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章
第 19 章
中秋奔途,桂花飄香。如鏡的深空一輪滿月清光皎皎,月色溶進湖心,水波浸染。
屋檐之上,慕容霄獨拎一壺清酒對月暢飲,夜風爽爽,可他一點不覺得冷。灼灼銀光墜入他的眸中,眼底罕有地隐隐含着柔和。
三個月前,也是這樣的一個圓月之夜,他剿匪途中遇到了顧鳶,自此,他中心便多了一份沉沉的羁絆和傷痛。
他又飲了一大口酒,聽見屋檐上細碎的落腳聲,貼身侍衛陳漢送來一紙飛鴿傳書。慕容焱展信而看:太子妃有孕。
深邃的眸底漾起一層輕不可查的漣漪。
他将信緊緊握在手中,吩咐道,“連夜啓程,趕往京都。”語氣一如既往的沉穩不容置疑。
陳漢鼓了鼓勁,壯着膽子道,“爺,您日夜兼程好幾晚未合眼了,再這樣下去身體會吃不消的。院正那裏您離京前已經提前打了招呼,不會有事的。”
可他非要看到她才安心。
“我無礙。公主馬車裏準備好床褥,讓她在馬車上再睡會。”言罷,飛身躍下屋檐。
大食國公主穆燦兒被半夜叫醒,倒是沒發什麽脾氣,趴在車窗口,玲珑的小腦袋探出窗外,“二皇子,為什麽這麽着急趕路啊?隆慶皇帝着急我到汴京和親嗎?”
“公主多慮了。是在下有急事趕回京都,委屈公主。”慕容焱身着一襲深湛黑色大氅,脊背挺得很直,端坐于馬背之上驅馬小跑,如天邊明月清皎。
“我倒是沒什麽委屈,只是不知道未來夫君會是什麽樣的人,心裏老是記挂着這件事。”穆燦兒小臉皺巴巴的,這可能是她唯一的心事了。
穆燦兒的娘親本是大食國貴妃,前不久過世,她無依無靠,接了這樣的差事。
不過,對于她而言,也不算壞事。她在大食國如今了無牽挂,遠離那些紛争也是好的。
穆燦兒垂眸看着馬蹄踏過沙石,消沉了幾息,又瞬時揚起興致,問,“二皇子,我可以選你做夫君嗎?聽說你也未曾娶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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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焱微疑,側目問道,“公主為何要選臣?”
“隆慶朝的皇子除了你我都不認識,一路上看你君子之風,才想到嫁給你定然不錯。”穆燦兒向來這樣直來直去。
慕容焱抱拳行禮,話語溫和,“在下已經有心儀之人,恐怕要辜負公主偏愛。”
“那太可惜了。”穆燦兒神色暗淡下來,捧起胸前的石頭,舉于額間,對月禱告,“只能求月神娘娘給燦兒指引方向,讓我找到良人。”
“公主定會得償所願的。”
穆燦兒:“謝謝,也願二皇子早日趕回去,與心上人團聚。”
話音落,慕容焱眉心微蹙。
有那麽一瞬,穆燦兒仿佛在他的側影裏看到了一抹難以名狀的孤寂。
穆燦兒知趣地轉了話題,揚臉一笑,“那我和二皇子算是朋友了嗎?到京都後我如果有事,可以找二皇子幫忙嗎?”
“在下定全力相助。”
天際漸漸清亮,穆燦兒俏皮地往前探身,看着溶溶旭日初升,笑容似朝陽溫暖。
馬蹄如雷,塵土飛揚。他們離汴京城近了,又近了一裏、兩裏、十裏……
*
春晖殿裏,同樣是徹夜未眠。
顧鳶屏退左右,展開顧母轉送的信,信中薩滿娘娘表示出她的憂心,接着向顧母大致說明上一封信的內容,希望顧母勸導顧鳶,血祭大陣極其兇險,起陣為引之人,心口處會留下血花印,即使重生再世為人,也會在去世之時,被地獄小鬼憑标記認出,打入阿鼻地獄。”
血花印!
顧鳶扯開衣領,慕容霄這幅身體胸口雪白一片,半點傷口印記的影子都沒有。
那會是誰呢?
是誰開啓了血祭大陣?!
真的是為了讓她重生嗎?
哥哥嫂嫂當年戰死沙場。難不成是母親?父親?
這與換身體之事有什麽關聯呢?
顧鳶想不明白。
但她還是很快理出了思緒,先找到有血花印的人,按薩滿娘娘上封信所言,換身體可能也是因為重生而起。
找到了身有血花印的人,極有可能就會找到換回身體的辦法。
血花印,是血祭大陣開啓時,因以心頭血為引,血跡迸發而出時,留下的傷口,形似雪花,傷口永不愈合,呈血紅色,故而得名。
薩滿娘娘一生不能結婚生子,她看着顧鳶長大,顧鳶也陪了她好多好多年,年歲長到薩滿娘娘已經把顧鳶當成了自家女兒,所以不願看到顧鳶冒險,她說,“不管是什麽樣的難事,都能找到解決辦法。千萬不要自己一個人扛,不要铤而走險。”
顧鳶提筆回信,只道自己一切皆好,只是遇到一位異人,她口述如此,遂幫忙詢問。
這封信顧母也看過,為了不讓母親憂心,她寫了另一封信交給李忠送去永安侯府,信中還隐晦詢問兩人胸口可有什麽傷口。
第二日一大早,顧母接到自家女兒的信納罕不已,剛剛送來了一包藥粉,要加在辣肉脯裏,增鮮添辣。下午還約好了去東宮送辣肉脯,為什麽不一起送來,或當面問?
