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番外一·2
番外一·2
時間一晃而過,轉眼已至深夏,好在浩氣盟依山傍水,落雁城又建在山頂,早晚還是涼快的。為了貪涼,穆玄英在夏季往往天沒亮就出來練劍,等太陽完全升起,熱氣開始湧上後,回房去睡個回籠覺。
今天他也跟平時一般練完劍準備回房繼續補眠,結果一只腳剛踏入房門,就被謝淵喚了去。
“師父,有什麽事嗎?”穆玄英一來看到房門緊鎖,倒沒多想,直接推門進去,邊走邊問。謝淵卻沒料到他這麽快就趕來,慌忙收起桌上攤着的東西,但穆玄英眼尖,瞧到其中一張紙上似乎塗了許多個“廿七”。
穆玄英沖謝淵笑笑,伸手輕巧抽出那張稿紙,還真是滿張大大小小的“廿七”。字跡潦草淩亂,有些筆畫全疊在一塊,有些又跳脫突兀,看得出都是在心煩意亂的情況下随便寫的。
他正拿着紙想該講些什麽,忽然一滴水滴到紙上,暈開了一橫,繼而糊了整個“七”字。
再見到莫雨也是隔了七年的事呀……“七”這個數,是他的劫還是他的緣?
穆玄英歪了歪腦袋,後知後覺地往自己臉上抹了抹,一手的水,原來剛練完劍,臉也沒來得及洗就匆匆跑過來,此時整個人都汗涔涔的。他鬓角額發沾水濕成幾束,胡亂貼在臉邊,透着光甚至能看到他身周正往外冒的熱氣。
謝淵攥緊手中信紙,望着穆玄英,他知道現在站在他面前的這孩子,一切都好,生機勃勃,開朗活潑,就像正挂在天空的太陽一樣熱力四射。
但穆玄英不是太陽,他只是平平常常的一團火,燃完了,只會剩下灰。
穆玄英同樣攥緊了那張被汗水暈染的稿紙,屏息凝神觀察了謝淵許久,發現自己師父的表情越來越凝重沉郁。于是偷偷扭過頭演練了幾下,自覺已練出最和煦的笑容,喚了謝淵一聲:“師父?是不是關于我的病的消息?”
“……是。”
“看師父寫了那麽多廿七,想來,還是那個樣子吧。”
穆玄英把手裏的紙捏成一個團,還嫌不夠似的雙手合掌緊緊壓了壓,放到了謝淵的書案上,開口勸慰道:“反正一直都這個樣子,師父也不必再多為此傷神了,叫我怎麽擔得起。”
謝淵站起身走到穆玄英身旁,幫他理好亂糟糟的頭發。發現當年那個坐在他肩頭亦沉默寡言、自閉抑郁的孩子,都快長得比他還高,性子又變得這麽讨喜。
原以為幼年喪親,家園全毀是這孩子的最大不幸,如今他已渡過昔年苦難,按衆人心願長成了足以讓人由衷稱贊的少年俠客。但其實謝淵知道,他自己也知道,他這生的命途多舛還沒到盡頭。
廿七這個數字像懸在謝淵心頭的一把劍,随時日推進,一點點往下落——穆玄英天生三陽絕脈,患此病者,絕難活過二十七歲。
當年說讓他修行內家心法打通經脈或許有可能治愈三陽絕脈,結果只是調養好了身子,杜絕了三陽絕脈會導致的體弱易病。
後來又尋來各種偏方,想以藥物針灸來引導體內過旺的陽息,也不過是稍稍延緩并發心絞痛發作的時間。
他似乎很健康,但始終逃不開二十七歲三陽絕脈發作無藥可救的終局。
穆玄英卻對自己可能活不過二十七的事實,看起來不那麽在乎,時常反過來對身邊每個為他擔憂的人說,沒關系,他現在過得已經很不錯了。
即使是這看似善解人意的一點,都讓謝淵深深憂慮挂心,穆玄英表面上是不像小時候的自閉樣子,實際上他心思壓得極深,哪怕在親近的人面前不小心顯露了一星半點,卻不過海面冰山,只是一角。
這不是讓人很放心的地方,這樣的人往往偏執過頭,該抓緊的會輕易放棄,不該抓緊的又死活要去追。
他能博得他人的好感,易懂得如何照顧別人的感受,他自然會成為可靠的夥伴。可交心只交一半的人,是很容易在兩人深交之後,讓人彷徨的。他到底想什麽,他真不願說,哪怕是謝淵,也問不出只言片語。
謝淵不再繼續糾纏這個問題,返身折起信箋,遞給穆玄英:“你看看吧。”
穆玄英接過信,匆匆掃了一遍,略帶驚奇地開口說:“這封信上是說……我的病有希望治好?那師父是在擔憂什麽?”
“以前不也試過無數法子,哪件開始的時候是因為沒希望才去做的?師父……師父畢竟年紀大了,想着能多陪你一會兒便是一會兒,雖然你總有天要獨當一面,到那時,到那時……算了,說這麽遠幹什麽呢,眼下,還是再試一次吧。”
“師父……”穆玄英咽得說不出話來,又用衣袖抹了把臉,袖口水澤深痕俱是一般鹹澀味道。他想說自己不是不惜命,他怎可能不想好好活,怎願意叫師父白發人送黑發人。然而身邊每個人都為着自己忙忙碌碌憂心傷神,叫他怎忍心開口抱怨一句或再主動求些什麽,平白多為別人增憂一分?
