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兩個夢

兩個夢

瞿塘峽一別後,還沒等他産生些許留戀不舍,穆玄英張揚的笑臉已突兀地現在眼前。莫雨實際上不慣騎馬,出行乘車為多。此時他坐在車裏望呆望得正自在,忽然看到車窗外閃出一張臉,再怎麽處變不驚都難免臉色一變,開口語氣微帶怒意:“往浩氣盟是這個方向?你來做什麽?”

“來追你。”穆玄英眯起眼對着莫雨燦爛一笑,莫雨啞口無言。

“貿然追趕惡人谷車駕,我該說你太莽撞還是太無畏?”

“咦?可是我師父從昆侖一直追着王谷主到稻香村,我沒聽到有人說不是啊?”

“……”莫雨幹脆把車窗簾放下,不跟他這個佯裝單純的小混蛋說話了。

穆玄英及時伸手制止了他,他抓住莫雨的手,固定在那個姿勢,漸次收緊力道。

秋雨細細綿綿灑下,濕了天與地的界線,卻模糊不了穆玄英的表情,眼波泛起的笑意安然祥和,雨水反折的光點綴眼睫,投下斑駁的陰影,嘴角自然勾起弧度,款款深情溢于言表。莫雨睜大雙眼,不知是驚吓還是訝異更多一些。

可他什麽也沒說,什麽也說不出,只愣愣看着眼前的人,連同此時細雨敲擊的聲響,對比的光影,包覆住手的溫暖,一點不落地刻在了心裏。

那天在巴陵縣停留了一個晚上,莫雨做了一個奇怪的夢,一向無夢的人偶爾做了個夢,醒來後記憶會格外清晰。

夢裏有一條漆黑走廊,他扶住牆,摸索着前進,每往前走一步,似乎就變矮了一點。路面光滑,牆壁冰冷,舉目皆是暗色的黑,他踉跄前行,不知道走到何時何處才能算作終點。當他不小心要摔倒時,卻沒摔在堅硬的地面,而是落入一個令人安心的懷抱,再擡起臉來時,黑暗早已消散,他來到了一處陌生院落。

“哈哈,小雨怎麽這麽不小心呢?”抱着他的是個婦人,面容在夢裏是模糊不清的,他舉起手想推開這個婦人,才發覺自己似乎是真的變小了。

他手足無措地半倚在婦人的懷裏,明媚到不現實的陽光毫不吝啬地鋪展在這間小小的院落裏,院中的桃花開得正好,一樹紅豔花朵被暖陽照耀得醺醺欲醉。

變成小孩子的他被婦人抱在懷裏,婦人愛憐地蹭着他的手和臉,周圍三三兩兩站着些人,他們都拿着糖果玩具之類的玩意,熱情地湊過來逗他哄他。可不管他怎麽睜大眼睛,他都無法看清任何一個人的臉。

夢境到這裏戛然而止,莫雨茫然地躺在床上,一扭頭看到東方滲透出的微渺白光,他這才恍惚想起,夢裏的院落或許是那個叫莫家莊的地方,那裏有與他血脈相連的至親。只是,真的有過這樣的時候麽,在溫暖陽光下,被家人簇擁着,任性索取呵護的時候,真的有過麽?

他連他們的樣子都記不清了。這些本該是尋常人賴以生存的溫暖,曾經他覺得都是些無足輕重的負累,可他從沒有像現在一樣,如此深切渴望悠閑恬靜的田園生活。

早年病痛纏身,翻雲覆雨的痛苦,憔悴不堪的折磨,讓他徹徹底底忘卻了家這個地方。緣何今夜會在一個離家千萬裏的地點,做起思鄉的夢境?

這世道,太過殘酷,生命的消弭一點痕跡都不露,王遺風教導過莫雨,有力量,才有活下去的資格,但為什麽,人一定要堅持留在無情的世間,緩慢慎重地行走,只為穿越無望的晝夜呢?

