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血花印
血花印
意識下沉,如墜冰湖。
霎時間,寒冷如刀,冷意如蛇,迅速纏上她的四肢百骸,将她拖入無盡深淵。
她的魂魄,游離在支離破碎的邊緣,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毒酒灌下的那刻,不,比那刻更痛楚和無助,生命正在一點點流逝,可她還沒複仇,讓慕容霄變得一無所有。
她甚至不能容忍慕容霄用自己身體活着,即使就這麽死去,也太便宜他。
要讓他清醒地活着,看着自己一點點失去一切。
她努力睜開眼睛,想要看清周圍的一切,視線被冰冷的湖水所遮擋。只能看到一片混沌的藍色。
再次陷入了無盡的黑暗。
不知道過了多久,久到寒冷、恐懼、絕望、無奈、惋惜都随之流逝,反而只剩下一片寧靜。
時間好似在這刻停止,一切在這刻煙消雲散,只有湖水輕輕托舉着她的身體,輕輕搖蕩。
漸漸地,她好似看到了一束清溫暖的月光灑進湖裏,她輕輕張開口,漸溫的湖水萦繞着絲絲縷縷光霞滑進她的嘴裏,湖水蕩起一層一層的漣漪,在月光下歡快地跳動,
這樣的景象,在某個夜晚也見過。
那是怎樣一個夜晚?
是……
是她心底想忘記卻埋進土裏也能發芽的一片柔軟。
“慕容焱~”她心中的呢喃溢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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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抱之人眼睫微顫,慕容焱漆黑深邃的眼眸有片刻迷蒙,他抱得越發緊了,就怕松一寸懷中人便徹底離開,再也感受不到。
“我在這。”幹癟蒼白的薄唇裂開道縫,下意識地擠出幾個字。
用盡了全身的力氣。
他的心在這刻終于又有了跳動,可不知為何,每跳一下,胸口都伴有骨肉撕裂的疼。
陳漢正端着兩碗藥走進帳內,主子這樣不眠不休抱着太子已經三天三夜了。三天三夜,連太子的親娘都熬不住回自己的營帳休息去了,可主子就是不肯走、不肯放手。
他甚至聽見皇後營帳裏見不得人的盤算,“林嬷嬷,你再去問問太醫,太子這次能不能醒過來。”
一個老婆子的話接踵而至,“娘娘,咱已經問了五六遍了,太醫說,太子這三天時好時壞,再不醒……”
“當時太醫說的是熬過當晚,可都三天了,太子還不醒,這……”
皇後重重嘆了口氣,“哎,也怪我,當初為了扳倒前皇後,傷了身子,不然,再生個皇子也不至于如此被動。”
“娘娘,也不是沒有辦法……”
陳漢收回片刻的失神,走至床前,“主子,您也受着傷呢!再這麽熬下去,身體吃不消的。”
“無礙。”
從來都是這麽無關緊要的搪塞。
損耗的可是他的身體。
陳漢将一碗藥先放下,另一碗藥湊到慕容焱唇邊,“主子,屬下知道您與太子殿下兄弟情深,可越是這個時候,越要保重自己的身體啊!如果您也倒下了,誰來照顧太子殿下呢!”
他是真心心疼自家主子。
起初,慕容焱沒什麽反應,似是再等顧鳶喚他,可等了許久,仍沒什麽動靜,他的雙眸如星辰暗淡,沒了光亮,半響才輕輕放下顧鳶,接過陳漢手中的藥碗,一飲而盡。
似個沒有生氣和情感的物件,這麽苦的藥,他眉頭都不簇一下,只顧着抱起顧鳶的上半身,靠在自己懷中,端過另外一碗藥,淺淺舀了一勺,遞到嘴邊,顧鳶仍是牙關緊閉沒有什麽反應,方才的那聲呢喃,好似只是他意識模糊之際,顧鳶将他從鬼門關拉回來的呼喚。
心又重新跌回谷底。
慕容焱複将顧鳶一點點放回床上,自己則灌了大口苦藥,俯身觸上了她的唇,舌尖輕輕撬開禁閉的牙關,将藥汁一點點渡了過去。
在他的心目中,眼前之人,一直是那個一身紅豔豔的勁裝,與他并肩而戰、與他對酒當歌的顧鳶,無論她換了何種容貌、因着何種術法改頭換面,他都會一如既往守護着她。
慕容焱的動作輕柔,不帶一絲一毫雜意,落在陳漢眼中,半分旖旎之感都沒有,好像如用飯一般平常,
卻有着發自內心的不容亵渎。
唇瓣相離,慕容焱沉緩地睜開眼眸,瞳仁像黑漆漆的洞,光照不進去,也沒有任何情緒翻湧出來,整個人顯得清寂又蕭索。
站在一旁的陳漢替主子心疼,他知道那樣的感覺,像是周遭的世界一下子昏暗下來,自己孤苦伶仃地被扔在一處柴草屋裏,門窗緊閉,透不進一絲光亮,
只剩無助。
當年,主子給了他光,給了他活着的希望。
而主子的希望,就是她。
“慕容焱~”
又一句低聲的呢喃。
這一次,兩個人都聽見了,是顧鳶在喚他。
“我在,我在這!”他的眼中終于有了一絲光亮,被風雪壓滅的星火,重又燃起跳動的火焰。
慕容焱抓住她的手,沒有預想的溫情與柔軟,反而是顧鳶,用力揮舞和緊繃着身軀,似是用盡全身的力氣吼道,“慕容焱,快走!”“慕容焱,不要去——!”
