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往事

往事

一九三零年,上海。

民國十九年是上海的繁盛達到鼎盛的時期。

在廣州、漢口、香港的政治沖擊下,幾大商埠都受到不小的打擊,又逢南京一九二八年正式被确立為中華民國首都,北平、天津的政客紛紛南下,在上海租界定居,為上海的繁榮經濟帶來了它最為鼎盛的時代。

上海商會召開民國十九年第四次會議,會議大多是圍繞當下時局及工業發展而展開。

讨論倒是熱烈,可最終卻也沒有達成一個一致。

這令商會會長解千山很是苦惱。

會議一結束,司機王聲就到了商會門口,他一臉高興的走進商會,迎着緩步走出的解千山而去,走到他旁邊,微微躬了身,笑道:“少爺回來了。”

一直蹙着眉的解千山,聽見這句話,眼睛瞬時亮了些,扭頭與其他老板打了招呼,疾步朝門外走去。

直到坐上車,解千山才開口道:“學校不是送他出國了麽,這就回來了?”

“得有兩年了老爺,也該回來了。”

解千山看着前方,面帶了些喜色,道:“是該回來了,是該回來了。”

解家大宅處在上海法租界邊上,很大一處莊園,原先清代末年是一個三品官員的府宅,輾轉這麽些年月,賣到了解千山手裏。

這讓當年剛從北平遷過來的解千山很是高興。

汽車剛停下,解千山不等司機開門,就下了車。

對于這個在上海各商賈面前嚴肅認真的解千山來說,這種失态的表現還真是少有。

也确實難怪,解千山姨太太不少,可只有這麽一個兒子,從他念了軍校之後,斷斷續續也難得見上幾面。

兩年前學校看重他,将他送到德國學習,自此兩年內都再沒見過自己這唯一的兒子。

堂門一過,丫鬟下人就迎了上來,接過解千山的衣帽。

解千山邊朝着正廳走着,邊扭頭問道:“可讓廚房做少爺愛吃的了?少爺房間打掃幹淨沒有?被子褥子都要曬的透透的。”

丫鬟們紛紛應着,幾句話的功夫,解千山邁進了大廳。

解秋夷正端着茶水跟自己的娘親和幾位姨太太聊天,一陣子吵雜,解秋夷扭過頭看去,解千山正擡腳邁了進來。

解秋夷茶水一放,站起身整了整軍裝衣領,朝解千山跪了下去:“秋夷給爹請安。”

說着話朝解千山叩首,解千山快速走過去,将解秋夷扶了起來,仔細上下打量了一番。

較之解秋夷入軍校前,硬朗壯實許多,一身合體的軍裝,整齊的武裝帶,幾年學校的歷練使解秋夷褪去一身年少稚嫩,換之冷峻剛毅。

站在解千山面前,仿若一根立在地上的木樁子。

解千山對解秋夷從來都是寵愛有加,甚至于溺愛。

可這解秋夷卻也争氣,沒沾上一點少爺的纨绔性子,打念了高中,就鐵心要讀軍校來日報效國家。

解千山自然是舍不得他這唯一的兒子受苦,可偏又拗不過他,只好從了他。

眼前這解秋夷,倒叫解千山很是欣慰。

解千山眼下有些酸澀,強忍了,問道:“可餓?下人備了飯菜,先吃着吧。”

解秋夷一笑,扶着解千山坐下,道:“我不餓,飯菜倒也不吃了。這次我回家來,卻不是學校放的假,我這是公事私辦來了。”

解千山帶着一些疑問看着解秋夷,解秋夷端了一旁丫鬟備的茶水,遞到解千山面前,道:“我有位同學住在上海郊區,家裏生了變故請了些時候的假,我這次回來就是代表學校來看望看望他,順帶與他一起返回學校。”

“那也不能不吃飯啊,叫王聲去把你那同學接來家裏,吃了飯,我再差人把你們送去火車站。”

解秋夷坐在解千山一側,朝一旁的母親笑了笑,道:“車票已經訂好了,這也不是假期,我耽誤不得,學校規定嚴格,莫要為了一頓飯把你兒子給罰了。”

解千山一聽這話有些生氣,将茶杯重重放下,道:“那不通情理的學校不去也罷!都兩年未回,這回趟家還偷偷摸摸,連飯也吃不得!”

