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道別

道別

中央陸軍軍官學校。

解秋夷與戚遇歡從火車上下來,就馬不停蹄的回到學校總務處,向教官陳建明報到。

陳建明正站在辦公室端着茶水打量着南京地圖。

他們二人進來,陳建明沒有回頭,仍看着牆上的南京地圖,道:“王正廷與日本矢田在南京,剛剛簽訂了中日關稅協議草約,眼瞧着是我們終于拿下了這個硬骨頭,可就此看來,中日關系卻沒了表面上的和平。”

解秋夷和戚遇歡背手跨立,站在陳建明辦公桌前。

聽着陳建明這話,戚遇歡眼睑朝下,看起來明明像是跟恭順的站着,可又叫人瞧出幾分孤傲來。

解秋夷目視正對面牆上,懸挂着□□的挂像,說道:“日本簽訂協議只是權宜之計,正式決議不簽署的前提下,日本政府仍會反悔。”

陳建明回過身,看着跨立着的二人,目光流轉,又轉回了解秋夷身上,道:“你從德國回來,我還沒見着你,你倒是告了假又跑了。”

解秋夷一聽陳建明的話,左腳迅速收回,與右腳靠攏并齊,同時兩手放下,恢複立正姿勢。

動作做的如流水般自然而又迅速,陳建明看着他,眼底帶了些笑意。

解秋夷卻沒看陳建明,仍直視前方,答道:“請假那日,教官不在辦公室。”

陳建明走到辦公桌前,茶杯放下,擡眼看着戚遇歡,道:“母親可安葬了?”

戚遇歡立正了身體,目光平視前方,應了句“是!”

解秋夷這時才知道戚遇歡家中是出了什麽變故,按捺下想扭頭看他的沖動,微微皺了眉。

陳建明坐下,把散在桌面上的鋼筆緩緩擰好,道:“你們這期學員馬上畢業。對未來有沒有什麽想法?”

眼前這兩人,在軍校一直都是比較出彩的兩個。

原本學校推薦去德國學習時,舉薦人員除了解秋夷還有戚遇歡。

但戚遇歡的母親那時已經纏綿病榻,當時與他談話,他性格倔強,不肯說明原因,只拒絕德國名額。

陳建明幾番逼問下,這才道出原因,無奈只好将名額轉送另外一名學生。

這是陳建明一直有些遺憾的地方。

解秋夷是對作戰指揮有着極高天賦的學生,在學校一直表現出色。

而戚遇歡狙擊槍使的目前無人能出其右,好好一個苗子,絕佳的學習機會,就這麽煙消雲散了。

陳建明問他二人對未來的規劃,解秋夷可沒那麽多理論的道道去說,他一番雄心壯志只希望在戰場一線去體現,是故立直了身體,铿锵有力的答道:“只希望在戰争一線,守住國門,報效祖國!”

戚遇歡微彎嘴角,那抹笑意分辨不出有幾分真假。

陳建明看過去,道:“你呢?戚遇歡。”

“學生沒有規劃。”

陳建明漸漸凝了眉,解秋夷終是按捺不住,扭頭看戚遇歡。

戚遇歡卻不看他,一貫冷漠樣子,緊抿的薄唇拉出一分冷毅的剛硬。

解秋夷心裏嘆口氣,過剛必折的道理,這戚遇歡怕是學不會了。

*

從總務處出來,解秋夷三步并作兩步追上戚遇歡,道:“你母親去世這事為何不說?我既然去了你那兒,連吊唁都沒能顧上……”

“你算作我的什麽人?輪的上你來吊唁?”戚遇歡冷冰冰的聲音打斷解秋夷的話。

解秋夷一時啞了聲。

戚遇歡突然站住身子,解秋夷越過了他兩步,詫異回頭。

戚遇歡擡眼看着解秋夷,道:“教官今日也講了,我們已經面臨結業,到時不知要分到何處,所以你自此不必再應付我,除了訓練時必要的見面,我不希望再看見你。”

解秋夷不由皺眉,道:“這是何道理?我們面臨結業,此時不應更加珍惜一起學習的時間嗎?”

