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與君初相識
與君初相識
一晃多年,浩氣盟按部就班地發展,長空令現惡孽無生的名頭越發響亮,俨然成了一面號令四方的旗幟。惡人谷倒是喧嚣如故,一群惡鳥互不相讓整日窩裏鬥,飛出飛進沒個定性,隔三差五又會聚起來跟浩氣盟沖撞個幾次,兩邊互有勝負等于沒勝沒負。不必喊邪不勝正正不欺邪的空口號,所謂勢力平衡,無非就是青山不改綠水長流,死鬥到底對誰都沒有好處,今日大可不歡而散,不妨礙我明日再來請戰。
因此,惡人谷的二把手莫雨少爺會出現在南屏山浩氣營地一側,似乎并不出人意料。盡管惡人谷的兄弟們正在河對岸為了保護镖車揮灑熱汗,可誰能說自家的老大不可以借着欣賞山間春景的名義,來探查一下敵方的營地呢?
然而莫雨一向懶得管浪費他能力的事情,南屏山他一年起碼來四次,從十三歲持續到了二十歲。表面上南屏山是緊張戰區,實際整整一谷人吃穿用度都得靠收租運镖之類瑣碎營生維持。浩氣盟也沒有功夫日日與惡人谷針鋒相對,大到護駕小到尋人,需要他們幫襯的事實在太多。某種程度上,大家都是在為自己的日子奔波,很多事情都比堅持跟對方幹架更重要。
莫雨會一個人跑到浩氣營地以東的倌塘驿站撐傘看雨,歸根究底,真單純是圖個清淨,小瘋子也不是整日瘋癫,大部分時候莫雨反而靜靜不說話,斯文得很。
山裏春雨端的是春意盎然生機勃勃,實則危機四伏,這時節走那滑不溜丢的山道,稍有不慎就做了雨中亡魂。因此,莫雨一點也不奇怪為何他正好好站在崖邊望呆,怎突從崖底下伸出一只手就要抓住他的腳踝。正當莫雨思考,是滿足下好奇心把山鬼挑起看看樣子,還是省的麻煩把他一腳甩下去的時候,“山鬼”叽叽哇哇地叫了起來:“這位大俠你路見不平不拔刀相助一個麽!”
莫雨挑了挑眉,原來是活人,他彎下腰捉住那只亂抓地面的手,使了個力,那人就趁勢借力,狼狽不堪地滾了上來。莫雨定睛一看,原來是個髒得跟泥猴似的年輕人,束成馬尾的頭發亂蓬蓬地散開了花,背上居然還背了把半人長的重劍,估摸有他半個身子重,穿的衣物哪怕沾了泥水也看得出面料極好。年輕人麻溜地站起身就着雨水抹了幾把臉,多少幹淨了點能看清臉,十七八歲的樣子,應該算……好看吧。
平白被掃了興,把人打量完的莫雨撐着傘直接就往倌塘驿站的茶攤走,春天的雨澆上身仍有幾分微寒,他想要不要去喝杯熱茶。
不料年輕人跟個蒼蠅一樣嗡嗡跟了過來,叨唠什麽“雨天濕滑走索道意外失足”“反應機敏一個瑤臺枕鶴接蹑雲逐月停在了半山腰”“爬了半日山壁爬十米滑五米”“好不容易看到上面有個人呼救了半天都不理一鼓作氣爬上來居然要踹他下去”。
當那人妄圖用他髒兮兮的手去碰莫雨的白袍子,莫雨猛地頓足轉身向後,面對他說:“你不知道繞出山谷有沿山棧道麽?”
如他所料,年輕人悲鳴了一聲:“我還真是第一次來啊。”
樣貌好衣物佳又佩劍,大約是哪個武林世家的公子哥兒,真是嫩得很,連找山路都不會。莫雨心中油然而生出一股優越感,全然忘了頭幾年來南屏山死活記不住路的自己,凄凄清清蹲江邊等人領回惡人谷的事。
年輕人挺自來熟,莫雨态度不好,他也不計較,一口一個大俠叫着,跟着莫雨進了茶鋪子,率先挑了個靠爐竈的位置,誠邀莫雨喝他一口感謝茶。自小王遺風就教導莫雨有方便之處盡管行方便之事,于是莫雨就不客氣了。
年輕人把重劍摘下倚在桌側,忙着跟店家讨要熱水洗洗臉和手,莫雨喝着茶又生出些苦惱,說好的江湖人兵器不離身呢,就算只離開幾步遠同樣不能這麽輕慢,等下是不是該提點兩句?
這念頭冷不丁一冒差點讓他喝茶也咬到舌頭,無親無故,管他作甚。
“我叫穆玄英,大俠怎麽稱呼?”
穆玄英渾然不知莫雨在暗自糾結些什麽,洗幹淨後立刻親親熱熱湊到莫雨身邊套話。舉止之間的表現給外人看了,還以為他跟莫雨有多熟稔。
莫雨略一沉吟,他确乎是第一次見到穆玄英,這名字同樣第一次聽到,便想吓吓他:“江湖人一般叫我莫瘋子。”
“哦,那不就是惡人谷的莫雨麽?”年輕人不以為意地整理着儀容,半晌才醒悟過來,“嗯?什麽!你是莫雨!”
