?”
姜胤辰只有看《華夏少年》那會兒才會粘着周善湳追問。
“先生,這個李識是何人?”
“他為何大肆宣揚‘自由’?”
“‘自由’到底為何物?”
“先生,我能見見李識嗎?”
周善湳:“你為何想見他?”
姜胤辰:“他抓着根本問題知曉從村落為基礎組建運動,以至于讓全世界成為一個大家庭,成為大聯合運動,知曉物與心靈須被改造,學生認為,他乃神人!”
周善湳眸中的眼色冷了幾分:“胤辰,他已被賊人當作暴徒處死。人雖已死,精神未亡,若你覺得此番話觸動了你,那你……仍需努力。”
姜胤辰十四歲那年。
姜綏納妾。
雖然知道此舉會讓尹文槿傷心,可他不得不這樣做。
讓外界的人皆以為,他姜綏的心思在美色,以飾其他。
姜胤辰在此山的最後一年,周善湳于暗處,卻早已是某團部的參謀,暗中部署了許多事。
姜綏:“先生。應元和阿辰,說實話,手心手背皆是肉,我和文槿并未有特意偏愛于誰。”
“可應元瞧着并未有阿辰的思路寬廣,頭腦靈活。周先生遠洋多年,見多識廣,故而想讓阿辰與先生多學幾月,日後,也好更快繼承家業。”
周善湳應下了,可問他:“另一事,可當真想好了?此番……興許比往日更危險。”
姜綏笑得灑脫:“先生乃是姜某敬佩之人。來回光明與黑暗之中,先生既已站在光明之下,這危險之事,總要有人去做。”
周善湳:“尚北組成人員不易,此會必開,還望善湳兄讓其僞裝成姜家工人随船只前往。”
姜綏初次與周善湳站立握手:“周先生放心。這一趟,姜某……會親自護送。”
周善湳亦是初次喊了姜綏一句:“姜兄,有勞。”
姜綏欣慰笑着:“若我有幸歸來,定同先生一醉方休。但倘若無法再回……阿辰日後,就拜托給先生長期教導了。”
——
長期教導……
姜胤辰仰頭喝下幾大口烈酒,瓊漿随他的淚一同向外湧着。
他低頭大口喘息,身子已經不自覺地亂顫,“停車。”
酒壇碎在田野鄉間泥路,姜胤辰來回踱步,吸了吸鼻。
抓了狂一般捋了一把額前淩亂的發絲,轉為大笑。
葛揚帆曾說……有幸,他會見到此人。
如今見到。
此人,他何止見過一次!
他可是曾經日日夜夜與之相伴的先生啊!
周善湳舉着酒壇灑在田間。
擡頭望天……
一醉方休的約定,此生姜綏未能履行。
周善湳:“你爹被亂槍打死,并不是因為姜應元,而是為了護着尚……”
姜胤辰打斷了周善湳的話,半哭帶笑,不知眼神應當望向何處。
淚水蓄滿了眼眶,他竭力忍着不讓淚水掉下。
舉起無措的雙手,一抹臉上帶着茫然的淚水,“先生,不,參謀長。失禮,亦是失敬!我姜胤辰從頭到尾,被你耍着團團轉!你是否覺得,此戲可笑?”
揪着周善湳的衣領,姜胤辰哭得嘴角亦在顫抖。
“參謀長!”
陪同的一幹人等對着姜胤辰拔槍相向。
周善湳伸手制止,“都給我滾開!”
壓在姜胤辰的痛苦,頃刻間爆發。
他失落地看着周善湳:“我爹一出事,當年,你卻跑了……仿佛這個先生……我姜胤辰從未有過!”
推搡了一把周善湳,姜胤辰亦往後跌走了幾步。
他指着周善湳,哭笑着問:“姜應元堕落,姜家敗落!我娘所見我爹滿身時血的情景,身子每況愈下,我呢?在我最為無助的那一年,連個問‘此事該如何做’的信任之人都沒有!我年少雖頑劣,可當時,我姜胤辰早已在心中将你視作義父,周善湳!”
寬闊的田野間,回響着姜胤辰的怒吼。
清風吹皺了湖面。
吹亂了姜胤辰眼眶順滑而下的淚滴,随風而逝。
若不是和羽舒信中的一字一句的激勵,他姜胤辰,早該死了……
周善湳當年心狠離去,參與一線作戰。
希望姜胤辰能頂住一切困苦,日後成大器,他亦在心中默念過數次——“胤辰,要自強自立……你我方有再見之日。”
而他,沒有讓周善湳失望。
面對流言,面對曾樹敵之人,面對種種困境,姜胤辰咬牙挺過,成了今日的他。
哀嚎聲,發出在姜胤辰跪地一拳砸在地面酒壇碎片之上時……
碎片刺破了手背,鮮血流滿手背。
他麻木般地跪着,擡起絕望的雙眼。
曾在碼頭,他與阿力光膀望着星月,埋頭扒飯,嚼碎不可言的痛苦,無論這座城市裏發生何事,日月星辰并無變化。
日複一日,年複一年。
它們依舊那般望着他。
甚至姜胤辰還曾鄙夷,憑什麽它們能站在高處,睥睨衆生疾苦。
周善湳親眼目睹姜胤辰臉上的痛苦,心疼的無以複加。
若是當年陪在他身邊,并非幸事。
周善湳彎下膝,他抱着姜胤辰,想讓他此時空洞的眸色消失……
姜胤辰見周善湳跪在那碎片之上,默不作聲。
只是一個勁用力捶他的肩背,哆嗦着哭音,嘴中念着。
“胤辰,世事……難兩全。”
“難兩全……”
——
三年後。
以建成的懔尚鐵路為先行,恢複、帶動了許多城內的經濟。
此條商辦鐵路全長五百多公裏,姜胤辰號令工人以兩個月完成五個月的工期,讓工人們輪番日以繼夜的修建,終于完成順利通車……
商辦鐵路公司被尚北府授予了“開路先鋒”的錦旗。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