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特別番外:海沫

特別番外:海沫

“你知道麽?一直往南方走,會走到陸地的盡頭,那裏是夕陽安眠的地方,也就是‘海’。再波瀾壯闊的湖泊在海的面前都相形見绌,一望無垠的藍,就像這世間的唯一。而海的邊際與天相融,每當耀靈出海,第一縷霞光劈透夜色晦暗,仿佛就此點燃了無窮無盡的蔚藍。”

“我想要是有天我能駕一艘船出海,那麽我想站在甲板上,永無止歇的海風鼓吹衣擺,似乎下一秒就能展翅而飛。”

“可比起飛上雲霄,我卻更想沉入深海。因為我真的很想知道,在邃黑海底觸碰到的珍罕光芒,是不是比之其他各處,要更加溫暖眩目。”

“你就是一片海,看似無晝無夜,自身的黑暗能将屬于你的本色都溶解。可我還是想有那麽一天,能成為躍入海面的太陽,将那些黑暗驅散,讓波浪把一束束光卷走。”

“到了那時,你會不會有一些開心呢?”

一字一句讀完了這些幼稚矯情到讓人不知說何是好的句子,莫雨卻沒有笑,只是撕下那一頁紙。

海上風大,一頁薄紙,輕易卷走

那一頁紙,在風裏身軀扭折成奇異的形狀,像一片形單影只的羽毛,飄啊飄,飄落進了澎湃的海藍裏。

此刻的他正如筆錄中所期望的那樣,代替着筆錄的主人,站在臨風的甲板上,用自己的雙眼,替他收下了這份天地間的美景。

“你還有什麽要看的,想做的,我都會去的。你沒過完的人生,我替你過下去。”

“這是我們最後一次的旅行,為了把過去的你留下的願望都完成。既然你選擇結束的是對我的執着,那麽在這趟旅行完成之後,讓我來說再見吧。”

這是一場主題為餞別的旅行,旅行的目的是紀念,途徑的是本該兩人一起路過的風景,奔向的是另一個人想對自己訴說的心意。

因為他能用來表意的詞彙實在太少了,只能連世界都一并慷慨贈予,無論是點亮的燈,還是綻放的花,全部都想給你。

心裏有那麽多溫柔,恨不得一次用盡。

落日已若即若離地親吻海面,仿佛暮色燃燒的火紅綴滿了莫雨濃黑的瞳仁。海風悄然傳遞着陌生的吟哦,就像是一曲小調,唱着被潮汐淹沒的歸途。

此刻,無論是愛是痛,都已随波逐流,停泊在銀白色浪花裏,眨眼即覆。

其實你并不用贈予那麽多,因為僅僅是你的模樣,都足以溫暖我的世界。

海浪掀翻船身時,他下意識地閉了眼。但并非是懼于直視滔天駭浪,他面前已經沒有了萬物,又或者萬物都有了一個共同的名字,那就是他曾有過的“愛”。

獨自一人面對盈滿天地的愛,是一件無限孤寂、份外冷清的事情。

海沫吞噬了他,漩渦絞扯着他往海的深處堕去。

這是一場持續的墜落,因為無處着力。他感到自己的身體正逐寸逐厘地失去感知,正逐漸“消失”在死亡裏。

但他依舊放任自己下沉,沒入黑暗之中。因為那被湧動的海水拉起的手,掌心已然觸碰到了降下海面的光。

那麽溫暖,那麽明亮。

先前聽到的歌聲又出現了。他睜開霧一樣迷蒙的眼,看到頭頂那片光裏隐現出一張熟悉的臉龐,沾染了海水的湛藍,游曳到近前,手臂張開貼近身軀,如同水草緊緊纏繞,唱歌一般說道:“別擔心,你不會死的。”

嗯,我不會死的,因為我還要連同你的那份生命,一起過下去。

等莫雨再度醒轉,天色尚未轉昏,正是傍晚色澤最為瑰麗的時刻。海風吹拂過浸透海水瑟瑟發寒的身軀,身下則是冷硬的礁石。但呼吸猶在,連同所有不舒暢的感受都宣告着他死裏逃生的事實。

