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洛道遇險
洛道遇險
莫雨在出神,其他人可不敢發呆,無人敢出來說“既然他墜崖死了那我們就走吧”,大家都瞧見了自家少爺在穆玄英往下墜時無力阻止的慌亂不安,他長久緘默的悲傷如此直白地擺在那裏,其中心意,還能有誰看不透呢?
莫殺随即遣了幾個人去山下搜尋穆玄英,活要見人死要見屍,這總不會錯,他不由暗自祈禱,穆玄英福大命大千萬別死,莫雨如今的精神狀況實在不夠樂觀,真帶回一個屍體到他面前,少爺非瘋不可。
他們這一大幫人裏,最不願見到穆玄英出事的,怕不就是莫雨他自己。
莫雨還是想不透,穆玄英原來是這麽決絕出格的人嗎?在自己面前的他,多數時間就像一束随和明朗的光,臉上總帶着笑,被冷待了也不惱,舉手投足裏,都是循規蹈矩的溫柔。
起初那些時節,他們還不熟識,曾匆匆見過幾面,比如戰場對陣之時,更多則是某個街角巷口,無意有意的錯身而過。
他本來想要無視穆玄英,可他總會趕上來對自己打招呼,道一句久仰,再補一句好久不見,然後不管原本目的地在哪,穆玄英都會立刻掉轉方向陪莫雨一道走下去。莫雨搞不懂他,本是兩個世界的人,為何總要闖到自己身邊,一看見他的笑,只覺無所适從的煩躁。但彼時因浩氣盟與惡人谷共同的敵人——血眼龍王蕭沙重出江湖,兩方達成了偃兵休戰的協議,他便不好發作,任穆玄英跟着。
算算看,他們已認識三年,陌生是一年,熟絡是一年,敵對反而才是這幾月的事情。
穆玄英剛出道時血氣方剛,獨自一人挑了南屏山的紅衣教祭壇,紅衣教可不是軟柿子,勢力幾乎遍布中原大地,他公然上門挑釁,偏要留下大名,也不趕盡殺絕,弄得走哪都有群紅衣女人在後面攆他。
紅衣教确實聲名狼藉,莫雨也不喜,他小時候還差點被那些異端女人綁去做什麽獻祭研究。聽聞穆玄英給了她們一個下馬威,莫雨不由對他刮目相看,又不免感嘆,到底是名門正派養出來的少俠脾氣,做事還不夠狠絕,留了把柄徒惹一身腥。
洛道是紅衣教集聚的中心,莫雨忘了那時是為了什麽原因經過那裏,又如何撞見穆玄英困在一堆紅衣女人間左支右绌。
洛道的風陰冷森然,獵獵作響的紅衣煽動成一片刺目耀眼的火,惱人得緊。本打算作壁上觀的莫雨忍不住縱馬揚鞭,只身沖入“火光”中央。莫雨一鞭力道極大,準頭也好,擦着穆玄英頭頂險險掠過,呼嘯的勁風讓猝不及防的他一陣頭暈。那些女人更是沒預料到,原先維持的迷幻陣型陡然打散,挨到鞭子的那個女人立刻委頓在地,旁邊的人想扶她,才發覺已斷了氣。
莫雨勒住馬:“聲名鵲起的穆少俠莫非浪得虛名?”
“久經江湖的莫大俠可是一時糊塗?”穆玄英拉緊莫雨的馬缰,嘴裏不客氣,笑得倒燦爛,仰臉看着莫雨的神态,恍若向陽之葵。
“百煉鋼遇到繞指柔也要化成水,何況是這麽多呢?”穆玄英雖這樣說,但莫雨一向沒有與他貧嘴的心思,徑直捉住他手腕摸了一陣:“氣脈堵塞內力不續,你是中藥了?”
“難道你沒發覺這裏煙霧缭繞很不尋常麽?我當你知道這有迷幻煙陣?”
莫雨被他說得難堪,他胎裏帶了無藥可解的劇毒,使得他對其他毒藥迷藥的反應總是慢半拍,但不是不受影響,而是萬毒百蠱,對他而言都是催動體內蠱毒咒印的引子。
莫雨揚起馬鞭,神色裏帶了兩分殘忍的自得:“啧,我跟你不同,接下來你只消站一邊看着就好。”
然後便是一場真正殺紅了眼的屠殺,紅衣染了紅血,鋪展在穆玄英腳下,像暧昧往昔揭下來的紅蓋頭。
莫雨捉住最後一個女人的頭顱時,發現她衣飾與其他人不同,看來是領頭的,原本溫婉秀麗的容顏被血描畫後,異化成了妖冶詭豔,她一點也不懼地朝莫雨獰笑,他沒空追究她笑容的深意,一把扭下了她的頭,傷口處猛然噴發出濃厚的血霧,莫雨條件反射地閉上眼睛,旋即墜入了黑暗。
等再醒來的時候,他先以為自己還在做夢,因為大地在規律的波動,移了下頭方發現自己不是趴在地上,而是安穩地被穆玄英背着。
穆玄英察覺到動靜,立刻偏過臉,關心道:“醒了?”
