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下山
下山
恐怕是人求生本性作祟,穆玄英墜崖時沒有乖乖任自己跟個石頭一樣掉下去。總之莫殺找到穆玄英的時候,人不但沒死,還能動能出聲。
他佝偻着身體跪趴在地上不斷咳,咳一口地上就多了一灘血,咳一口臉上的生氣就少一分,死亡的青白色漸漸在身上蔓延,只剩面頰上一抹淺淡的紅暈,玉石般潤澤的肌膚被寒意侵蝕,如同蒙了塵的珍珠。
聽到周圍響起腳步聲,穆玄英猛地擡起頭,一雙眼嵌在森然冷氣的臉上,大得駭人,眼裏有光芒一閃,在瞧見來人的一剎迅速寂滅,身子一傾委頓在地,這才阖上了眼。莫殺這種見慣生死的人都被這生命凋零的速度給唬了一跳,上前探了探鼻息,出氣多進氣少,根本是要斷氣的預兆。
莫殺心裏明白,穆玄英之所以會被他們糾纏如此久都沒法脫身,是因為最開始他被莫雨結結實實打了一掌,以致功力受損。他現在這模樣,應該是凝雪針槍的傷勢再也壓不住發作了。他撐到現在已屬不易,不是他太有執念,便是少爺出手時多少留了幾分情面。
莫殺突然有點後悔與惶恐。莫雨會跟穆玄英反目,全因一場由他默許發生的誤會,使得莫雨誤以為穆玄英接近他是為了對惡人谷不利。
兩個多月前,穆玄英膽大包天,一路跟着莫雨差點就要進惡人谷,莫雨嘴上沒對大家有任何解釋,行動又接近默許。
坦白說谷裏看不慣這浩氣小子的人海了去了,肖老爺子說要挑撥離間這兩人關系,讓莫雨下下狠心,大家對此心照不宣,無人有異議。栽贓陷害的本事,惡人谷裏精通于此的人并不少,莫雨平時不怎麽跟他人親近,為數不多幾個知曉內情的親信,比如莫殺,又覺得這似乎對莫雨是件好事,故意瞞而不報,莫雨因此着了道。
話說回來,莫雨對穆玄英的不夠信任才是真正的原因吧,莫殺安慰着自己。他邊吩咐人把穆玄英扛走去找大夫,邊祈禱莫雨最好一輩子都別想到要追究這背後的緣由,穆玄英是死是活都罷,跟浩氣小子糾纏不清總歸不好,兩個人就此斷了聯系也不錯。
另一邊,莫雨茫然地站了好一會兒,努力在回憶,自己怎麽會在這裏,為什麽會在這裏,好像是來追穆玄英的,他幹嘛追穆玄英來着的?不都是穆玄英追着他的麽?
他喜歡追他,走哪都要跟着,碰了壁摔了跤都要趕上來,莫雨其實很喜歡被他這麽追着的感覺,沒人不喜歡被人細心收藏念在心裏。還有穆玄英的那些表白,熾熱滾燙的心意會拿雙手捧上放在莫雨面前,誠惶誠恐等他驗收。他不信這天上會降好運給他,比起驚喜更懷疑這是陰差陽錯的疏漏,一旦真收下了,錯誤就要被糾正。他總要提起劍,将那心意戳戳刺刺,看看這裏面有沒有包藏禍心,然後用滿足貪戀的目光,把那些被他翻攪得一塌糊塗但仍舊光鮮閃亮的心意,一寸寸掃過刻在心裏,再堅決地退回去。穆玄英從不氣餒,好像不知道什麽叫傷心,不論被莫雨怎麽拒絕,又會繼續踩着他的影子追上來,笑得像什麽都沒發生過那樣。
這套流程,莫雨早已熟稔于心,他其實打心底享受這一切,可又擔心自己會沉溺,于是每每在深陷前,便要奮力掙出。他享受被他人喜歡的滋味,卻又排斥那份情感;他不願被牽腸挂肚的思念絆住,可偏偏無法抗拒。偶爾,穆玄英來得慢了一步,反應鈍了半拍,他反倒無緣無故地心生惱怒。可如果穆玄英真要留在他身邊,他卻禁不住跑得更遠。
