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番外一·3
番外一·3
謝淵這次為穆玄英尋來的是一味叫做紫心蘭的藥花。據說只長在雪山深處,百年才綻放一朵,花期極短,必須用整朵花入藥作引,再輔上其他珍稀藥材加以煉制,然後就可用來發散他淤積過多的陽息,調養心脈。
制藥時間很長,所需也繁複,浩氣盟并沒有這樣的制藥條件,所以不必再費那事運它過來。西京長安,往來商賈衆多,物資豐富,幹脆留在那請名醫煉藥。謝淵叫穆玄英過去,一則是要他自己去籌措其他所需藥材,另一則,也要讓醫師給他看看,好根據他的情況調整藥的具體配方。
穆玄英剛拿到那方藥單時,被下面一大排備注和需知驚了一跳,完全不敢想這方子是師父怎麽得來,又是怎麽找到最關鍵的紫心蘭。想到這次怕是真的人事已盡,全看天命,他嘆了一口氣,折起藥單走入了藥鋪。
這幾天天氣不好,穆玄英剛到長安就下起了大雨。雨幕綿密勁急,屋檐上滾落的雨水像一道道透明簾子,懸在各家店鋪門口,穆玄英歪過傘隔開雨簾,走到階前。
鋪內藥香濃郁,掌櫃坐在店內正中櫃臺後核對賬本,有幾個小童圍在一旁爐竈處熬藥搗藥,新漆的藥櫃立在店內右手邊,每個小格上的銅鎖嶄新噌亮,穿葛布長衫的大夫按一格一格的順序貼着藥材标簽。
穆玄英深吸一口氣,想今天大雨磅礴,藥鋪又剛巧重修一新,似乎是個好兆頭,雨潤萬物,萬物向新嘛。
他恭恭敬敬向約好的大夫遞上藥單,接下來又是把脈又是問詢折騰了半天,大夫才起身去抓他平時煎服的藥。他被藥香滿溢的煙霧給熏得昏昏欲睡,而大堂裏其他人都在做自己的事,抓藥的抓藥,煎藥的煎藥,查賬的查賬。
爐火的劈啪聲,藥櫃的開合聲,書頁的翻動聲,還有屋外寂寥的雨聲,全絞成一股線,織出一卷江湖哀涼、山河晦暗的畫卷來。
穆玄英靠在桌案上支着腦袋,百無聊賴地望向門外街道,心裏想,有什麽來剪斷這幅畫卷就好了,它對于當時的他來說,委實沉重煩悶了些。
然後他就看到大門左側伸出一柄白綢緞傘的一角。
執傘人似乎是沿牆邊走着,斜靠傘在他肩頭,傘面随着人的移動漸漸擴開在穆玄英的視野裏。綢緞上繪了一枝活靈活現的墨梅,水珠子沿傘面滾落,片片花瓣都給染得水潤鮮亮。然後那人好像是要等雨小點再走的樣子,站到了藥店階前,背對穆玄英站着,穆玄英看不全他的背影,但視線全叫那完整呈現在眼前、描繪得一派生機勃勃的傘面吸引住。
屋外這一大片陰澀雨景裏綿亘的哀愁,被這好看傘面,平空隔斷了。
他專注看了半晌,突然呆了一呆,後知後覺地發現這柄傘似乎頗為眼熟。
于是視線下移,看到一襲白袍,裹着個清瘦精壯的身軀。
不知怎地,外面雨那麽大,那個人的衣服上沒沾到半點泥點子,只落了點水,透出深色的濕痕,緊貼在他身上,現出好看的腰線。
穆玄英喉間一緊,“騰”一下站起來,唇動了幾動,卻緊張到聲音都給阻在喉口似的,努力了半天也就成功“哎”了一聲。
而立在階前的男子顯然已注意到了身後不同尋常的聲音,他轉過身,傘挪到側旁,露出完整的、穆玄英朝思暮想的面容來。
今天果然有好兆頭,不然怎那麽巧,就這樣給他撞見了莫雨。
“穆……穆玄英?”莫雨還是第一次近距離看到收拾得齊整的穆玄英,凝神分辨了好一會兒,才把眼前這個人,跟當日南屏山遇到的髒猴兒聯系到一起。
不得不說,打扮好好的穆玄英,确實是英氣好看的,就是不知道為什麽,此刻的他,卻沒了當時的靈氣勁,像被劈了雷似的,立在原地,也不接莫雨的話。
竈火在他身側燃着,映出酡紅臉色,他站姿很正,正到僵直的地步。于是莫雨奇怪地一歪頭,又喊了他聲:“穆玄英?”
