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墜崖

墜崖

天驟然又冷了，楓林如火的楓華谷重新為人披麻戴孝，觸目都是慘白。

狂風大作，穆玄英一陣頭暈目眩，趕緊以劍撐地才不至于倒下。他渾身鮮血淋漓，但沒有一道傷是致命的，血浸透了皮襖，寒風一吹飛雪糊上，跟穿了層冰甲一樣，凍得他直哆嗦。

受了這麽多傷還能活着，他是該謝莫雨手下留情，還是該恨他不念情意？

他掃視了一圈戒備的雪魔武衛們，目光最終落在人群後的莫雨身上。莫雨雙手橫在胸前，側過身，似在賞雪，過肩長發在風裏亂舞，叫人看不清他面容。

穆玄英勉力拖劍向前走去，雪魔武衛們相視而立，無人妄動。他們已追殺穆玄英許久，幾乎日夜不斷，從龍門一路追到楓華谷，而武林新秀、浩氣盟屬意的未來七星穆玄英并非浪得虛名，到了今日，仍在殊死頑抗，不肯束手就擒。

不過他畢竟不是鐵人，早已是強弩之末。原本現在是個可将他就地斬殺的好機會，特地下令追殺穆玄英的莫雨卻忽然叫了停，既不說生擒也不說死戰，一群人圍而不攻，眼睜睜看他流血不止，熱血融盡了他腳下的雪，轉瞬又凝成血冰。

眼瞧着穆玄英在朝莫雨走去，連跟随莫雨多年的莫殺也犯了難，不知如何應對。原先他就想不通，莫雨要殺人大可親自動手，為何因這穆玄英大張旗鼓，眼下這般，到底是真要致他死地，還是單純洩憤。

武衛們生怕穆玄英要做困獸之鬥對莫雨不利，下意識攔他去路，一直沉默不語的莫雨突然開了口：“放他過來。”

大家都困惑地望向自家少爺，不過莫雨無意解釋。穆玄英聞言笑了笑，努力想看清莫雨，可血糊了眼睛，世界只剩模糊一片紅，他再找不見莫雨了。

血紅色才是莫雨的本色，他怎麽之前都忘了？

好不容易走到莫雨面前，要不是因他可悲的自尊心作祟，穆玄英恨不得爬過來，怕是也比走路輕松。他先喘了幾口粗氣，忍不住又垂下腰猛咳，咳得那樣劇烈像要把肺都咳出。莫雨朝地上看去，白皚皚積雪上赫然幾點新血。

他自然曉得這點外傷還不至于讓穆玄英吐血，至于實際原因如何，他不必再關心。

等咳出那點子腥紅作嘔的淤血，穆玄英似乎舒服了一些，擡臉直勾勾瞧莫雨，青白的嘴唇沾了血，比什麽時候都紅潤豐澤。

莫雨突然覺得這人看着可憎又可憐，不自在地重重偏過頭，不願看那張被血污得有些猙獰的臉。

穆玄英不在乎莫雨什麽态度，他也清楚，他從來沒本錢去計較。他努力挺直脊梁，笑道：“我本來也沒幾年好活，何必如此辛苦。你要真心殺我，不如給我個幹脆，還是你有夠恨我，想玩那螞蟻啃死象的把戲？”

臉上那笑意極淺，神情話意俱是苦澀。

“很痛的，你知道麽？”末了，他極輕極輕地抱怨了一句。

莫雨心裏一動，張口欲言，但最終還是沉默不語。

穆玄英卻像是聽見了莫雨的回答，他仰天大笑，提上最後一點內勁，一步一退，朗聲道：“莫雨，我祝你往後餘生，平安順遂，無怨無尤，再不記得你我如何傾心相愛，永遠都不會得知我今日是怎樣萬念俱灰。”

