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瞿塘峽談心

瞿塘峽談心

後來,惡人浩氣聯手,圍追血眼龍王蕭沙至瞿塘峽,莫雨緊随師父其後,然而他完全沒辦法忽視背後膠着一般的目光。他忍不住回頭,果不其然瞧見穆玄英正盯着他,被莫雨發現了還嘻嘻一笑,俊朗的臉上泛着紅,黑嗔嗔的眼睛裏滿滿裝着莫雨的影子,不管什麽眼神投進去都像立刻跌入了無底深潭,又靜又迷醉,讓人舍不得收回來。

莫雨只得迫着自己不去看,告誡自己穆玄英出于什麽原因喜歡自己都好,至少現在別去為他分心。

瞿塘峽峰巒疊嶂,碧水如鏡,青山浮水,浩渺的江面蕩漾着山形塔影。初踏上瞿塘峽的山道,山林清新之氣撲面而來,誰曾想兩岸哀轉的猿啼聲聲裏,掩映着刀光劍影、血肉相搏,蕭沙也是落魄,到了今日,竟跟瞿塘峽白帝城的十二連環塢牽連到一起,被什麽天竺南诏拉攏了去。

但他再落魄,還有王遺風落魄麽,本該按部就班成為一代儒俠,卻生生扭成了武林中人人側目的雪魔。蕭沙很得意,他一身武藝并不差,面前黑壓壓一群人渾不放在眼裏,哪怕今日輸在這裏,王遺風的一生還能變好麽?

他得意道:“師弟不愧得了師父的真傳,這麽多年還能保持心志通達,打理好那麽一個惡人谷。”

王遺風怒極反笑:“師兄被逐出師門多年,還能記得我一門注重心性修為,頗為難得。師兄把我摯愛一家幾口的人頭擺在桌上做禮物,我要遂了師兄心願就此瘋掉,從此再不記得當日心狂如死,不能夜夜夢見所有煎熬苦痛,把漠然死寂摒除出我的餘生,別說我不樂意,師兄估計更不樂意。”

一字一句,字字錐心,句句泣血,砸在莫雨身上,幾乎令他站立不住。

世人多說心魔自擾,不如放下執念看破過往,但偏有一種人,他要反複劃開內心的傷口,不讓它愈合,保持鮮血淋漓剛受傷的狀态,他要記得這一切,寧願餘生活着清醒地受煎熬,不叫癫狂奪心志一忘了之。

王遺風是這種人,他教出來的莫雨,也将變成這種人。

謝淵出來打破了沉默:“所以說自貢慘案是你失了愛人之後發狂失手所致?”

王遺風冷哼:“這且要去問我的師兄。”

這一問正中蕭沙心坎,他當即狂笑道:“他哪有那個本事一怒傾城,這麽多年他都沒瘋那時候又能怎麽瘋,那些人都是我帶了心腹,一個個殺了,又一個個推給他的,殺得我那些孩兒們手都軟了。不能讓我的好師弟變成瘋子,起碼讓他身敗名裂無處可去才好啊。”

謝淵了然地一點頭,無甚感情地評道:“原來如此,當年你卻不辯解。不過怕是辯解了,也不會有人信。”

王遺風慘淡一笑:“是啊,現在說這些有何用,錯了便錯了,真相如何不會改變現狀,我已是今日的我。但至少這血眼龍王蕭沙,我師兄的命,我定要取。”

場面焦灼到連空氣都在沸騰,戰勢一觸即發,但莫雨心思飄忽,只想着師父的話語與經歷,說不準是震驚還是擔心,不由叫住了他:“谷主?”

王遺風淡然地望了莫雨一眼,說道:“莫雨,今日的選擇雖然不會改變往後的人生,但若是背叛傷害你之人就在面前,你會怎麽選?”

“……谷主小心才好。那些害過我們的人,終不能放過,但不應搭上自己的安危。”

“對,你說的好,害過我們的人絕不可放過,一年兩年,哪怕十年,總會叫他血債血償。”說完王遺風舉起那只雪鳳冰王笛,一曲紅塵青城曲流瀉而出,澎湃雄渾的內力随笛音鼓蕩在四周,吹奏時融入了凝雪功心法,使白帝城在夏末之時飄起了漫天大雪。

飛雪悠悠盤旋于天空,未落地便消融,暖濕的江風一吹,幻化成雨,飄灑下七彩的光芒。

仿佛可用掌心聚攏的光就在眼前,莫雨不禁在想,能否拿走它照亮他的陰冷前程。

莫雨幾次欲出手相助王遺風迎敵,卻被那紛飛的雪迷了視線,寒氣竟倒侵入體。他忍不住真想伸出手去,伸向飄散的夏日煦陽,可在那之前,已有人悄悄将溫暖碎光收好,全交給了他,莫雨驚訝地側頭去看,果然是穆玄英。

興許是怕人發現,他把兩人交握的手掩在了寬袖之下。察覺到莫雨的視線後,穆玄英微微勾起嘴角,表面上依舊目不轉睛緊盯戰局,實際卻在偷摸問莫雨:“這樣就不冷了吧?”

