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服衆
服衆
解秋夷宿醉醒來,頭疼欲裂。
撐着身子坐起,發現衣褲都已經脫掉并整齊擺在衣物櫃上。
解秋夷眨眨眼,莫不是昨晚自己還沒有醉得不省人事?
扭頭朝戚遇歡床位看去,被空空床板驚得徹底醒來。
從床上跳下,走到戚遇歡床前,又打量平日裏擺放洗漱用具,打開床邊一側衣櫃,空空如也。
解秋夷本就頭疼欲裂,此刻更是加劇。
轉了身拿起床上的衣物匆匆穿上,武裝帶都來不及綁好,拿在手裏沖出宿舍。
按照學校安排,解秋夷是一周之後到達報到地點。
周圍很多同學都是,可他沒有料到戚遇歡這才第二日就走了。
而且,竟連招呼也不打。
火車站人聲鼎沸,解秋夷知道希望極為渺茫,因為他不清楚戚遇歡到底是什麽時候走的。
只知道他是去了天津,可到底是什麽地方,解秋夷連仔細問他的機會都沒有。
解秋夷極是後悔這幾日陪着同學們喝酒,每每都醉的死死,沒機會同他聊天,若真是就這麽離別,連他具體在什麽部隊都不清楚,那麽今生再見,恐是奢望。
火車站看臺來回看了一圈,連帶火車上的都打量了,卻沒有他想見的人。
解秋夷着實不甘就這麽與他錯過,跑回學校找陳建明問個詳細地址,卻被搏擊教官給攔了下來。
解秋夷聽教官跟他苦口婆心的說着,同學分配部分單位都是機密單位,要想打聽部隊番號有時候是難上加難,更勸解秋夷要接受離別,直把解秋夷說的欲哭無淚。
來日他們二人彼此上了戰場,打了勝仗凱旋歸來固然是好,可若是戰死沙場呢?
一口氣悶堵在心口,叫解秋夷不上不下好生難受。
戚遇歡家裏已經沒有親人,連他今後會不會回上海都不能确定,茫茫人海倒叫解秋夷如何尋找?
*
上海,火車站。
戚遇歡剛下了火車,一排衛兵就一字排開,齊刷刷的沖戚遇歡行了個軍禮。
這陣仗叫熙攘的火車站頓時安靜幾秒,戚遇歡不可察覺的皺眉,他今日穿着對襟中山裝,頭戴呢禮帽,剛摘下,便有領頭的中尉上前将他的呢禮帽及行李接過,端正又行一軍禮,道:“中尉副官邢科向團長報道!”
戚遇歡微微點頭,坐上他們打開的汽車。
邢科小跑兩步打開副駕駛門,坐了進去。
随着汽車的開動,那些排列的衛兵坐下後面幾輛汽車跟随戚遇歡而去。
單看火車站這一接送的場面,就要比在南京的排場大的多了。
可見上海政府是當真有錢,很有錢。
戚遇歡只能算作半個上海人,因為大多時間他都在外求學,即使回了上海,也不過是去鄉下住着,很少踏進真正的大上海。
邢科坐在前面,把準備好的文件遞給戚遇歡,道:“這是陳教官讓我交給您的。”
檔案袋裏是封好的資料,戚遇歡打量了下邢科,這邢科想必就是陳建明安排給他的副官。
戚遇歡低頭将文件拆開,裏面詳詳細細林林總總的為戚遇歡建立了一個全新的軍事背景。
雖也是畢業于中央軍校,時間卻提前到了三年前,那是戚遇歡剛剛入校一年的日子。
家庭背景由原先的上海,改為南京。
三年前中央軍校畢業後,戚遇歡便随中央第25軍北上讨伐,經歷了幾場漂亮的戰争。
而軍銜也是立下汗馬功勞後,才晉升起來的。
戚遇歡合上文件,轉而交還給邢科,這才說了他踏入上海的第一句話:“文件銷毀,先去我住的地方。”
邢科應了聲,差司機改了行程。
戚遇歡看着越走越繁華的上海街道,無一絲一毫回到家鄉的熟悉感。
汽車停在一處小閣樓前,邢科下車為戚遇歡開了車門,戚遇歡下車打量着眼前陳建明為他安排的住處。
邢科小心的瞧着戚遇歡的神色,道:“教官說了,若是不滿意,還可以調換。”
戚遇歡不置可否的舉步走進小閣樓,邢科連忙跟上。
這小閣樓是典型的上海風格,一進門擺了兩株綠植,戚遇歡認不出。
再往裏放了一套西式沙發,中間兒地面鋪了一層厚厚的地毯。
依着木制樓梯處,挖了一個內嵌式櫃子,上面擺了許多物件。
木制地板踩上去發出沉悶的聲音,順着樓梯上去,便是卧室及書房。