話說完，人已退到懸崖最邊緣，他松開了持劍的手，向後一傾，如雪花一般墜了下去。

那傾心相愛幾個字繼續頑固地回旋在山谷裏，震得在場人都不知該作何反應，只不過莫雨是忽覺撕心裂肺的疼痛，其他人是方才大悟自家少爺和穆玄英原來是這種糾纏。

衆人還沒空把這句話的內涵消化透徹，穆玄英一聲招呼也不打地就墜了崖。莫雨手下都比他們少爺反應快，一下哄亂成一團。

只有莫雨，呆了一樣，眼睜睜看他在漫天飛雪裏轉瞬被吞沒。

一旁莫殺緊張地觀察莫雨，心中竟有種他也跟着一起消逝了的錯覺。

其實莫雨只是走神，想到那日初遇，倌塘驿站旁，一身是傷卻嬉皮笑臉從懸崖底下爬上來的穆玄英。

所以這次一定也不會出事，不過是想再騙我為你憂心，明明第一次見面，你就是從懸崖下爬上來的。

若幹年前，浩氣盟剛剛成立，矛頭直指聲勢漸壯的惡人谷，雖說惡人谷之前已被八大派圍攻到不得不龜縮于邊關一角。但到底這林子裏飛的都是群無根無依的惡鳥，誰要坐視不理，他們就敢去誰頭上拉屎。

即使雪魔王遺風上任谷主後定了種種規矩，仍舊管不住胳膊肘亂拐的人心。這一幫烏合之衆，本就兩面三刀不忠不義，投身惡人谷只不過無處可去，陽奉陰違純屬生活習慣，真能讓王遺風當做心腹左右着力培養的，放眼當時的惡人谷，實在找不出一個。

于是他想收個徒弟。

第一個徒弟是個叫丁丁的姑娘，乖巧伶俐頗得他心，可惜資質有限，他這身武藝，她估計二十分之一也學不到。

第二個徒弟是藏劍山莊的葉凡，天賦極好，奈何家裏真的有礦等他回去繼承，王遺風自然不能硬拉人入夥。

看來得再找個徒弟，這個徒弟既要聽話，又要有天賦，最重要的是，哪怕這個徒弟對惡人谷沒有歸屬感，卻也只能非惡人谷不留。

想他雪魔絕代風姿，與惡人谷的窮山惡水有半點相稱麽？

天下雖大，偏偏身如柳絮，只能落進這一處算不得歸處的歸處。

他要找的便是和他一樣的徒弟。

一日王遺風游歷到了成都，聽得一則奇聞，城外莫家莊六歲的小公子先天癔症，一到夜晚就疼痛難忍，每次發起瘋來哪怕是一頭蠻牛都能赤手打死。家裏人帶孩子四處尋醫問藥好多年，怎麽也治不好，又擔心他暴起傷人，只好把他鎖在小別院裏。

王遺風捋着胡子，分析這個奇聞裏的關鍵點，第一，這個孩子無論身體還是心理都痛苦不堪，第二，他身上的癔症似乎更好地激發了他的潛能，第三，如果能擺脫這種境地，他必定什麽都願意。

因此他特地打聽到了莫家莊的地址，主動找上門，自稱是隐世游醫，有家傳秘法，或許能治一治莫家孩子的病。莫家上下為了這個兒子操碎了心，連萬花谷都跑過了，除了知道病因是種在血脈裏的蠱毒咒印以外，還是束手無策，而今這時節早到了不管三七二十一死馬當活馬醫的階段，顧不得辨別真假直接把人請到了關兒子的後院。

推開那扇特制精鋼打造的門，王遺風第一次看到莫雨。

與想象不同，莫雨面色紅潤身量正常，和一般六歲孩子無異。房間裏一股子安神用的熏香味，莫雨正坐在床邊，專注地看着手裏一個皮球，門推開了也沒驚動他，好像手裏拿的不是個球而是這房外大好天地無限河山，或許，他只是單純地在想自己什麽時候能像普通孩子一樣自由自在地出去玩？

房間只有一扇鐵窗，豎着若幹鐵柱，把這小小孩童目所能及的世界割裂成均等的幾塊，而這門，平日想來是緊鎖的。

不得不承認，王遺風那一刻內心除了同情，還有更強烈的欣喜。

莫雨，一個生來悲慘，懵懂未開化，兼有一身練武好根骨的孩子，這個孩子若交在他手上，先不提能否學足他十成武藝，他的紅塵心法是這世間一切狂躁心緒的克星，亦能壓制毒性蔓延為這孩子延長壽命，最重要的是，他可以給這孩子想要的一切，能讓他成為自己想要的任何樣子。

孩子想要的無非就是自由與平安，說來可笑，年幼的莫雨所求的，放眼世間，卻真只有人人懼怕的雪魔王遺風才能給。

至于王遺風準備強加給莫雨的那些負擔和歸屬，可能起初莫雨會抗拒，想要試試換種活法，但他終将像天邊迷鳥倦極思返，明白除去王遺風給的這方歸宿，自己再難有其他容身之處，亦不會再有其他可信之人。