戚遇歡對解秋夷總有一種對牛彈琴的感覺,從進了這軍校開始,他莫名糾纏,一直時至今日,無論戚遇歡對他說話多麽冷漠,似乎都無礙于他對他的糾纏。

戚遇歡向來不會說話,他頓時有些氣結,轉身便走。

解秋夷暗嘆口氣,他哪裏是不知戚遇歡拒絕他,可若真是就這麽散了,來日如何還能有機會再見他。

*

解秋夷同戚遇歡一間宿舍,原本也是個大宿舍,後來二人因為新學員入住,搬到宿舍西南最角落的一間儲物室裏來。

解秋夷早先并不覺得,現在突然有些明白當初為何那般大度,竟願意來這小角落裏住着。

戚遇歡不在宿舍,解秋夷知道他是有意躲着。

深吸口氣,拉出椅子,擰開桌上臺燈,借着燈光,仔細為戚遇歡抄着從德國做來的筆記。

若二人當真分至兩處,那麽但願這本狙擊與指揮戰略筆記,可以幫到始終形單影只的戚遇歡。

夜間射擊是狙擊手必訓科目,這也是戚遇歡最喜歡的科目。

他很喜歡夜間作戰,在寂靜的夜晚,能用耳朵靈敏的分辨出風聲、昆蟲的鳴叫以及各種鳥類。

如果有機會,他甚至喜歡盲打。

射擊場現在很安靜,看管射擊場的教官李東培很喜歡戚遇歡,所以總給他開綠燈。

這事兒被陳建明逮到過,明着說了幾句,暗裏卻也是睜只眼閉只眼。

甚至,連狙擊槍都給他配備德國□□狙擊步槍,這是中央教官才有資格配備的。

夜風吹過,靶場草地趴卧着的戚遇歡,左臂依地支撐槍管,閉着眼微微傾斜聽着周遭動靜,一動不動。

過了許久,突然一聲槍響,在靶場外站立着的李東培眯了眼仔細看着流動靶位,微微翹着嘴角。

這戚遇歡,幾乎反射性的連瞄準星都不用了。

又熬過了好一段時間,遠處趴卧着的戚遇歡才慢慢起身,提着槍朝李東培走過來。

李東培笑嘻嘻的接過戚遇歡手裏的槍,道:“槍法娴熟的我看連陳教官都比不得了。”

戚遇歡回頭看了眼靶場,淡淡道:“一槍都不在靶位上。”說完這話,他便走出靶場。

李東培一愣,舉了手電筒跑到靶位邊,仔細摸了摸,确實全部脫靶,這倒叫李東培想不通透了。

印象中,這應該是戚遇歡第一次脫靶。

戚遇歡回了宿舍,桌上小臺燈還開着,解秋夷已經躺下。

這一推門進去,解秋夷就醒了,可想了想兩個人交談也不過就寥寥幾句,便閉目裝睡。

戚遇歡站在桌邊緩慢的解着身上裝備,看着臺燈下歸放整齊的一摞信箋,第一張上,只寫了“戚遇歡”三字。

戚遇歡擡眼朝解秋夷床位瞧了,又低頭看着這些紙,随手翻開,密麻麻規規整整的抄了許多有關狙擊的筆記。

戚遇歡慢慢皺起雙眉,握着的那些紙,用力的幾乎都要揉皺,本有想撕的沖動,可又擡眼看了看解秋夷,硬是忍下了。

便再不看那幾頁紙,脫了外套襯衫便上了床。

解秋夷閉着眼,自是不知道适才自己辛苦抄的那些筆記,險些就被一念間的戚遇歡給毀了。

聽着戚遇歡上床,嘴角彎彎,翻個身漸入夢鄉。

另一側的戚遇歡卻遲遲都沒能入睡。

他今晚聽風辨位,本是極有把握的幾槍,卻竟都未上靶,這叫他很是氣悶。

解秋夷翻身的聲音傳來,戚遇歡扭頭看過去,他向來寡情,從不喜好與人交往過密,卻總對解秋夷心軟。

若剛才真撕了那些筆記,想必就徹底能讓解秋夷從自己身邊消失了吧?