他突然聽到一絲仿佛屏住呼吸的異樣氣音,因而滿懷疑慮地睜開疲倦的眼,映入眼簾的卻是一張好看的臉和一雙專注的眼。

兩個人均沒有言語,在命定的夕陽下重逢,潮汐的荒蕪在此轉彎,海浪穿透了鳴動的心跳,誰也沒法聽清。

“穆玄英……”莫雨微微哽咽着,伸出手去碰眼前那張臉。

可是原本盯着莫雨看到入迷的“人”像是突然被驚動了,略顯愕然地避開他的觸碰,攀在礁岩邊緣的手忽然收了回去,迅速地倒退往後游去,而輔助它在水裏行動的,顯然是一條海藍色的魚尾。

莫雨驚異地坐起來,比剛才顯然是清醒了很多,這會兒便能看清,浮在水中的,顯然不是一個人,不光是有着魚一樣的尾巴,無論是臉側還是臂膀都生有狀似魚鳍的鱗片。

“海……海妖?”這悚然一幕本應傳達着十足的沖擊,可莫雨最後沖口而出的那一句質疑,并沒有很多恐慌和驚訝的成分。

他像所有被人魚蠱惑的人類一樣,流露出了迷離懷念的眼神。

但他又不單純地等同于那些被人魚歌聲迷惑的水手和漁民,因為僅憑這張與心愛之人無異的面容,他便已經甘願沉陷了。

人魚見莫雨不怕它也不要傷它,便放下心,重新游到莫雨近旁,歪頭俯首,乖順地趴伏在莫雨身邊,紮成馬尾的長發和海浪一起一搖一蕩,莫雨揉着它的頭,問道:“是你救了我麽?”

人魚不說話,只點點頭。

但很快又不甘地咬緊唇,小聲辯駁:“我不是妖怪。”

連聲音都是一模一樣。

莫雨不由想起那頁抛往海洋的紙頁,那一頁筆錄也不知是穆玄英何日記下的奇思妙想,竟想着如游魚一樣暢游深海,追尋掉落在海底的金烏尾羽。

而這條人魚,會是從字裏行間的愛意裏游出的麽?

他不知道,也無法得知。

“那你是誰?有名字麽?”

小人魚茫然地搖頭,哀傷地說:“沒有……人魚沒有名字,我們自海沫中而生,生命漫長,到了終途,也将化為海沫。”

“沒有魂靈,沒有轉世,每一條人魚都是孤獨的,所以我們試着不間斷地歌唱,期望能召喚到同樣孤獨的同伴。”

“可因為不好的心情所誕生的歌聲,是會迷惑人心的……因此……”眼前這條人魚顯然不大,面容稍顯稚嫩,看起來比再遇見穆玄英時還要小些。這樣對着受害者陳述令它很惶惑,魚尾不斷拍擊着水面,很直白地傳達着小人魚焦躁的心緒。

莫雨完全沒想到那些小人魚想告訴他的因緣來由。他只是自顧自地撥順人魚糾纏的發結,擦淨他面頰上湛藍的水珠,指尖不住點過冰涼的面頰,最後整個将人魚的臉捧起。

“我聽說,萬事萬物都該有個名字,便是因為那些名字,是呼喚魂靈的唯一方法。”

“所以我給你起個名字好不好?那麽你就不再是孤獨的人魚了,你再也不必唱那些悲傷的歌。因為你已經有了獨一無二的稱呼,可以區別于其他人魚,縱使再次化為海上的泡沫,但你已經跟那些無名無姓的海沫不一樣了。”

“也就是……我是你的人魚了,哪怕我再也不在這世上,卻至少還有一個人,清清楚楚認識我,在他的有生之年,一直惦念着我。”小人魚很激動,緊緊抓住莫雨的手。

“就是這樣啊。”莫雨對他笑了一下,像當年那般。

莫雨赤足站在海灘上,海風吹起他的長發,斜陽将身影拉長,潮水溫柔地挽過腳踝,小人魚的歌聲從遠方傳來,躍動着喜悅的音符,海裏閃過一抹耀眼的藍,然後消失不見。

海風像是你魂靈的味道,淹沒了我一程又一程。

人魚是沒有前世今生的,它們死後就會化為海沫,像從來沒有存在過那樣。

可我想,也許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有着和你一樣面容與笑顏的它,要是被賦予了和你同樣的名字,那麽會否你就能在它心內重生。

縱使最終碎成浪花,但至少在我這一生,愛還有可以皈依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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