閣樓不大,卻很是講究。
不辱沒他上校團長身份,也不顯出多少富貴。
戚遇歡站在卧室門口,道:“等我洗漱幹淨,我們去拜訪一下龔師長。”
待戚遇歡沖洗完畢,披了浴袍走到床邊。
整潔的軍裝平整的疊放在床上,戚遇歡低頭看了會兒,脫下浴袍一件件穿好。
系上風紀扣,又微整理一下,戴好軍帽,轉身走出卧室。
邢科沒有走遠,站在樓梯一側,看戚遇歡下來,連忙立正了身子規矩的行了一禮。
戚遇歡踩着軍靴邊下樓,邊道:“我不喜排場,今日火車站一幕,不要再有第二次。你既然做了我的副官,那些虛禮也不必一直做着。”
邢科連忙應了,跟在戚遇歡半步之後向門外走去。
邢科把車門打開,戚遇歡正要上車,突地回頭看着守在閣樓兩邊的衛兵,道:“撤了衛兵。”
邢科看了一眼,道:“衛兵是保護團長安全的,撤了……不好吧?”
戚遇歡坐進車裏,道:“我不需要保護。”
*
龔克賢住的府邸,明顯比戚遇歡的小閣樓要來的氣派許多,戚遇歡的車剛停下,就有衛兵上前打開車門。
想是早就收到消息,只等戚遇歡上門拜訪。
邢科跟着戚遇歡進了院子,穿過一條小回廊,便到了正廳,戚遇歡摘了軍帽遞給邢科,邢科接過站在正廳大門一側。
戚遇歡踏進正廳,便瞧見龔克賢一身着戎裝,領口四星,端坐在沙發上倒茶,聽聞戚遇歡進來,卻不擡頭。
戚遇歡整了整衣領,規規矩矩的行了一禮,道:“上校團長戚遇歡向師長報到!”
龔克賢這才擡頭,他從上面接到要有個團長到這邊報道的消息後,将他的資料就反反複複看了一遍,按資料所示,戚遇歡應是中央軍那些人的寵兒,從戰争一線給拉到上海他的手下做團長,十之八九,是上面對他生了疑。
眼前這小子,軍銜差了自己一星,實權卻不見得少自己幾分。
龔克賢朝一側的沙發一指,道:“別客氣,坐下說話。”
戚遇歡走到沙發邊坐下,龔克賢茶水也已經倒好,笑道:“前幾日我就接到你要來上海的消息,本來叫了一些人去火車站接你,可不想你人還未到,中央軍倒派了一個連隊做你的警務連,倒是對你異常重視啊。”
龔克賢這番話自然是有套話之嫌,戚遇歡哪裏聽不出來,他卻不是那種喜好奉承的人,聲音仍是清冷,不帶感情:“師長說笑,連隊是我曾經所在部隊調教出來的,我被調任上海,他們跟來也無可厚非,與中央軍毫無幹系。”
龔克賢微微聳眉,舉了茶杯抿了一口,道:“聽說戚團長所帶部隊骁勇善戰,來上海可沒了你們專長的發揮,這大上海可全都是文人政客,真正尚武的,也唯獨我們駐軍部隊了。”
“這些文人政客想要安分的做自家生意,悠閑的享受時光,還是要靠國民政府及駐地部隊來約束及保護,文武密不可分。”
龔克賢算是有所了解在那些資料中,着重說明了眼前這個戚遇歡的性格,真真兒是個油鹽不進的硬鋼板。
好不好踢,且是來日方長了。
*
龔克賢為了給他立下馬威,将最難管的一個團,扔給了戚遇歡。
邢科在來上海前,明顯做的功課要比戚遇歡足。
從知道龔克賢把302團給了戚遇歡之後,就很是不爽。
只是戚遇歡冷冰冰的沒一點兒反應,邢科雖說是陳建明親自挑選調來幫助戚遇歡的,并且還是中央軍的,可莫名總是對戚遇歡有些懼怕。
汽車從龔克賢住處出來,戚遇歡在車上一言不發,邢科幾次想提醒戚遇歡302團不好帶,可又實在不敢吭聲,一路上就這麽僵着。
“停車。”
清冷聲音傳來,司機連忙踩了剎車,這時邢科還沒從這詭異氣氛中反應過來,那廂戚遇歡已經自己打開車門下了車。
邢科從車上下來,走到戚遇歡身邊。
戚遇歡站在車旁打量眼前這座府宅。
邢科擡頭看了,這是“解府”。
邢科瞧了瞧戚遇歡的表情,小心道:“這是上海商會會長解千山的府宅,未來團長在這兒肯定要與他有很多交集。”
戚遇歡卻不吭聲,只看着。
解秋夷在上海是大戶人家,他一直都知道,可從未來過。
站着看着氣派的大門許久,戚遇歡微微轉頭,問道:“解千山只有一個兒子?”