卻沒能狠下心來。

*

一九三零年,中央陸軍軍官學校第一總隊畢業學員,共計五百零五位,大禮堂坐的滿滿當當。

陳建明代表學校教官,對這些結業學生寄予高度厚望,略過演講不計,坐在第四排的解秋夷,透過身邊兩個同學看向戚遇歡。

同屆學員授予軍銜皆是少尉,唯他與戚遇歡,還有同期去德國學習的同學三人授予中尉軍銜,其他人都有了分配部隊,也唯他與戚遇歡遲遲未見下達任何任命。

雷鳴般的掌聲喚回解秋夷的思緒,雙手搭在雙膝看着禮臺上,坐着一排教導他們的教官,既有對未來前線的雄心壯志,又有即将分別的愁緒。

待一場結業禮完畢,陳建明差內務教導員将戚遇歡帶到總務處。

解秋夷在宿舍礙于內務教導員的緣故,想叮囑戚遇歡些什麽,卻是沒開得了口。

陳建明辦公室一如既往幹淨利落,剛為了結業禮,他身着戎裝,帶着白手套,想是結業禮一結束,便差人叫戚遇歡來了辦公室,他也剛到的模樣,連手套都未去掉。

陳建明倒了杯茶,放到站在辦公桌前的戚遇歡面前。

戚遇歡微擡着下巴直視前方,沒有任何表示。

陳建明了解戚遇歡的性格,倒也不多在意他禮數上的不周到。

微微嘆了氣,陳建明其實是舍不得這界的幾個優秀學生的,可為黨國培訓優秀軍官,是他義不容辭的責任,再喜愛他們,終究他們所能體現的價值,也只能是在戰場上。

而所謂戰場,卻又分作有硝煙的,和沒有硝煙的。

陳建明拿了一側的香煙,抽出一根不點燃,放在鼻尖嗅了一下,道:“上次我問你對未來可有規劃,你答我沒有。現在面臨結業分配,你可還有什麽想法?”

戚遇歡硬邦邦的吐出一句“服從安排”便又不吭聲。

陳建明想從他嘴裏聽到什麽報效祖國的話怕是無望了,陳建明想到這兒有些失笑,道:“眼下你與解秋夷,我是遲遲未下決定,你二人在戰略指揮上很有獨到見解,而你槍法又很精準,若不放你入戰場是黨國損失,可我又看重你剛硬個性,對你,有其他安排。你可有想法?”

戚遇歡不知道其他安排是指的什麽,正要開口。

陳建明突然擺手阻止,道:“你若又是說出服從安排這句話,不說也罷。”

戚遇歡不再吭聲。

陳建明繞到他面前,拍拍他的肩膀,道:“南京政府成立以來,雖面上我們國共合作,但暗地裏一日也未少過争鬥。而上海政界對于南京政府也是打着周旋,天津北平政客南下至上海的有不少,暗地裏共産黨也意在使他們歸順。駐上海部隊現任師長龔克賢意志不堅,有通共嫌疑,黨國下達命令,望差一優秀學生至上海龔克賢手下完成兩樣任務。”

陳建明說到這兒,停頓了一下,仔細打量着面無表情的戚遇歡,繼續說道:“第一,查明龔克賢是否有通共嫌疑,若有,上報黨國,聽候命令随時取而代之。第二,上海對于黨國意志不堅的政客,可酌情擊斃,以正黨國之名。”

戚遇歡聽到這兒,臉色微微有些變化,陳建明看着這細微變化,稍稍松了口氣。

他知戚遇歡孤傲,有雄心偉略,卻從不顯山露水。

當時向委員長提出要戚遇歡去上海時,反對聲音不絕于耳。

可陳建明了解這個學生,他性格剛硬,有往上爬的野心,戰場不是絕對體現他價值的地方,若圓滑世故的上海碰上這麽一個硬邦邦的鋼板,恐怕要有一些措手不及了。

況且陳建明,從不認為戚遇歡是個不知變通的人。

戚遇歡眼光朝上,打量着牆上懸挂着□□的畫像,一個标準的軍禮朝着畫像,道:“服從黨國一切安排!”

陳建明失笑,這來來去去除了這麽幾個字,他好像也不會說些別的了。

陳建明從辦公桌文件夾裏,取出一紙委任狀遞到他面前,道:“為使你到達上海容易處事,黨國決定授你上校軍銜,任國民黨駐上海陸軍87師德械師上校團長,三日後到達崗位。”

在軍校畢業後,尚未投入戰場,未有戰績卻連跳四級,這雖不能說是首例,卻已經是相當罕見了。

戚遇歡雙手接過任命書,低頭看着任命書上的戚遇歡三個字愣神。

陳建明回到辦公桌前,看着面前這個被他極力推薦又寄予厚望的學生,感慨良多。

“另外,你去上海這件事,是保密制度。這期學員,除了你,沒有人分配至上海駐軍部隊。你到達上海後,也禁止探親,對你的軍事背景,将會做重新安排,屆時會有人告知你。”

戚遇歡站直了身體,朝面前這個一直對他照顧有加的教官行了個軍禮。

陳建明看着他,道:“我說了這許多,如此重任都交付于你,你難道不準備向我說些什麽來保證任務嗎?”

戚遇歡慢慢放下胳膊,平展的眉間緩緩皺起,陳建明忍着想笑的沖動看着他。

戚遇歡動動嘴唇,半晌才說:“保證完成黨國交付的重要任務,不辜負老師的栽培!”