“呃?莫雨。”穆玄英大夢初醒一般,恢複了常态,意識到自己方才樣子看起來是多傻,不好意思地撓撓頭,小心偷觑莫雨一眼,看到他沒什麽表情的樣子,吃不準自己是失望還是安心。
眼前的莫雨,只當他是一面之緣的路人而已。
所以自己看起來傻氣還是帥氣,在他看來都沒差吧。
穆玄英想通這關節,反倒舉止自如了,走到莫雨身側,用一種閑話家常的态度開口問:“你是在避雨麽?要不要進來坐?”
掌櫃聽到這番對話,也順勢邀了句:“到小店裏頭只躲個雨也不打緊的,來竈邊烤烤火吧。”
“我……”莫雨有點為難,他不是來躲雨的,而他一個人走到這條街的原因,着實不太好開口。
“怎麽了?”穆玄英細心察出莫雨的不自然,靠前一步,怕他是有難言之隐,因而刻意壓低了聲音問。
“那個……你知道東區朱雀巷該怎麽走嗎?”莫雨本不打算向穆玄英求助的,說到底,穆玄英該算作他的敵手才是,但他的态度,全然不似莫雨認知裏應有的樣子。
他看到自己,有三分意外,三分歡欣,三分親和,以及一分溫柔。
就憑這一分溫柔,穆玄英已注定不能用莫雨的通常認知來判斷了。
因此面對穆玄英的莫雨與面對莫雨的穆玄英,沒什麽兩樣,兩個人都會做出些不合自己平日氣度習慣的事情來。
穆玄英先是腦子裏立刻浮出幅長安城區一線中折大開大阖、怎麽看也不會像能讓人迷路的平面圖來,繼而發覺莫雨所問的地方是惡人谷在長安的營地。
當然那是一個隐秘的,唯有敵知我知的地方了。
雖不方便明言,穆玄英還是盡量找了個委婉的方法問道:“莫雨你不是第一次來長安吧?”
“來過兩三次……如何?”
“每次都是去那的,對吧?”
“是。這次同樣。”
“一個人?不,我是說,你這樣,他們怎麽放你一個人走動的?”
“……我跟大家一起來的,因為來過兩三次,我又是只想出來透透氣,就一個人出來了。”
說到最後,莫雨音量已小得不能再小,穆玄英為了聽清他說的話,不知不覺跨出步子,逾越了該保持的對話距離。
他們貼得很近,身體自然的晃動會讓他們的肩膀碰在一起。莫雨身上有點濕淋淋的,簡單的碰觸如同直接的肌膚相親令人顫栗。
穆玄英心裏悸動莫名,懷着滿腔熱切再靠近了莫雨些,近到莫雨散亂翹起的發絲正戳到他的臉。
莫雨只顧低頭懊惱,懊惱自己居然要從對立陣營的穆玄英那裏去探聽自家營地的位置。因此,他并沒注意到穆玄英站在他身邊一幅心緒難平的激動樣子。
不過穆玄英還是在莫雨重擡起頭之前,立刻撤身退回原位,随意搓了搓熱燙的臉,輕咳一聲,裝作剛想起的樣子問莫雨:“那個,該不會那天你在倌塘驿站,是因為沒找對路去江對岸?”
“怎麽可能,在南屏山迷路是我小時候的事了。”要不是還指望穆玄英給自己帶路,莫雨恨不得馬上掉頭沖到外面大雨裏。
“哈哈,原來過了那麽多年,你還是會認不清路。”他并非為了可笑而笑,那笑裏是莫雨不能懂得的滿足。果然人無完人,不過莫雨的這點小毛病,讓他欣喜得緊。當即想,自己要不要以後到哪個地方都把當地的路況給記清楚,保不齊還會遇見第四次、第五次迷路的莫雨。
他們才見過幾面,每一次見面的時機場合卻都是剛好,這實在是他穆玄英的運氣。
但要談相守,自己難免要把以後的每一步都給記清楚,以免行差踏錯,抱憾終身。
莫雨不知他心思,看他笑,着惱地低斥了一句:“穆少俠要覺得好笑的話徑自到邊上笑去,我可等人帶我回去。”
說完自己回過味來,眼神疑惑,問:“什麽過了那麽多年?”
“嗯……你難道以前沒迷過路,然後向不認識的人問路的經歷嗎?”