如此教導，等莫雨長大後，将不再記得他也體味過溫存暖意，只當世間處處如這方鬥室，殘酷冰冷，而他之所以能夠擺脫禁锢，全因王遺風看中他，賞識他。他要這孩子明白世上沒有無償之情，有的只是立場對等的交易，他也不能輕易抛下自己身份，投身進無謂的人情游戲裏。

王遺風把利弊向莫雨家人分析透徹，讓他們想通了比起莫雨将有瘋魔苦痛纏繞的一生來，骨肉分離的一時之痛不算什麽，終是含淚任王遺風帶走了莫雨，不曾想這生都不會再見。

後來的事武林中人大多清楚，王谷主中年得一愛徒，小小年紀天賦極高，只是為人沉默寡言，惡人谷之中僅聽命于王遺風一人。他天生惡疾，入惡人谷第四年突然發了病，一路從雪魔堂殺到烈風集，才被匆匆趕來的王遺風制止，從此得了個小瘋子的外號

不過往後即使發病，也沒當日慘烈情狀，一般不明真相的人就以為莫雨病情得到了控制，至于個中真由，不足為外人道。

等他長到十三歲，七星戰十惡之役撼動武林，惡人谷折損了一惡人，卻又誕生了一新惡人，正是一人駭退數十七星衛的莫雨。

此一役雖揚了惡人之名損了浩氣之威，但對于被浩氣盟收養的孤兒穆玄英來說，似乎不是那麽糟糕。

穆玄英怎麽來浩氣盟的，他有點不記得了，小時候的他患有嚴重的自閉症。

不過并非什麽都不記得，孩子也是有記憶的，無論年紀多小，都是有記憶的。只是他無法記清全部，與其說是記住，不如說是對某個鮮明刺激留有條件反射。

像是冬日陽光暖洋洋地照射在冰冷屍體上的景象，黏膩的血如何粘在肉呼呼的小手掌心，臉頰上的淚怎樣沖刷淨血痕，還有手腳并用爬出屍體堆時，膝蓋和手肘感受到的觸感，都是他一生難忘的記憶。

他不知道身邊躺的人都是些誰，只知道把他牢牢護在身下的是自己的母親，而她已經不能爬起，現在他是一個人了，不要哭，沒人聽。

孩子就是那麽弱小，要活下去，得有人為他死才好。

而肯為他死的，只能是這世上最愛他的人。

那麽活下去，孩子還是痛苦的。

又不能不活下去，小小的孩子還想不到死，幸好那個時候有人抱出了自己，說你就跟我走吧，這些事忘了便好。

此後他就身在浩氣盟，整整一年多，一句話都沒說過。抱他回來的楊十六非常內疚，從來不敢看他空洞無神的眼睛。

穆玄英的父親穆天磊曾對新成立的浩氣盟有過天大的恩情，但浩氣盟盟主謝淵邀請穆天磊加入浩氣盟之時，他以能力不足拒絕了。後來穆玄英的家鄉發生了赤馬山兵變，穆天磊向浩氣盟送了信，可路程遙遠，浩氣盟援軍趕到時，村莊接近半毀，穆天磊為保護村人力戰至死，曾受過穆天磊救命之恩的楊十六瘋了一般，總算在屍體堆裏找到了穆玄英。

那孩子不哭不鬧，已經失語。

莫雨殺上落雁城的那天浴血滿身，撤退之時已無人去阻，他最後一個沖下山為惡人谷斷路，哪知道莫少爺千般好，就是有點路癡。等他下了山，發現已經看不到惡人谷的大隊伍，在小樹林裏轉了半天，終于逮到一個比他小點的孩子呆呆坐在河邊，也顧不得自己一身是血多可怕，抓着人家肩膀就問浩氣盟出口在哪。

這孩子便是失了魂的穆玄英。莫雨身上濃烈的血腥和觸目驚心的血紅吓得他大哭出來，哭的同時倒也沒忘給莫雨帶路。

在此之後，穆玄英的自閉症居然無醫自愈，浩氣盟衆人俱是驚訝。

這穆玄英好了以後，跟以前完全掉了個性子，活潑外向得很，一張嘴能說會道的。只有在問到他失魂出走的那天，到底遇見了什麽的時候，穆玄英才會短暫地再現自閉症兒童獨有的空靈沉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