“好,我答應你。冷靜下來,沒事了,沒事了。”慕容焱使勁抓住顧鳶劇烈晃動的手,巨大的夢魇似是已經将顧鳶吞噬,顧鳶整個身體劇烈地扭動,像遭受了巨大的束縛,耗盡所有力氣掙脫。
力氣之大,慕容焱都無法絕對控制住她。
胸前的傷口由于扯動,滲出的血跡染紅了繃帶。
“快去叫太醫。”慕容焱吼醒愣在原地的陳漢。
陳漢這才猛然朝外跑去。
顧鳶整個人被慕容焱緊緊圈住,嘴裏重複着那兩句話,“慕容焱,快走!”“慕容焱,不要去——!”
“我沒事,我沒事,顧鳶,你睜開眼睛看看我,我沒事!”慕容焱嗓音一層高過一層,
兩人的嗓音交織在一起,老遠聽着,似是兩人在激烈地争吵,字音因為過分激蕩的情緒發顫,模糊得無法聽清。
兩人四手交織相握,慕容焱幾乎用草原上摔跤鎖人的方式纏住她,任他如何試圖叫醒她都無濟于事。
“我沒事顧鳶,我不會有事。我不走,我再也不會離開你。”
“慕容焱,你在哪兒!慕容焱,不要……唔。”顧鳶的字音被慕容焱吃進嘴裏,
夢魇中,還是那片斷臂殘骸的戰場,那裏沒了兒子,她一眼看到了慕容焱,馬蹄如雷,塵土飛揚,濃烈的血腥味彌漫,慕容焱手持長槍,接連跳落兩名士兵,卻在他的身後,重生前一刻那場巨大的箭雨頃天蓋地而來,
護不住的無力感再次襲來。
只是這次,一團火焰騰空而起,瞬時将漫天箭雨消融,慕容焱坐在馬背上,遙遙與她對視,眼中滿是熊熊火光。
耀眼而炫目。
“慕容焱~”清亮的嗓音含在嘴裏,通過唇間輕微的顫動傳來,
慕容焱神色微動,垂眸看向身下之人,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正一動不動看他,因為籠罩着淡淡的愁思而分外楚楚惹人憐。
“你醒了!”慕容焱眼底閃過一抹亮意,立即放開了她。
此時的慕容焱臉色蒼白如紙,嘴唇幹裂,如同冬日的湖面,凝結着一層薄薄的寒霜,眉宇間昔日的神采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種深深的疲怠和無力,落在顧鳶眼中,分外心疼。
她借着慕容焱的力,撐起頹敗的身軀,半靠在枕上,“慕容焱,為了這幅身體,你這樣糟蹋自己的身體,不值得。”
“我願意,就值得。”
他的嗓音很輕,卻異常堅定。
這一刻,真相粘在唇邊,忍不住脫口而出,最終還是被她咽了下去。
可慕容焱好似還在等她的回應,顧鳶垂着眸看着空蕩蕩的藥碗,思緒紛飛,溢出碗碟。
幸而此時陳漢帶着太醫接踵而至,聞訊而來的還有一屋子人,瞬時将剛才的尴尬一掃而空。
太醫忙着把脈寫方子,忙着為她檢查和重新包紮深可見骨的傷口,忙着向官家皇後陳述太子撿回來一條命的事實,顧鳶靜靜躺在床上,此時倒成了個局外人,他們關心顧鳶的法子,只是從太醫口中得知太子死不了。
是太子,而不是她。
皇後仍是那樣抹着眼淚,說着的話,官家投來微微贊許的目光,大皇子他們則滿是失望的憎惡。
半分新意都沒有。
最後,顧鳶說,“母後,我累了,我想躺一會。”
這時大家仿佛才意識到她是個病人,說了些關心的話,慢慢退出寝殿。
方才被充斥得滿滿當當的住處瞬時空蕩蕩的,
又只剩下顧鳶與慕容焱。
顧鳶沒有趕他,畢竟在這冷冰冰的皇室,她也就這麽一個願意親近的人,
她朝慕容焱招招手,“過來一起休息會吧!”