解秋夷不由笑起來,這看似嚴肅的父親有時候就跟小孩脾氣似的,總要哄着。

一旁解秋夷的母親宋溯雪也是無奈,安撫道:“老爺這是什麽氣話,秋夷抽了點兒時間來家裏說說話,倒好過再幾年不見不是,這好歹也是來報了個平安。”

宋溯雪說完話,朝一旁站着的丫鬟招招手,道:“給少爺把他愛吃的點心打包一些,叫他路上帶着。再打包一些家用的玩意兒叫他帶着去他同學家。”

丫鬟應聲去了,解秋夷朝母親笑笑,說道:“母親想的真周到。”

宋溯雪笑了笑,招呼着幾位姨太太走出正廳,想着解千山和解秋夷定然是要說說其他話的,留了空間給這父子二人。

這廂等她們都走了,解千山還是不忍心責怪解秋夷,拉了他仔細詢問了他這兩年在國外的一些事情。

倆父子說着說着便到了眼下的時局。

一直笑着的解秋夷,這時候才慢慢冷了臉,道:“父親這時候千萬不要随意站隊結交,就我所知,有零散日本特務已經進入上海,這消息父親不要聲張,心裏明白些就好。”

解千山聽了這話沉思半晌,道:“眼下各大商會對于這些倒是沒有什麽消息,如果就你所說,當真有日本人進了上海,那真是要小心些了。”

解秋夷點點頭,又道:“屆時日本人一定是先以懷柔政策來結交商賈,父親對于商會那些人,得細細觀察了。要真有懷疑的,暫不聲張,等我回家告訴我一聲便是。”

解千山應了,看着門外小丫鬟掂着包好的物件兒朝這兒走來,嘆口氣:“你畢業後如果真是要參軍,父親……”

解秋夷看着兩鬓已經斑白的父親,心下也是有些酸澀,道:“男兒保家衛國志在四方,兒子從小就有這樣夢想。眼下時局動蕩,日本人不知道哪天就打進來了,保了大家,才能保着小家啊。”

解千山心知說服不了解秋夷,只好唉聲嘆氣的招來門外站着的丫鬟,把點心放他面前道:“父親不求你立下功勳,只要好生活着便好。”

解秋夷接過點心,站起身端端正正的朝父親敬了個軍禮,随即轉身走出正廳,不再回頭。

解千山看着解秋夷筆直的背影,重重的嘆口氣,坐在他的南官帽椅上,一展疲态。

*

這廂解秋夷出了宅院,母親宋溯雪和王聲已經在一邊立着了,想是宋溯雪好生交待了王聲幾句,王聲這會兒正含着笑看着解秋夷。

解秋夷一看這個架勢,不想坐自家汽車去郊區怕是不行了。

當即就放棄了掙紮,把手裏的點心遞給王聲,轉而對着宋溯雪說道:“在家好生照顧自己和父親,我學校一有假期就回來陪伴你們。”

宋溯雪點點頭,微笑道:“家裏無須挂念,在學校裏好好學習。”

解秋夷應了,微微抱了下母親,便上了車。

汽車一啓動,王聲就笑出聲。

解秋夷瞥了他一眼,道:“你倒是一直樂什麽。”

“每次你一回來,家裏上上下下總要一番窮折騰,可你又幾乎都不在家裏過夜,這不好笑麽?”

王聲是解千山從北平帶過來的,與解秋夷年紀差不太多,從小長到大,很是要好,所以跟解秋夷私下說話時,一點都不懼怕他。

解秋夷端正的坐在後座上,看着車窗外面形形色色的路人,道:“我走了之後,擋事的男丁沒幾個,家裏你可得上心照顧些。”

“那是自然,不用你囑托。不過秋夷,什麽同學倒叫你來親自安慰了。”

說到這個準備去看的同學,解秋夷突然收了聲。

王聲等不到解秋夷答話,從後視鏡裏瞧了,見他眉頭深鎖的模樣,道:“難不成是個問題同學?”

車子駛到小路上,颠簸晃動着,許久解秋夷才出聲道:“一會兒見了這同學,你莫要随意開口。”

王聲奇怪的瞧了他一眼,後座上本來端坐着的解秋夷,窩了身子靠在皮座上閉上眼來。

這叫王聲對這馬上要見到的同學,多了許多好奇。

*

汽車在一處栅欄圍着的小屋前面停下,解秋夷提了東西從車上下來,站在汽車邊看着這小院子長長嘆口氣。

這下王聲更好奇了。

解秋夷在外面足站了好一會兒,才拍拍車頂跟王聲示意一聲,朝小院子走去。

推開栅欄,小院子靠左擺了一副石桌石凳,像是剛下過雨的地面,微微有些泥濘,泛着泥土的清香,右邊一小塊兒圍起的是菜地,種了些解秋夷叫不出名字的青菜。

走到院子中央,解秋夷看見堂屋裏有個人,正卷着袖子彎腰打掃屋子。

背着光,又像是看不真切。

解秋夷又向前邁了兩步,他心裏知道長期受軍校訓練的人,怎可能院子進了人還發覺不了的,這是擺明對方不想理他。

解秋夷有些局促,屋裏那人把地面打掃幹淨了,将笤帚和簸箕放到一邊,晾足了門外的解秋夷,才擡腳走出屋門,與解秋夷對立的站了,不緊不慢的把挽起的袖子展平,聲音清冷:“帶我回學校?”