語氣是驚訝的,這在莫雨意料之中,神情是驚喜的,莫雨百思不得其解。
“我認識你?”“莫大俠當然不會認識我,可我念了你好幾年了。”這輕佻似調情的話配上穆玄英真摯誠懇的臉,反倒有種陰陽怪氣的味道,聽得莫雨如芒刺背好不自在,嚯一下起身抽刀架在穆玄英的脖領前。
不曾想穆玄英并非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寒光迫人的薄刃就在自己頸前閃着光,他倒還游刃有餘不慌不忙,兩指夾住刀刃,跟莫雨拼起了內勁,笑言:“莫大俠名聲在外誰人不知呢,與你相比,我只是個初出茅廬的小子,你現在要殺我?為什麽?為竟然不認識我麽?”
莫雨噎了一下,悻悻然收了刀:“敢問師承?”“浩氣盟。”
瞥見莫雨緩和的神色又驟然冷峻,穆玄英緊張地立刻舉起兩手已示無敵意:“我還想好好活呢,被你多吓幾次,我的小命起碼得減去五個歲數。”
“浩氣盟的穆公子有何見教?”
“這話說的可真見外。你只要記住我叫穆玄英就好,就像我只在乎你是莫雨。”
穆玄英平和地笑笑,給自己倒了杯茶,定定心心喝了起來。莫雨頓感無趣,覺得自己的劍拔弩張是小題大做,回頭一看茶鋪老板都給吓得倉惶逃竄,偌大茶鋪只剩下他們二人。他索性安心落座,兩個人一起望着外面連綿的雨絲,聽屋檐滴水那清脆規律的每一聲滴答。
莫雨不喜與人接觸,拿人當空氣是他拿手好戲,穆玄英可沉不住氣,很快便自己打破了沉默,拉開了話匣子。他說望北村是他的老家,父母親都葬在這裏。往年的清明節,他總是碰巧生病,無法親自回家祭奠。而今年,他身體見好,終于能夠回家為父母掃墓,而這也是他第一次獨自離開浩氣盟。
莫雨摸着下巴尋思,難怪沒聽過穆玄英的名字,這小子看起來不像浩氣盟的卒子,不然要是個人物,他怎麽跟浩氣盟打了這麽多年交道都不曾耳聞。
穆玄英挺會察言觀色,見莫雨若有所思地将他從頭至尾來回望了幾遍,幹脆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的事全交代了出來:“我小時候,大夫說我這體質亂七八糟,最适合練武,可惜少不得頭疼腦熱一身毛病,所以大部分時候我都被關着養病習武,強身健體。現在我長大了,表面的毛病算是調理好了,長輩們這才放心讓我出來吹吹風。”
說完他自嘲地笑了下:“可惜,盡了那麽多人事,病根還是潛伏着,大夫也不敢告訴我我到底能多活多少年。可他們就是不信,我根本不在乎能活多少年,我只在乎等我死時,別人難不難過,又要如何談論我。”
莫雨端着茶碗的手忍不住一抖,他實在看不懂,哪裏會有人對剛認識的人剖開內心隐秘的傷口?
“為何跟我說這些?”
“唔,不知道,有種直覺,在你面前我可以言無不盡,不論蠢話傻話,你都會聽。”
“……傻子,你怎可能真與我無話不說。”
莫雨卻沒說,那一刻他心裏想到的,是與君初相識,猶如故人歸。
好像每個人都期望尋找到世上有這麽個人的存在,彼此之間遙遙無相知,一旦遇見,只感覺以前種種全為今日鋪墊,相知相識,沒有清晰完整的理由,仿佛三生石邊一起看過花開花落,約好今生再見。
自那日起,穆玄英這名字在莫雨眼前出現的頻率陡然高了起來,他像被謝淵一直私心藏着的利刃,一出鞘便驚豔世人。莫雨僅耳聞了些許他的事跡,腦海裏已自發浮現出他灑脫恣意的音容笑貌,他好比一把無鞘的利刃,無法自抑地展現自身的鋒芒。
江湖子弟江湖老,若想出名也要請早,穆玄英似乎可以稱作其中典範。可說他是天生縱情豪俠心性也好,說他耳濡目染家傳淵源也罷,莫雨隐隐有感覺,或許那個還有些孩子心性的人,是把自己當作轉瞬即逝的煙火,想在徹底油盡燈枯前,盡可能的閃耀,盼這漆黑夜幕,深深印刻過他的痕跡。
當旁人開始讨論這位浩氣盟新秀是否坐鎮指揮的能力也同樣足夠優秀,預測他會在浩氣惡人對立局面中充當怎樣位置的時候,莫雨不知怎地對穆玄英有了一絲憐憫。
因為閃耀如流星,也會命短如流星。
這樣的人怎舍得死呢?他的人生不該走到這裏就是盡頭,他說過那麽多留戀人間的夢話,許過那麽多生死相托的誓約,他不會死的,他怎甘願死?
穆玄英說過,人生最大的遺憾,莫過于錯誤的堅持,和輕易的放棄。
莫雨想過,如果不肯輕易放棄的,是錯誤的堅持要如何?
他更思慮過,他自己是不是穆玄英不肯輕易放棄的錯誤堅持?
所有想法歸總到最後,事情步步走到如斯田地,他方明白穆玄英的決定不是他能幹涉的。
既然當初沒有阻止過這段感情開始,現在又能去何處追究對錯因由。
雪還在下,以一種決絕的姿态,天空是被人一劍捅破的枕頭,塞在裏面的棉絮迫不及待地掉落出來,留下空癟的外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