聞言,慕容焱平靜的眼眸漾起一層波紋,“人多眼雜,不合适。”他斬釘截鐵道。
顧鳶彎了眼眸,霞光淡淡落入,碎成粼粼的光,十分好看,“慕容焱,你和太子是兄弟,兄弟倆躺在一張床上,很奇怪嗎?”
他從不和慕容霄躺在一張床上,也鮮少同食一桌、同飲一壺酒,
就如顧鳶說的,慕容霄是太子,可太子是他兄弟嗎?
太子是君。
這是二十幾年來,慕容霄、皇後和自己的母親告訴他的。
可他還是側身躺在了顧鳶床內,為了滿足自己的私心,為了不讓顧鳶挪動而扯動傷口。
一沾床,慕容焱便沉沉地睡過去了。
再次醒來時,已是夜露深重,顧鳶仍靠在枕上,幾乎沒動,正翻看着一本書,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小巧的耳郭被燭火照透,泛着紅潤潤的光,
慕容焱恰被她的身影籠罩在一片陰影裏,
雖是身處暗影,可他無端心中暖亮。
“在看什麽?”慕容焱平淡道,嗓音卻如沙礫磨過指甲,簌簌發澀。
顧鳶聞聲翻過身來,因着動作過快,扯動了傷口,倒吸了口涼氣,
“你醒了?”
“沒事吧!”
兩人幾乎異口同聲說出口。
又一齊頓在那裏!
顧鳶将話本藏在枕下,乖巧回道,“我沒事,小傷。倒是你,睡得可好?”
“很好。”慕容焱同樣坐起身,手臂放在蜷起的腿上,揉着額間。
從小,他睡覺就淺,第二次睡得這樣舒服。
第一次是……
淺淺的失神間,顧鳶意識到,“是不是我看書吵醒你的?我去那邊看……”
在她起身那刻,慕容焱拉住她,嘴角勾起一抹無奈的笑意,“你傷的可比我重。”
“無礙,死不了。”顧鳶嘴角始終噙着暖暖的笑,“我已經讓太醫悄悄給我加了麻沸散,一點都感覺不到疼了。”
麻沸散?雖然減痛,可容易上瘾,為什麽她……
在慕容焱輕疑之時,顧鳶似是想到了什麽,眼眸驟亮,“慕容焱,我替你換藥吧!”
慕容焱不知道的是,顧鳶已經問過太醫了,死不了。只是會留下久咳、陰雨天胸口疼的病根,
管他呢!
自己怎麽舒服怎麽來!
等她找到方法換回身體,讓他自己受着吧!
比起慕容霄前一世設局害死自己的親二哥,這副身體那日替二哥擋了熊掌,
便宜他了。
顧鳶端過藥盤,像是特意解釋些什麽,“陳漢來過,可你睡得熟,就沒叫你,讓他把藥放下來,等你醒了我替你換藥。”
說話間,她已經熟練地做好了準備,只待慕容焱褪下衣袍。
慕容焱出奇得配合,他傷在背上,需整個褪下外袍上半身,然後再脫下中衣,
雖然顧鳶心裏猜到傷口很大,但看到的那一刻,她的心仍是狠狠揪了一下,
月光陰凜,慕容焱背上三道長長的傷口皮肉外翻,一直延伸到腰窩,仿佛一條條蜿蜒的毒蛇,在夜色中潛伏着,随時準備噬咬。
她最不想的就是再傷到他。
見顧鳶半響沒動,慕容焱微側過身,“吓到了?”他淡聲問。
顧鳶搖搖頭,垂下眸的那刻,一朵血色花蕾綻放在眼前,
血花印!
居然在慕容焱身上!
那個拼盡魂魄永墜阿鼻地獄,也要讓她再活一世的人,
是慕容焱!
酸澀、欣喜、痛楚、懊悔、歡心……一股腦蜂擁而來,灌滿顧鳶全身,
鬼使神差地,顧鳶伸出食指,輕輕觸到那朵血花,如黃泉路邊的彼岸花,濃烈鮮豔的血色妖嬈而神秘,指引着死亡,埋葬着希望。
猝不及防的“哎呦”一聲,帳篷外閃過一個黑影,慕容焱即刻拉上衣袍,喝道,
“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