穆玄英的手不比莫雨的大,于是沒過一會兒就改握為牽。兩人五指交錯,掌心相對。莫雨感到不自在,可不是厭惡這異常的親密,而是訝異自己竟不想放開他的手。

指尖傳來的溫度是那麽暖,暖到只覺得快要終結的漫長夏日不過是一場寒冬,他的夏天現在才開始。

白帝城一戰并無結果,蕭沙眼見無取勝可能,旋即撤身跟天竺的智慧僧一起逃了,此後再要追讨怕是得深入南诏。出征南诏需從長計議,浩氣盟與惡人谷兩方人馬準備在瞿塘峽休整一日後各自回程。

莫雨沒立刻跟大家回去,借口說要逛下市集,其實是往浩氣那邊走。結果半路上他便碰到了穆玄英,兩個人占住山道,一個左一個右,一個上一個下,各存心思,出來時都打定主意要約上對方談一談,真碰面了,反而各自躊躇,左顧右盼,不曉得讓誰先說個開場白。僵持片刻後,他們突然像是心有靈犀,你一擡頭我一低頭,視線在半空裏不期而遇。

這般對視堅持了沒一會兒,莫雨連忙幹咳兩下,慌張地掩着嘴偏過頭。哪有人像穆玄英這樣瞧過他,眼波流轉出一朵花,非要看出一場黯然心動不可。

老樣子,比沉默,莫雨永遠能得勝,還是穆玄英耐不住先開口,問他有什麽事,要是講不出,不如陪他散散步,理理思緒想好怎麽跟他談。

說着穆玄英就站在山道的上方,向莫雨招手。他的背後,太陽在西墜,天和地都染成了深深淺淺的紅色,仿佛看到哪裏目光就點起了一團火。傍晚清涼的山風吹過,樹葉抖出一片整齊劃一的“沙沙”,晚歸林鳥在風裏呼朋引伴,輕風的尾巴拂過耳朵,留下這一刻世界最後的聲響。

穆玄英的樣子,映在莫雨瞳仁裏,紅色在他周身顫動,風揚起他的發,帶動了邊緣的赤光,如同搖曳的火焰,照亮了此時此刻的天空大地。

明知這一切不過是從他的角度看,穆玄英正好擋到了太陽的緣故。但莫雨卻看得出了神,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如蒙神召般,自然而然去到他身邊,和他并肩走了下去。

穆玄英好像忘了剛剛自己怎麽大膽地在衆目睽睽下去拉莫雨的手。現在兩人獨處,他顯得局促不安,磨磨蹭蹭走在道路最外側,伸手扯着山道旁那些半人高灌木的葉子。

莫雨狀似冷靜自在,不緊不慢安步當車,實則心如跑馬,早不知去了哪裏。他有許多事都迫切需要知道,可又自覺那些旖旎心思問出口,會有損他的氣度,思前想後,始終不懂他究竟要向穆玄英求證何事。

“莫雨你看。”走了一小段路,穆玄英突然興奮地捧了什麽東西湊過來,莫雨定睛一看,躺在穆玄英掌心的是兩枚草葉編的戒指。

掌心的紋路錯綜複雜,看不見過去的跡象和未來的走向。陽光碎如花瓣,瓣瓣襯着那兩枚樸素的草戒。草戒靜靜不出聲,等待可以帶走它們的人。

“你原來扯着草在做這東西啊。”“嗯,那個……送你一個?”

穆玄英低着頭,像要把自己的手看穿一個洞,兩枚草戒在風裏瑟瑟發着顫,屬于它們的歸宿遲遲沒來。

指環的意義不會因為是草做的就會變脆弱,十指連心,要是當真收下這枚戒指,将給自己的心帶來怎樣繁重的苦惱,莫雨根本不敢去想象。

他看着那兩枚草戒陷入了長久的沉默,好像從未有什麽禮物讓他如此難以取舍。穆玄英看出他的猶豫,眼裏盛放的光芒瞬間就凋落了,猛地攥緊手抽回來,佯作不在乎:“送人倆草葉子好像的确挺不像樣的,以後要是碰到什麽夠陪襯你的禮物了,我再尋來給你吧。”說完毫不留戀地随手就把那倆草戒扔下山,莫雨驚詫的視線随着它們一起落了下去,他差點就想去把戒指撿回來。

然而他也就在那一瞬動過不舍的心思,小小的草戒跌入廣袤山林,像雨落入了海,要怎麽去找?他真正要尋的,大概是吸附在草戒上的,一丁點來自掌心的溫度吧。

他們倆之間,不管是溫情還是約定,都比曝露在烈日下的水跡蒸發得快。

難堪的寂靜一潭死水似的包圍了二人,方才的草戒是丢入潭水的石子,蕩開了一層層淩亂的漣漪,等石子落了底,水面上的漣漪早平靜了。

“穆玄英,你剛才為什麽靠近我?”不似往常,莫雨率先打破了寂靜。穆玄英的歡欣喜悅早跟草戒一起丢了出去,回答莫雨的音調就有了那麽點悶悶不樂:“因為看到你臉色很不好我很擔心。”

“擔心我?”莫雨遽然離他遠了兩步。

穆玄英不依不饒地直視他的眼,目光灼燙,話語堅定:“莫雨,你知道該怎樣喜歡一個人嗎?”