顧母思索良久未果,擡眸轉笑,請李忠落座,“太子妃近日可好?怎麽勞煩貴使親自前來為我女兒送信?”
李忠稱疑,信是太子給的,與太子妃何幹?可他只是個送信的下人,太子怎麽吩咐,他怎麽傳達,只拱手道,
“太子妃殿下一切安好。勞煩永安侯夫人現在寫回信,我帶回去。”
顧母雖然疑惑,可她家鳶丫頭自小倔強有主意,沒再多說多問,簡短地寫了回信交給李忠帶走。
到了下午,顧母按約定到了東宮。
剛拐進抄手游廊,遠遠便與太子碰了個正着。
顧鳶微怔,“岳母怎麽來了?也沒提前言語一聲,我好出門相迎。”
顧母意識到女兒對女婿有避諱的事,不知是女人家心裏的小九九,還是兩人生了嫌隙。
此事按下不提,顧母禮數周到行禮,“民婦參見太子殿下。”
顧鳶跨前一步趕緊扶起母親,“岳母折煞小婿了。”
兩人寒暄後,顧母說起,是太子妃想吃辣肉脯讓她今日送來,“許是有孕,她想吃得緊,我便送了過來。”
慕容霄想吃辣肉脯?她才不信。
上一世顧鳶就是剛成婚便有了身孕,因此,她一開始就吩咐小廚房換了太子妃的飯食,暗衛保護實則也是因為這點。
慕容霄的口味偏酸,不出意外,應該會生出大兒子思哲。
不可能喜辣!
“太子殿下這是去哪?”顧母臉上總會挂着淡淡的溫和。
顧鳶同樣溫着眼,“太子妃遣人說今日來了個廚子,做得一手全羊宴。岳母留下一起用膳可好?”
顧母不置可否,她得看女兒的意思。
自家女兒今日換了件淡雅羅裙,裙擺輕拂地面,随風輕輕搖曳,衣料輕薄如蟬翼,襯得比往日紅潤有肉的臉頰越發嬌媚動人,
“母親。”慕容霄笑盈盈迎上來,兩人交手相握,寒暄後,慕容霄眉目含春望了眼顧鳶,柔聲招呼道,
“太子殿下。”
顧鳶微微點頭應聲,三人便進了屋。
待到顧母坐定,她命人将辣肉脯交給女兒,慕容霄迫不及待打開食盒,捏了一塊,大快朵頤地吃起來,
“還是這個味道,一點沒變。母親,我派人送去的辣粉可放上了?”
母親雖疑,卻未覺不妥,她哪裏知道這丫頭心裏有打什麽主意。應道,“放上了。”
慕容霄笑意更濃,輕咬一口,可還沒咽下去便劇烈嘔吐起來,顧母拍着她的背,“看來是肚子裏的小家夥不喜歡吃辣。你也別嘴饞了,等生出來再給你做。”
慕容霄用清水漱過口,難掩可惜,“我是沒口福了,別浪費了,殿下好似也喜歡吃辣肉脯,殿下如果不嫌棄,您嘗嘗?”