解秋夷點點頭,把手裏點心等物件遞他面前,道:“我從德國回來就聽說你家裏生了變故,便跟學校申請來看看你。”

那人嘴角微挑,冷冷一笑,把袖子扣系好,又微微擡了下颌,把翻領整理好,系好風紀扣,看也不看解秋夷手裏遞來的東西,轉身走回屋子,取了軍裝外套穿好,道:“有勞。”

話說罷繞過尴尬站着的解秋夷,走到門外停着的汽車,打開車門坐進去。

解秋夷垂下拎着東西的手,微微嘆口氣,上前把小屋子門給掩好,又把栅欄門弄好,才上車與那人同坐後座。

車子啓動,王聲小心翼翼的從後視鏡裏,打量了從上車後就一副冷冰冰模樣的人,這人瞧着脾氣頗大,少爺在一邊拘謹的樣子……

莫不是在學校,這人是少爺的上司?

從上海郊區到火車站一路下來,用了将近一個小時,後面坐着的倆人一句話都未交談。

連帶着王聲也不敢吱聲,車裏氣溫冷冰冰的像是要将人凍死。

汽車停在火車站站外,熙熙攘攘的人群好不熱鬧。

王聲下車把車門打開,弓着身把解秋夷請下來,剛關上車門準備繞過去把那人也請下來,那人卻徑自開了車門,朝火車站裏去。

王聲瞧了一眼,小聲地對着解秋夷說道:“我看那人脾氣也不好,少爺你在學校可別是受氣啊。”

解秋夷瞪了一眼王聲,說道:“回去路上慢些,好好照顧家裏人。”

說罷就追那人去了。

王聲看着他消失的背影,撇撇嘴,那人真是個不懂禮貌的小子。

*

解秋夷自掏的腰包,定的火車上的隔間。

那人也不吭聲,走過去坐下,解秋夷看了眼他,坐在他對面,把從家裏帶來的點心之類的放在面前桌子上,道:“遇歡,家裏出了何事?”

被喚作遇歡的他聽見問話也不吭聲,取了桌上報紙,剛展開,解秋夷站起身把報紙奪來,看着戚遇歡,微微皺眉道:“你怨恨我,我說不出什麽,可你我兩個總不能就這麽不言語了吧?”

戚遇歡擡頭看着解秋夷,冷笑道:“眼下看着像是我對不起你了?”

解秋夷被這話一問,頓時沒了底氣,坐回座位,放緩了語氣,道:“去德國前,實在是喝的太多,許多事都記不真切,可我絲毫沒有逃避的意思,學校定了日期出國,我有心跟你解釋,可……”

戚遇歡擰着眉,看着火車外站臺上形色的人,許久才開口,道:“今後你我二人畢業尚不知分到何處,這事,就翻過去吧。”

解秋夷握着手裏奪來的報紙,低頭愣了好一會兒,火車突地動了下,然後緩緩開動。

解秋夷擡眼看着面前疊着腿坐着的戚遇歡。

兩年未見,他清瘦許多。

同學至今已有四年,他從一開始就是這副清冷的模樣,解秋夷幾乎沒見他笑過,關系走得再近,事關他自身的任何事,他都閉口不談。

同屆的同學,他身邊沒有走的親近的,解秋夷勉強算一個。

同學閑暇遇着假期在南京找一處喝酒,都是解秋夷拉着他去的。

可兩年前那場酩酊大醉,他确實記不真切了。

只知道第二日醒來,床鋪淩亂,有斑斑血跡,而戚遇歡已經不知去處。

當時學校送他和另一名學生去德國學習,匆忙幾天,他竟是連戚遇歡一面都沒再見到。

兩年前那件事,一直事到如今,他都不知如何問起。

解秋夷向前傾了傾身體,握住戚遇歡搭在桌上的手。

戚遇歡一震,反射性的要掙脫。

可解秋夷早有準備,哪能讓他掙脫,緊緊握着,說道:“兩年前事情我不問了,遇歡,今後你我二人且不管分到哪裏去,我解秋夷定不會辜負于你,今生唯你。”

戚遇歡看着解秋夷,半晌微彎起嘴角,冷道:“你可莫情意錯付了,我不喜歡你。”

解秋夷适才握他手前,還有些緊張,可這時摸着他透着涼意的手,突然不知緊張了,說道:“我在德國學習了許多指揮戰略,待我們到了學校,我仔細同你交流,軍事學院的教育多是實踐,你狙擊很厲害,我做了筆記,很多地方都可以借鑒學習。”

戚遇歡皺着眉把手抽回,看着火車外快速後退的風景,淡淡道:“不必。”

解秋夷這時候的心情,頗有撥開雲霧見月明的感覺,對戚遇歡的冷淡态度也并不在意,将桌上放着的點心拆開來,一一朝着戚遇歡介紹着,遞了一塊兒放他手中,自己也拿了一塊兒吃起來。

戚遇歡看着手中的點心,好一會兒才放進嘴裏,緩緩的嚼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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