他的熱絡太陌生,莫雨一時不知如何接口,只好用提問回答了提問:“發生什麽了?”
“這,我也不清楚,那會兒我也被迷昏了,等醒來的時候發現跟你一起被丢進了毒人村,不過放心,我知道怎麽出去。”
莫雨輕哼:“你可真是煞星。”
“哈,我也沒想到你會來給我解圍啊,我以為你早煩透我了呢。”
“我……我不是替你解圍,不過我私人與紅衣教有些恩怨罷了。”明知穆玄英看不見,莫雨說話時還是把臉轉了過去。
“那算我又承你一個順手之情,此恩玄英銘記于心。”少年仍是毫無芥蒂地笑着将他感謝。
穆玄英又随意說了些話與莫雨解悶,他不談莫雨那番瘋魔殺戮,不談莫雨有何過往恩怨,他從來不談莫雨不想談的那些東西。莫雨悟到這點,原本梗在喉口那句“我沒受傷可以自己走”突然就咽下肚去。
而穆玄英也沒有問他可不可以自己走。
他似乎特別高興能夠背莫雨一程。道路崎岖,但他走得很穩,步履的交疊閉上眼感覺像水波的起伏。
接下來的路穆玄英走得累了,沒再說話,可他的喜悅卻那麽明顯,明顯到洛道的枯木敗草也染上了一抹生色,愁雲慘霧後的白日變得像一輪皎潔滿月,在他們身側落下的,全是柔和明亮的光。少年的喜樂如此生動,草木沙石都被他感染,何況莫雨。于是莫雨任由他背着,沉浸在這難得被愛護的感覺中。
恍惚的時刻,他竟感覺自己終于等到了一艘船,可以帶他離開這片陰沉絕望的海。
在莫雨的記憶裏,所有被親近的片段,都是穆玄英給的。
小時候家裏人怕他,長大了惡人谷的人怕他,師父王遺風不怕他,然而王遺風關心有餘親近不足。他始終是孤獨的。
于是他敲敲穆玄英肩頭,難得主動開口跟他說話。
“你不怕我?”
“哎,怕你發瘋?所以江湖上傳言你發瘋時曾血洗惡人谷不是假的?”
莫雨搖搖頭:“怎麽會,發瘋是真的,可換作你,有個武瘋子張牙舞爪朝你過來,你還會湊上來找死?”
穆玄英不假思索:“那不結了,要是你真對着我發瘋,我就躲起來,不讓你傷害我。”
莫雨第一次聽見有人這麽說,沉默片刻後,又問:“……我這一身殺孽如此多,你同不怕麽?”
這次他沒有立刻回答,而是想了一會兒,才鄭重道:“你狠厲不留情的手段,我不認同,可我知道你不曾濫殺無辜。若你真在意的話,不如讓我陪你面對吧?殺孽之罪,兩個人擔比一個人要輕松,對嗎?”
穆玄英的話如同投石入湖,千百圈的漣漪裏,莫雨只來得及抓住一句:“為什麽要這樣對我?”
“因為我喜歡你啊。”
極輕極快的愛語絲毫不漏地被莫雨捕捉到,趴在穆玄英背上的他清清楚楚看到少年紅透了的耳根,他想過許多穆玄英接近他對他示好的原因,其中不乏陰暗的揣測猜疑。
唯獨沒想過,穆玄英喜歡他的這種可能。
那是穆玄英第一次的表白,足夠赤誠足夠羞澀,後來那四個字他颠來倒去說,不曉得什麽時候四個字又變成了三個字,每一次都和第一次一樣蘊滿深情,只是漸漸地不再羞澀,因為他對那愛越來越篤定無疑。
可每一次,莫雨都只作聽衆,不作回應。
他總想提防穆玄英的真誠情誼裏可能會有的暗箭傷人,但至始至終,真正不肯傾心相待坦誠相愛的人,是他自己。
到底是你出現得太晚,還是我走得太快,不然我們為何總要在猶疑裏錯過。
一踏三生遠常倫,惡人谷裏多的是驚世駭俗之人,自然多的是違背天理之事。莫雨做了多年旁觀者,未想過自己有天也會牽扯進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他原本是個做派傳統的人,即使偶爾行為舉動不近人情,但純粹性格使然,并無作惡縱欲的念頭,亦無離經叛道的沖動。
如果說早先時候他尚未把穆玄英的事放在心上,洛道之別後,他便近乎自虐地不斷推敲穆玄英喜歡他的動機與原因。
莫雨不是不解風情之人,卻始終不知道,喜歡一個人,究竟是什麽感覺。
被喜歡也是第一次,第一次被另個人裝進眼睛裏,用貪戀而不敢亵渎的眼神凝望着,哪怕這個對象是陣營不同的同性,比起詫異排斥,莫雨不能免俗地産生了那麽一丁點世俗的歡喜與迷惑,內心簡直是兵荒馬亂。
反觀穆玄英,神态自若舉止大方,渾然不覺他的表白有多驚世駭俗,兩相比較,莫雨難免有些郁氣不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