應該有那樣一個地方存在的,在那個地方不會受傷,會被包容一切,是所有羁旅天涯之人的歸處。那個地方,不可能是惡人谷,惡人谷只是他無法逃脫的栖身之所,永遠不會成為他的歸處。

或許這個突兀的夢境是在宣示,他想要那個對他好的人,給他一個……可以稱為家的地方。

在莫雨不曾得知的另外一角裏,穆玄英也做了一個狂亂離奇的夢。

天光破曉,清冷的秋風吹散了雨雲,沒關緊的窗戶一下一下拍打窗棂。穆玄英模模糊糊地醒了過來,帶着疑惑與異常的亢奮,他回想起一些夢裏的片段,不是那麽生動鮮明的,但是卻那樣使人燥熱難耐。

他重新躺了回去,無意識地屈起食指咬在嘴裏,緊張地顫動着,思考了一會兒,崩潰地拉起被子一蒙頭。雖然這是一大早,但在平複悸動之前,他沒辦法若無其事地起床。

其實他很疲倦,不是因為睡眠不足,而是每天都神經緊繃着,卻還要在人前扮作灑脫。他從來沒跟別人交流過自己的內心,早就習慣于戴上那張謙恭完滿的少俠面具,這種麻煩的雙面性格,已困擾他許多年。

在通過回憶昨晚朦胧不清、暧昧不明的夢境安撫自己時,他非常愧疚難堪,自己對莫雨的喜歡該是一種純潔甚至尊敬的愛慕,而不是某種情緒的發洩。

不過,或許最糟糕的正是這點,他腦子裏的事實在太多太亂,連自己都理不出頭緒。每當莫雨很認真地問穆玄英為什麽會喜歡他的時候,他發現自己不能完整說出什麽理由,穆玄英愁悶地承認,這是一種奇異的感情,近乎是扮演一個情聖給自己看,滿足自己寂寞的空洞。

或許莫雨察覺到了這點,因而無法相信自己的真誠。

畢竟連穆玄英都不能分辨,自己的羞澀悸動與執着不悔,到底是一往情深的淪陷還是苦求不得的執望。

這不能怪他,童年的經歷太過慘痛,他始終沒能真正醒過來,一顆心丢在了漆黑的夜晚,終日恐懼不安的在哭泣。小時候他用自閉的假象封閉自己,假裝從沒受過傷,這個假象并不完全,留着個鎖,因為一點神妙的聯系,打開這個鎖的是莫雨。

他開始幻想自己和莫雨曾有過許多溫情歲月,用來取代他真實慘痛的童年。

他精心編造出過往的模樣,一個個故事就像美麗的标本,令人沉醉其中無法自拔,卻忘了這些故事根本就沒有在這個時空活過。

他并非沒有屬于普通人的冷靜沉着。那個不喜歡莫雨、擁有平常思維的穆玄英,他漂浮在這具軀殼之外,把一切都看在眼裏,對莫雨的執着追求也好,因思念莫雨而恍惚的瞬間也好,都被另一道理性的眼光審視着。

所以他其實心知肚明,自己的行為看起來是多麽突兀愚蠢,像這樣沖到莫雨身邊,別說對方是惡人谷的少谷主,哪怕是普通男子呢?他的做法也是極端的不恰當。

他不得不暗自忍耐,勉強控制住自己,不對莫雨有過度的逼迫。

他時時都要對自己說,他是真心喜歡莫雨,進而真心渴望得到莫雨同等的回應,他的喜歡不是欲望,不是占有,更不能變成一種傷害。所以他必須更謹慎點,要以更溫柔的方式對待莫雨。

愛纏繞太緊,就不是紅線了。

他分明是懂的,也清楚應該如何行事。可他已經愛得足夠卑微,卻依然讓莫雨苦惱,無法接受他,始終保持漠然回避的态度。他一次又一次的被莫雨拒之門外,對方的回絕毫無餘地,自己只能眼睜睜看他轉身離開。莫雨走得又那樣快,連給他收拾心情的時間都不留,他不得不糊裏糊塗地緊追上去。

穆玄英真的不知道,自己是憑着什麽,才堅持住這樣的眷戀,不叫它因風凋零。

到底為什麽,要喜歡他,不放棄他?

為什麽呢?

這個問題的答案,同樣不明了。

他一把掀開被子坐起身,晨光正要鋪展進這間屋子。穆玄英苦惱地揉亂自己的頭發,每天早上起來,他都要先問問自己:“我正常麽?我不正常麽?”

他根本沒有莫雨想象的那樣毫無心理障礙,真實情況恰恰相反。

出于無法言明的理由産生的感情,該不該存在呢?

他無法阻止不期而至的愛戀情緒,說不清是想要莫雨陪在現在自己的身旁,還是想要凄凄艾艾的過去,可以溫暖一點。

可能只是習慣,不管哪個時刻都要做件事來證明自己的存在。

愛同樣是某種時刻的某種需要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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