盤碟推到顧鳶面前,慕容霄眼底滿是期待與真誠,他的眼神總是如此純粹,純粹到在上一世相處的每一個時刻,你都以為他就是那樣一個溫和而包容的人。
在顧鳶的印象中,他從不在她面前發脾氣,她說的話他從來都會支持與贊賞,對幾位妾室,皆是雨露均沾,但來顧鳶這裏的次數是最多的。除此之外,他對思哲思賢也很好。
所以,她從未想過,這樣一個人,竟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以騙子的真相回溯過往,顧鳶才發現,在慕容霄的世界裏,他們這些人都是玩偶,什麽人有什麽樣的價值,該用什麽情緒應對,異常清晰。
而慕容霄,只需要坐在高處,享受腳底如螞蟻般的人群做出的成果。
思緒轉瞬即逝,顧鳶捏起一片塞進嘴裏,細細咀嚼,辣肉脯味道沒什麽變化,但直覺告訴她,慕容霄今日讓母親特意送來辣肉脯,又非要讓他吃,肯定另有所圖。
“殿下,辣肉脯不好吃嗎?”慕容霄湊過來問,一臉真誠。
顧鳶面色平靜道,“很好吃。”
聞言,慕容霄端起盤碟湊到顧鳶面前,“那多吃一點,母親的心意呢!我現在沒法吃,你再不吃就要浪費了,母親該傷心了。”
顧母連忙擺手,讪讪道,“不礙事,不礙事。丫頭,怎麽能強讓殿下呢。”
“母親,我沒有強讓殿下。我覺得殿下肯定很喜歡吃的,只是迫于身份和規矩,不好意思多吃罷了。”未免有些太急躁了。
顧鳶接過辣肉脯,接連吃了四塊後,才緩緩道,“多謝岳母,辣肉脯很好吃。岳母特意送來的,我定不會浪費。”
他們又聊了些閑話,直等到顧鳶将一整碟辣肉脯全數吃完,慕容霄才有了送顧母回府的意思,“母親,時間不早了,父親一定在家等您用晚膳等急了。”
顧母很配合道,“哎呦,你不說我還忘了。”
正要起身,顧鳶挽留,“岳母,您留下用了晚膳再走吧!永安侯府我派人回去說聲。”
“多謝殿下好意,不了。”顧母推辭道,“今日出門前,老爺說他要親自下廚給我做次飯,這可是破天荒頭一遭,我可不能拂了他的面子。”
送走顧母,屋內一瞬靜匿。
對慕容霄,顧鳶無話可說,起身正欲離開,慕容霄淡聲道,
“鳶兒,雖然我們是政治聯姻,可自從賜婚以來,我便想好好跟你過日子,誰知道會出現這樣的事情。”
他目不轉睛地望着顧鳶,見她面頰漸漸泛紅,呼吸微喘,嘴角含笑,繼續道,“我知道你也是因為換身體的事情,對我态度如此不好。都是我的錯。我已經問過了,今晚就有星隕天象。我們把身體換過來,一切就會變好。”
血祭大陣的記述裏沒有星隕一說,可那日确實有星隕天象,這是巧合嗎?
難不成星隕确實是換身體的條件之一?
“你想怎麽做?”顧鳶咽了口唾液,沉聲問。
“今晚,咱們同房,就能換回身體。”
說話間,慕容霄已然起身走到顧鳶身前,她雙手撕扯上衣領,雙目迷離急切,
他一刻都等不了了。
顧鳶緊緊扣住慕容霄的手,呼吸越發急促,“你知不知道,身孕期間,不得同房。”
“沒事。只要我們換回身體,孩子要多少有多少。”慕容霄整個人壓到顧鳶身上,猝不及防地,顧鳶身形一晃。
小腹似是有一團火焰熊熊燃燒,一路摧枯拉朽燃到胸口。她翻身将慕容霄鉗制在身下,嗓音帶啞,
“慕容霄,你還是人嘛!為了自己的欲望,就要讓我流産,毀掉一個孩子!”
慕容霄拼力掙脫出手,圈在顧鳶頸後,忽得将她拉進,“鳶兒,放心,我會補償你的。”
顧鳶雙手撐在慕容霄身側,保持着最後一絲清醒,“我不需要你的補償。同房不是換身體的原因,我會找到另一個原因。只要你簽了和離書,我們就換回身體。”
和離書!
幾個字如記重錘,徹底敲碎了慕容霄所有的僞善與妥協,
“不可能!”
他拼命圈着顧鳶的脖頸,平靜的神色逐漸猙獰,“你果然後悔了。因為慕容焱就要回來了?用這事逼我簽和離書,你們好雙宿雙飛,做夢!”
顧鳶只覺好笑,“無理取鬧。你以為人人都像你一樣,只會利用聯姻,謀得權勢。”
也有那麽一瞬,顧鳶越發篤定,他和慕容焱之間肯定發生過她不知道的事,這讓他知曉了她與慕容焱之間上一世微弱而被壓抑的情愫。
“這都是拜你所賜。”慕容霄咬着牙關,如獵狗咆哮,“什麽身體互換,不過是慕容焱搶不過我,不甘心,你們倆一起串通,用這樣的妖術,為的就是把顧家兵權從我身邊奪走!”
“你什麽意思?什麽搶不過?不甘心?”顧鳶微愣,嗓音冷如冰。
果然發生過什麽!
慕容霄哪裏會答她的話,怒火已讓他失去理智,“母親、大皇妃、鄭管事、教習嬷嬷,還有那些個宮侍婆子,全都是你搗的鬼,他們才會對我那樣。”
他徹底瘋了。
再說下去毫無意義。
顧鳶掰開他的環臂,起身俯呷着他,“既然談不妥,等你冷靜下來我們再談。”
只邁了一步,顧鳶雙腿癱軟,膝蓋重重磕在地上,視線漸漸變得模糊,只覺口幹舌燥,下一刻身體就要炸裂開。
這一切似乎都在慕容霄的掌握之中。
他緩緩坐起身,嘴角噙着冷笑,“你離開得了嗎?你是不是感覺雙腿癱軟,一股血脈上湧在體內亂竄?”
“你對我做了什麽?”顧鳶氣弱游絲,氣喘狂躁,忽然意識到什麽,視線落在矮幾上空蕩蕩的辣肉脯盤碟上,
“你在辣肉脯裏放了什麽!”
“放了合.歡散。”
“你母親親自放的。”
“除了同房,合.歡散可是無藥可解啊!”
慕容霄一句似一把刀子紮在顧鳶心窩,他狂背的笑聲沖刺滿整個屋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