他不得不走,因為再晚一步,他就要陷入愛情。
雪花紛紛揚揚地落在他的雙肩上,他迎着風雪,眼裏熾熱的愛恨,終是慢慢冷了。
穆玄英竟然背棄了他,卻還要在他面前尋死覓活?但再怎麽佶屈聱牙的沖撞,哪比得上他還愛穆玄英時惋惜激烈的放縱。
他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他剛想要相信穆玄英的時候,他便露出狐貍尾巴了。這種人的生死,他何必去在乎。
穆玄英對他說過那麽多動聽情話,情濃得仿佛能給他一段永不落幕的好春光,誰曾想一場雪都撐不住。
看吧,果然他不可能有那樣的好運,上天怎會在親手推他入歧途後,又補償給他一份赤誠的真心。既然從沒有人真正愛過他疼過他,本來就沒有的東西,談不上失去或是獲得,自己在痛悔傷心個什麽呢。
莫雨一點點拾起幾乎要棄絕的冷淡自傲,試圖找回自己的常态。穆玄英難道以為莫雨會看他可憐,就諒解他的欺騙?那還不如繼續裝着之前那副獻媚的姿态。
他緩慢艱難地向山下走去,假裝聽不見身體裏叫嚣的痛,看不到心底恐懼在洶湧。
“穆玄英沒死?誰讓你們救他的?”莫殺剛安頓好穆玄英,莫雨陰沉的聲音突然炸開在身後。莫殺惴惴不安地退到一旁,不明白剛還失魂落魄的少爺,怎一抹臉就是這副兇神惡煞的模樣,鬥膽才講了半個字,莫雨不耐煩地揚手讓他離遠點。
正幫穆玄英檢查傷勢的是恰巧在楓華谷盤桓的肖天歌——肖藥兒的女兒。肖藥兒用醫如用毒,毫無醫者仁義之心,肖天歌則與其父脾性不盡相同,看病治人勉強算得規矩中肯,只是最煩別人打擾她診病。
莫殺把穆玄英安置到他們來時的馬車,急急尋了肖天歌過來,肖天歌并不清楚穆玄英的事情,但她一看便知穆玄英的致命傷拜莫雨所賜,不由心生幾分猜測。看莫雨掀起車簾鑽進車裏,竟是要她出去,肖天歌不耐煩地皺眉,手下并不停。
莫雨口不對心地斥責她:“這人是被我打傷的。”
“我知道。”
“那你還救麽?”
“托我救他的可是你的心腹。”肖天歌不鹹不淡地頂了回去,不看莫雨,莫雨深深呼出一口氣,異常平靜地說:“他們是擅自行事,不是我的意思。”
肖天歌這回倒略有些驚訝了,擡頭看了莫雨一下,然後回道:“我還第一次知道,莫少爺的手下敢罔顧少爺你的意思自行決定。或許他們對你不夠坦誠,但我想,他們還不敢大大方方做出犯你忌諱的事。”
莫雨像被人說中心事,質問道:“你什麽意思?”
“我只負責救這個人。其他的,不是你負責的麽?”
随後,車廂裏沉寂了下來,穆玄英微弱的呼吸聲和濃烈的血腥氣盤旋在狹小的空間裏,莫雨握住他的手腕,幾乎無法感覺到脈搏的律動,如果他稍加氣勁震碎經脈,肖天歌便是醫仙轉世也救不回穆玄英。
可肖天歌冷眼旁觀許久,近乎半柱香的時間裏,莫雨一直輕輕撫摸按壓着穆玄英的手背,神情裏是連他自己都沒察覺到的認真專注,她心下了然,接下來是真不關注莫雨在做什麽。
莫雨是沒做什麽,不過在回憶,去年初秋時分,被他留在秋雨連綿的巴陵縣的,那個讓他深信不疑的穆玄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