邢科這倒不是很清楚了,來上海前,對各政要都有一個基本了解,可太具體的……
邢科覺得是自己工作沒有做到位,垂着頭道:“屬下失職,屬下會盡快把這件事調查清楚。”
戚遇歡擺擺手示意不用,又看了一眼解府兩個大字,然後坐回車裏。
等汽車開動,戚遇歡道:“關注一下中央三十五軍的前方消息。”
邢科記下,回頭看了看戚遇歡的表情,道:“龔師長給團座的302團,風評可是很不好。”
戚遇歡低頭把戴着的白手套摘了,拿在手裏展平,道:“無妨。”說完這兩個字,他擡頭看着邢科,道:“警衛連都是從南京調來的?”
“是的。我們一周前已經到達上海,就等團座上任了。”
戚遇歡深吸口氣,看着車外。
從這大手筆上看,他被委派到上海來調查龔克賢這件事,其實國民政府已經有所計較了。
想必龔克賢即使沒有通共,他的軍事生涯也基本到頭了。
國民政府要想把龔克賢的師長給抹了,就需要一個像戚遇歡這樣,初生牛犢不怕虎的來親手了斷,通共不過只是一個借口罷了。
戚遇歡想起臨行前陳建明的那番話,那句取而代之。
戚遇歡低着頭,又把手套戴了回去。
龔克賢是軍閥改制,他對黨國忠誠與否尚不好說。
可黨國這一步棋下的,基本也就是準備痛下殺手了。
自己同時也有可能,成為這場沒有硝煙的戰争中的犧牲品。
陳建明對戚遇歡肯定不會有什麽壞心,他想必也是篤定,戚遇歡根本不可能認命。
性格所趨,這上海自然來了,就要站的穩穩地。
*
另一邊,中路央三十五軍讨伐之路幾近尾聲。
解秋夷被調來這裏頂替戰死的連長職位,手下管轄的連隊也基本死了個七七八八。
幾乎就是一個爛攤子。
可解秋夷卻不怕。
幾次進谏,都是主張猛攻。
營長自是不敢下命令,上面人究竟有什麽意思他們都猜測不透,這解秋夷是軍校剛剛畢業的軍官,實戰經驗少之又少,不止營長不信任,甚至解秋夷所在連隊都沒幾個相信他。
這叫解秋夷很是空有一番雄韬偉略,卻難以施展的感覺。
休戰夜晚,解秋夷坐在燈前抽了一根又一根的煙。
對于目前戰況來說,讨伐像是已經勝券在握。
可這些軍閥與日本人勾結,對戰況有極大威脅。
介于這個原因,解秋夷才堅持猛攻,不同意休戰。
與日本人勾結的軍閥基本無須考慮招安,用猛打來結束這場戰役,同時也給其他軍閥敲一個警鐘。
日本與中國本就實力懸殊,再有軍閥投靠,後果不堪設想。
即使三十五軍再厲害,恐怕也難以抵擋幾次猛攻。
解秋夷奮筆疾書,将戰略布局一一展現在紙上。
夜深人靜,思緒卻空前活躍。
待最後一字落定,解秋夷腳邊,已是一地煙頭。
長籲口氣,看着信箋上洋洋灑灑的字,突地就想起那夜挑燈,為戚遇歡抄的那些筆記。
後來解秋夷找過,确信戚遇歡帶走了,心裏有一股酸澀的高興,現在解秋夷還是個中尉,小小軍官身邊也沒什麽能幫襯的人,想找戚遇歡,簡直是難上難。
解秋夷其實對戚遇歡是有信心的。
端槍的果斷及冷靜,解秋夷根本就比不上。
他相信,戚遇歡無論遇見如何惡戰,定能安然活着,活到解秋夷戰功加身尋到他消息那一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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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2團是軍閥改制最直觀體現出來的部隊,軍閥身上那種痞勁兒,別說散透,根本連散的意思都沒有。