他連自己的往事都不太敢問,生怕別人比他還觸景傷情。久而久之,也就不習慣表達自己真實的想法。
他只好把自己的心事疊起來壓在箱底,任時光流水一樣落盡,将舊日心情浸透了樟腦香,再抖出來晾到陽光下,倒有點辨不清,這些泛黃的記憶裏的身影,是他還是誰。
謝淵看了看穆玄英。
穆玄英雖裝着鎮定,手裏捏的信紙卻早被他自己多攥出了幾條痕。謝淵心裏有點酸脹難過,心說這孩子才剛過十八歲生辰,生生死死的話題,本該離他很遠才是,他不想提是人之常情。
于是又像過去那樣,再摸了摸他的頭,歉然道:“師父不該說這些喪氣話,你會好起來的。這次的方子要一味很珍貴的藥,不方便長途運來,你自己去長安拿吧?等到了地方,還有一些旁的事情叫你去做。”
“好。那,那師父我回去收拾東西了。”穆玄英收起信箋,先應了個是,沒急着離開,低下頭,擡腳一下一下踢着地,眼神閃爍,莫名有幾分羞澀腼腆,猶猶豫豫地開口說,“那個師父……你該不會急着讓我,嗯……找……找媳婦吧?”
謝淵被他這突然跳脫的話題驚得嗆到,幹咳了兩聲,一臉詫異地問:“你怎麽想到提這個?”
“啊……連可人姐姐都問過我,有沒有意中人了……我怕師父也想着這些有的沒的……”他聲音越來越小,尴尬得不行,曉得自己跟師父談這些話是既突兀又奇怪,可他不知道怎麽的,忽然就想稍稍跟師父,談談這個話題。
“那你是有喜歡的姑娘了?你是希望我過問還是希望我不過問呢?”謝淵單覺得好笑,出言逗他。
“這……勉強算有。我當然是想師父最好不過問了,這是我自己的事,我喜歡他,即使我們目前沒什麽可能。但……”但那個人不是什麽姑娘,不僅不是女子,還是惡人谷的少谷主。穆玄英自己心裏念着。
“嗯,師父自不會幹涉你。可你自己也把握好吧,少年初戀總以為會刻骨銘心,不過時間久了自然會明白,到底還有更多比起一個人,更值得魂牽夢萦的事情。何況,師父不希望你變成輕浮浪子,若你不能确認可以給對方一個未來,還是不要輕談相守。”
穆玄英一愣,臉上紅潮倏忽褪盡,面色蒼白如紙,他把頭埋得極低,不叫謝淵看見。整個人渾渾噩噩的,嘴裏不知又跑了什麽話出來,師父的聲音也仿若變作在天的那一頭,朦朦胧胧聽不真切。轉身後他落荒而逃一般地快步離去,幾個趔趄差點摔倒,他很快穩住自己,直接跑了起來。天上烏雲聚攏,幾縷艱難沖破雲層的光線,照不透他心裏的陰霾。
他懼怕惶恐的事情,竟叫師父的三言兩語給挨個戳破了。
被他細心惦念珍藏的莫雨,是那個蒼白清瘦,滿身血腥的小小少年,因為迷路而慌亂不安,又被自己的哭聲攪得心煩意亂,卻仍耐下性子哄他。當時的他似乎有把穆玄英看到了眼裏,但他們長大後已經見過,顯然莫雨不記得他了,即使穆玄英那麽在乎他,他還是輕易就忘了他,因為莫雨本來就沒那個記住他的必要。
被在乎的人忘記,還要裝作自己不在乎被忘記。這樣的難過,是不是讓自己更加魔怔了?
因為這一場等待已久的相遇,像正在撫摸一柄削鐵如泥的寶劍,撫上去之前凝神屏氣心懷敬畏,單純是想觸碰那點寒芒,真被劃傷手以後,一陣突如其來的痛。又奢望着,只是刺破了指尖,丁點的痛罷了,無需顧忌,他還可以再握住這把劍,因他想要握住。
理由不再記得清晰,行為本身似乎成了目的。
不該有人傾心愛上一個不了解也不在意自己的人,他是不是因為莫雨這個人從上到下都寫滿了特別,才最終分不清思戀與好奇?
莫雨或許并不幸福,自己這樣站得遠遠的,假想一大通不着邊際的、從未發生的過往,能有何助益?而他真的奔到他身邊,就能夠擔保,他可以成為莫雨的幸福麽?
他真的可為莫雨信守一生傾心麽,在他或許根本不會對自己有半分感覺的前提下?他真的能說自己這滿腔眷戀,不是流水落花,更不是晨露暮霜?
他的全部心意,全部思慕,全部約定……他敢擔保這所有所有的全部,俱與莫雨的态度無關,而只與他對他的愛有關麽?
他敢麽?如果一絲讓自己可以滿足的希冀都沒有,他不敢。
但要是莫雨給了他足以支撐他愛莫雨的理由,哪怕那種理由脆弱到頃刻就會颠覆,他也願将全部思念交付。
願将全部,均交予他。
他這樣的人的确是太偏執,喜歡一個人的時候就是全心全意,不容暧昧,不給自己留退路。愛是一輩子,恨是一輩子,不過愛可以兩兩相生,恨卻實在太累心,因而他更多會選擇放棄與忘記。
但那個時候他想的更多的,還只是要怎樣向莫雨證明,他喜歡他時,他就是自己的全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