這恐怕是戚遇歡說的最講套路的保證詞了,陳建明終究還是笑起來,揮揮手道:“回去吧,收拾好東西,若是解秋夷問你,你就說被差去天津,然後把他叫來。”

戚遇歡應了一聲,轉身離開總務處。

*

陳建明對解秋夷的安排,幾乎是在意料之中。

國民政府雖然與日本簽訂中日草約,而國民政府根本不相信日本會如此輕而易舉,就對占領山東有所悔改。

位于山東周邊駐軍部隊直接聽命于中央軍,是個王牌部隊。

陳建明就把自己這個驕傲的學生,安排在中央軍第35軍,這支攻守兼備號稱雜牌強悍軍隊裏做中尉副連長。

戰場對于解秋夷的安排無疑是最令他高興的,拿到任命書他幾乎是歡呼雀躍。

尤其是三十五軍這支精悍部隊,早先他們打下的戰争就叫解秋夷一直心馳神往,如願入了這支隊伍,讓他欣喜若狂。

可解秋夷現在心裏,惦記的不止這些。

高興之餘,他有些遺憾戚遇歡的分配。

冷靜了一些,對陳建明道:“報告教官,學生覺得戚遇歡也是一個優秀軍官,若他也能……”

陳建明打斷解秋夷,道:“天津部隊對于他來說,目前是最好的安排。現在戰争還沒有拉響,可已經是劍拔弩張,天津是黨國重要港口,安排戚遇歡到那裏去,也是重要安排。”

話都說到這裏,解秋夷自然也不能再說什麽,軍人本就是以服從命令為天職。

他朝陳建明行了軍禮,遲遲不放下,剛強如陳建明,也不禁有些酸澀。

解秋夷在軍校以來,無論是軍事演習或是交流,從未叫他丢過半分臉面。

這樣優秀學生,陳建明甚至想留他在校。

解秋夷走出總務處,回頭看門上挂着的牌子,離別愁緒萦繞胸間,學生的時代也就此畫上句號,從此戰場,就是他解秋夷的學校,堡壘槍林彈雨是他的課桌,鮮血便是他的成績。

這幾日同學之間相互道別,解秋夷是他們中間的班長,人緣最好的一個,自然也是同學們邀約最多的對象。

每每都被灌得酩酊大醉,然後送回宿舍。

戚遇歡恐怕也只有在解秋夷醉的不省人事時,才會展露一些他對解秋夷的不一樣來。

分別在即,寡情的戚遇歡也被這周遭的愁緒多了些影響,擰了毛巾為癱在床上不省人事的解秋夷擦拭着臉頰,他知這一別,恐怕再無相見機會,之前所有紛擾都就此打斷罷。

明日戚遇歡就要啓程到上海,為了行程保密,他這次離開南京,也不會告知任何人。

而同期學員,恐怕願意送戚遇歡一程的,也只有眼前這醉的不省人事的解秋夷了。

戚遇歡将解秋夷襯衫解了,剛要脫下,手腕被醉倒的解秋夷扣住。

戚遇歡皺眉,反手按了他手腕,在他脆弱的靜脈處狠狠摁了下去,解秋夷吃痛松手。

戚遇歡站直了身看着他,不可避免想起兩年前。

兩年前解秋夷也是酩酊大醉,當時喝酒戚遇歡也在場,無可避免的也被灌了一些酒,他攙着解秋夷回到宿舍,扔他到床上時,還沒反應過來,就被翻身壓住,壓得死死。

解秋夷把兩年前這場情事忘得幹淨,戚遇歡也不願提起。

醉酒中解秋夷不斷的叫着戚遇歡的名字,那三個字像是烙鐵,叫致力于掙紮的戚遇歡松了些力氣。

記事以來,戚遇歡一直都沒有太親近的人,包括家人。

所謂親情不過是一種維系關系的紐帶,他體會不到那種“幸福”感。

也沒有人将他放在心上,解秋夷帶着情欲的吐着他的名字,讓他錯愕,或者是茫然失措。

解秋夷一直耿耿于懷兩年前的事,可戚遇歡并不,這也許是他平靜無波的一生中最起伏的一日,可也不過就是一場他強我就的情事。

七尺男兒,哪來的責任牽連?

戚遇歡看着解秋夷,收回思緒。

将他襯衫快速褪了,拉開被子給他蓋上。

拿出一側已經打包好的行李,以及那摞抄着筆記的信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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