可龔克賢喜歡。
從軍閥改制調了幾個正規營給龔克賢那天開始,他的部隊正在向正規軍轉變。
可302團是龔克賢有意的縱容。
總要有一些親衛在自己身邊,晚上才能睡得舒服。
于是龔克賢把自己這支親衛團,撥給了戚遇歡。
他篤定戚遇歡根本拿不下,待合适時機龔克賢就要對這個上派下來的戚遇歡下手。
戚遇歡怎麽不知,可他根本不在乎。
部隊的辦公室已經打掃好,戚遇歡帶着邢科走進辦公室時,就已經對眼下局勢有了計較。
“從南京過來的警衛連,打散了分發到各個營,然後再從各個營級單位,調人來警衛連。”
邢科一聽頓時驚了,道:“警衛連是黨國派來保護團座的,打散了下到營隊裏,再從營隊調人,這……”
戚遇歡戴着白手套摸了摸桌面,擡手一看,一塵不染:“我自有安排,去做吧。然後下午兩點鐘,我要開連級以上會議。”
邢科見戚遇歡已經打定主意,也不好再勸,只得愁眉不展的去辦了。
等邢科出去,戚遇歡才仔細的打量了整間辦公室。
戴着白手套的手,所到之處都摸索一番,連桌面擺着的花瓶都不放過。
戚遇歡捏起手,摸了下花瓶裏插着的花。
是假的。
戚遇歡聳眉,将花瓶拿起,倒放,看見花瓶底部,用黑色膠布纏了一個小小物件。
戚遇歡冷笑,這龔克賢當真是不放心他,竊聽器都裝到這裏來了。
把花瓶放好,底部那竊聽器還這麽擺着沒有去掉。
繞過辦公桌,坐在椅子上翻看團部資料。
下午兩點鐘,戚遇歡準時到達會議室。
會議桌兩旁,稀稀拉拉坐了些人,見戚遇歡進來,懶散的站起身,行了個不太标準的禮便坐了下去。
戚遇歡環視一眼,坐下道:“想必各位在我未到上海前,就已經收到消息。在此我就不多贅述,我讓副官做的人事調動,各位是否收到?”
那些人點點頭,議論紛紛,有說這份人事調動不好,有說營隊裏工作難做。
戚遇歡也不吭聲,等那些人交頭接耳議論聲音漸漸平息後,才緩緩開口:“302團龔師長現在撥給我,我就要立個規矩。與那些部隊規矩不同,我這個,是僅限于我們302團的。”
戚遇歡看了一圈,接着道:“第一,團部發出的任何變動,你們沒有上辯的權利,無條件接受,并且不要讓我聽到一絲有關于變動的負面消息。第二,每日訓練,各連長以上軍官都要參與。第三,取消公休假。”
三條一出,一片嘩然。
更有甚者,站起身沖戚遇歡怒道:“你這新來的小娃娃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狗屁的條令!老子不服!”
戚遇歡冷冷瞧着眼前這站起來,指着自己鼻子大罵的漢子,道:“我剛才說了,團部任何命令都無條件服從,不管你服不服。”
302團一直是87師的“親衛團”,直屬龔克賢管轄,哪裏受過這種窩囊氣。
當即他們便鬧起來,場面一時失控。
邢科看着這局面,心下也是為戚遇歡捏冷汗。
可戚遇歡端坐椅子上,面色絲毫不變。
直到那些人終于憤懑,甚至甩了大檐帽,邢科還沒反應過來,一聲槍響,壓下了所有人的聲音。
而領頭扔了大檐帽的那人,捂着胸口不可置信的癱軟下去。
邢科扭頭看着戚遇歡。
戚遇歡手裏握了一把槍,還是那個冷漠的表情,仿佛剛才那一槍不是由他放出來的。
戚遇歡把手裏的槍放在桌面上,道:“還有不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