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時,什麽都要為他想得周全,反複确定的只是他好不好、開心不開心,不用吩咐也不需請求,心甘情願地為他鞍前馬後盡到極致。

對方領不領情,全然不在他思考範圍內,他思考的只是,自己給的夠不夠多,又會不會多到令人有負擔,他怕他太唐突,更怕他不夠體貼。

這就是穆玄英對莫雨的喜歡,他的喜歡太坦然,坦然到讓莫雨失了語。莫雨實在想不出穆玄英行為的動機跟理由,本來只放在心裏念叨的,此刻不自覺地直接說了出來:“你這麽做有什麽道理?”

“喜歡何曾有道理可言!”穆玄英像在跟他賭氣,聲音陡然提高,“又不是行軍打仗,平常過日子,何須拼命思考別人行事的理由?我要聽的,是你自己的想法,你都沒想過麽?”

“事情與我有關,我為什麽不可以問?”

穆玄英握住莫雨臂膀,幾乎是在懇請他:“能不能不要問那麽多為什麽?我不說是怕你聽了不高興,你別說你不在乎,如果你因我而不快,那我根本不知如何是好了呀,我只希望你和我在一起時,都是開開心心輕輕松松的。”

“說起來,你是不是覺得在南屏山才第一次見到我?其實不是,你忘了而已,更久以前我們在浩氣盟見過,就一面,你從落雁城出來,匆匆跑了,還記得嗎?你不是問我怎麽不怕你一身血腥?因為……因為……血腥氣,是我再熟悉不過的味道了。”穆玄英丢了手,轉身走到莫雨的前頭,不叫他看到自己的表情,自顧自往下說:

“在我很小的時候,我住的村子遭到了洗劫,娘親把我護在懷裏,死死遮住我的眼睛,我窩在娘親懷裏,她就撲在我身上。雖然她的身體還是軟的,但什麽動靜都沒有,就這麽永遠睡下去了。我什麽也看不到,只聞到濃烈的血腥味。後來我知道爹為了護住村子,也戰死在外面,血灑當場……”

“血的味道當然一點都不好聞。可是仿佛從那天起,我看任何東西,眼前都攔着一層透紅的障,不管怎麽洗,都有血腥味附在我身上。”

“我想真正睜開眼,離開那些令人作嘔的味道,然而沒有辦法,我做不到。你不會懂的,不分晝夜接連不斷的夢魇,是種如何可怕的經歷。”

“可是,不知為何,當我從噩夢醒來,第一眼瞧見的卻是一身血腥氣的你,就好像我是被你喚醒的。從那以後,我突然又覺得,血腥味不是那麽難以接受了,爹和娘,是為了保護我,而你,把我從夢魇裏帶了出來。你出現在我面前的時機場合,一切都是剛好。”

“這往後,我知道了你其實是什麽人。可我貪戀的不是你的危險,我要的,是讓你為我化解這份危險。不過在那之前,我想得讓你記住我,于是我很努力地鍛煉自己表現自己,要你不管在哪裏都能聽到我的名字。”

穆玄英說完這長長一段往事,歇了口氣,又轉回到莫雨面前,凝望他眼睛,不知第幾次地說起他的荒唐愛慕:“我便是這樣喜歡你,過去就喜歡你,現在是,到了明天還會繼續喜歡你。講了那麽多,想來你還是不能理解我怎麽就喜歡上你。所以我說,別太管別人的緣由,做好自己的決定比較重要。”

“你便是你,不是別人,問再多知道再多,又能怎樣,難道你可以叫我的心不要動麽?”

莫雨是不能理解,他只是有所體察,這一切無非是病态的因結出病态的果。

他的瘋和穆玄英比起來都不算什麽了,至少他還會随着時間流逝好轉。穆玄英才是真的瘋,哪怕胡來的情感,他也能用正常人的姿态堅決地踐行。

世人皆沉浮在邂逅別離裏分分合合,即便有人撞進眼裏留了印象,可擦肩而過的速度太快,行動及不上心動,轉眼便忘了。

只有瘋子能做到這樣的事情,把不可能的心動變為應該的行動。

這感情絕不是單純的喜歡或愛,只是不管因由千種,話語百端,都抵不過心念一動,慕而求之,求而不得,不得而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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