“這……”莫雨不情不願地側開臉,“自然有,不過我從不向陌生人問路的。今天你算第一個。”
“哎?今天以前沒有向不熟的人問路過?”“沒有。”莫雨斬釘截鐵地回答,他的反應在穆玄英意料之中。
可他鬼使神差地,非問了下去:“你沒在浩氣盟迷過路嗎?”
“浩氣盟?有倒是有,後來是怎麽知道如何回去的,倒不記得了。”莫雨這會兒也算破罐破摔,怎麽問就怎麽答,反正不算大事。再說,穆玄英還是挺合他眼緣的。
他記得結果,卻沒記住給他結果的人。穆玄英輕掐了一把自己的臉,有點悵然地想。
不過轉念想到他在莫雨眼裏依然是一個第一,随即開朗道:“我不笑你。你等等我,我要取點藥,待會兒就帶你去。”
莫雨像這才發現自己無意中摸到的店家是藥鋪,退出門外看了眼招牌,對穆玄英說:“是為了你天生的病麽?”
“是的。你記得?”穆玄英趴到櫃臺上正拜托掌櫃替自己去催催大夫,聽到莫雨在他背後這麽一問,驚喜地轉回頭去。
“我記不住路,不是記性不好。”莫雨垂頭玩着傘柄上的穗子,随口接道。
“沒……沒有,我很開心。”“開心?”
“沒什麽,別在意。”“怪人,沒見過像你這麽怪的人。”話雖如此,莫雨此時的心情卻是完全閑适的。
仿佛他和穆玄英是萍水相逢的新友,給帶個路純是舉手之勞,身份立場,揭過不談。脫開血雨腥風刀尖浪口的身家背景,江湖江湖,不過一場急雨就能澆透。一把傘,一個屋檐,便可存下一點溫馨,告別一瓢冷雨。
他就這樣持傘站在店堂口,看穆玄英跑進跑出催辦事墨跡的大夫快抓好他的藥,結果被大夫拿着稱藥的小秤敲腦袋,怪責他太魯莽,差點踩翻他放在藥櫃旁待分類的藥材。
莫雨看着看着,不自禁地笑了起來。穆玄英确實天生外向親和,跟誰都能很快混熟的樣子。
只是,為什麽對自己也那麽好?他們畢竟不是朋友,莫雨并不想和他成為朋友。眼下莫雨雖願意對他道一聲謝,但轉身告別後,他不會把這些放在心上。
而自己這種念頭,與眼前穆玄英積極的态度對比,無端生出幾分無情的殘忍來。
莫雨不明白,穆玄英分明知道他是什麽人的,怎麽能做到毫無芥蒂地與他親近。難道自己在他眼裏就不是可怕危險的瘋子?
這世間除了自己師父,真的會有其他不怕他的人嗎?
而且不怕我就算了,對我好是為何?
莫雨握緊傘柄,他知道人皆兩面如何一概而談,沒人能夠一直保持自身的善意,所以他沒法相信穆玄英對他是全然好意。眼下的平和相處,僅僅是因他還不明了穆玄英的用意,加上此刻無所謂深入接觸。他想他跟穆玄英的關系,還是在限度以內比較好,兩次偶遇就夠了,再有交集,還是留待陣營之間吧。
“久等啦,我們走吧。”穆玄英歡快無比地拿好藥跑到莫雨跟前,搶先一步撐開傘等在階下,傘下位置有意無意地空出一半。明目如輝,神采顧盼,腦海裏飛速旋過的無數念頭,全寫在那雙眼睛裏了。
“麻煩你了。”莫雨看了看熱情過頭的穆玄英,無奈停下欲開傘的動作,自覺走到穆玄英身邊。
“不麻煩不麻煩,只當散步醒醒腦,藥鋪裏又是藥的苦味又是柴火煙塵味,熏死人了。”穆玄英搖搖腦袋,高馬尾不偏不倚正掃到莫雨鬓邊,于是莫雨往外挪出一小步,卻發現頭上的傘歪向了自己的方向。
“我當你習慣了。”他一邊接話一邊默默扶正傾斜的傘,未想到如此一來他二人執傘同行的樣子是多奇特。傘豎在正中,傘下的人卻各站一邊間距極遠,半邊身子全露在雨裏,像兩人正中還站個人似的。
“習慣不代表不介意。”穆玄英瞧見莫雨淋濕的臂膀,眼神中盈着失落。
往後的日子裏,他将學着習慣莫雨的生疏,莫雨的逃避,莫雨的拒絕,莫雨的冷漠。
所以從現在開始習慣吧,總有天會習慣到忘了去介意自己喜歡的人不喜歡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