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章

第 27 章

除了元稹的《莺莺傳》,才子佳人的愛情結局向來不妙,陳侃和Candy的愛情故事也是一樣。

本來,院長拿陳侃毫無辦法,無計可施,既攆不得(沒有法定理由),也冷落不得(院長甚是愛惜人才),還廢不得(陳侃在文學院聲望如日中天,廢了就是與學生對立),正一籌莫展之際,陳侃就不請自來,自投羅網,這是愛情的羅網,只需在《三十六計》中選上幾條,他陳侃縱然才高于世,也只能徒嘆奈何。

顯然易見,在物質財富的要求上設置森森的壁壘是破壞一段如夢似幻愛情的當然之選。院長也如法炮制,向陳侃提出,唯有在臺北的太原路擁有一套獨棟的別墅才有資格迎娶Candy,其實,院長他們家在太原路就有兩套獨棟的別墅,他和太太住一套,Candy住一套,他之所以設置如此高高的門檻無非是想挫挫這小子的銳氣,這小子依仗文章才華和在學生中的聲望,根本不把他們這些文學院的元老放在眼裏,他在臺大幾十年的聲望和清譽幾乎要被這小子毀于一旦。

自然也非等閑之輩,陳侃對院長提出的別墅要求,虛與委蛇,表面上滿口答應,只需給他6個月時間便可,他早就想好了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之計,他加緊了對Candy的愛情攻勢。凡是劍橋浪漫愛情故事所必須的鮮花香水、燭光晚餐、香車美酒、珠寶玉器都一一準備齊當,每天一首《情詩十四行》,一直寫到Candy  嫁給臺北一個議員之後。

守身如玉、潔身自好的Candy并不好糊弄,縱然陳侃有時借情到深處之機得到了她的身子,但離秦晉之好還是遙遙無期,而此時,醒悟過來的院長終于識破了陳侃“挾天子以令諸侯”的詭計。立即把Candy送到牛津大學最著名的基督堂學院攻讀博士學位。

看破落拓飄零的一生,陳侃在煙花柳巷裏縱情聲色,課也不上,學校也不去了,直到被臺大文學院除名,陳侃也沒有見到Candy。

沒有正當職業,生計自然也舉步維艱,這時,陳侃早年認識的一個在臺灣詐騙界頗為知名的梅姐把他介紹到大陸一家知名的跨國投資公司,“師傅領進門,修行在個人,全看你的了。”梅姐沖他微微一笑。

當歐陽把這些情況簡短和我概述之後,“七哥,資金的流向我也查過了,資金經過林芝農村商業銀行過手後,彙入英屬維爾京群島的一個賬號,然後又分別彙入香港和臺灣的幾個賬號,最終,最大的一筆資金彙入嘉華科技股份有限公司全資控股的一家名叫嘉友創業投資有限公司。”

“嘉華科技股份?靜雅的公司?”

“是的。”

“難道嘉華科技也在搞詐騙了?歐陽,你帶隊先聯系被害人芳姨,先立案,立即凍結這筆資金,大概有多少錢?”

“6000多萬吧。”

“歐陽,你凍結之後,估計靜雅的律師團隊會過來交涉,甚至是興師問罪,你要把犯罪的證據鏈弄得缜密些,外圍的證據也要收集,派人去林芝,調查一下那家銀行,另外,估計陳侃已經不在境內了,要給出入境管理部門發出協查通告,對他進行布控。你安排妥當後,我們去會一會這個靜雅吧。”

快到舊歷年底了,單位發了些年貨,兩枚碩大的金華火腿再加上油米堅果,我便送一枚火腿給安邦所長。

江州城一派喜慶景象,春節是孩子們的節日,于我卻是徒增煩惱,我回望已成過往的人生如洪水湯湯般潰敗到了幾乎無法收拾的程度,也許我這樣微若塵埃的人本就不該來到這人世間,人世間多我也不見喜慶,少我也不見悲愁,但既然來到這人世間,就要放出我的光,我的璀璨,我的不一般。當然,這樣的信念也曾激勵我度過風雨陰晦的人生。

年底江南的天氣最是無趣,陰不像陰、晴不像晴、在陰晴不定間反複流轉。

小區裏的臘梅開花了,在不經意間聞到了如同天籁之音般讓人爽朗的清幽香氣。我未曾見過白色飄着香氣的梅花,便疑心王安石的“遙知不是雪,為有暗香來。”是否是牽強附會之作。

思忖間,不覺快到太平橋派出所。

一杯狀如海帶飄香的六安瓜片茶,一支青煙袅袅的利群香煙,一場精彩紛呈的□□鬥地主游戲,安邦所長手忙腳亂地安排我坐下,眼神便又回到游戲上。意猶未盡關了游戲,安邦扔過來一支利群。

“小七,怎麽這麽客氣,我們也發了年貨,不過不如你們區局豐盛。”

“師傅,一點心意。”

“最近聽說你在忙什麽大案子。”

我并不訝異安邦的消息靈通, “是的,師傅,最近在查一宗大案子,涉案金額差不多一個億。”

“是不是涉及嘉華集團的靜雅?”

“不瞞您說,是的。”

“這個女人非同小可。”安邦喝了口茶,“靜雅早年是市長梅非的情人,雖說梅非死于獄中,但聽說靜雅和省委一位退休的老領導關系非同尋常。所以,小七你們辦這個案子需要慎重再慎重,證據方面一定要做足功夫,要辦成一個鐵案。”

聽安邦這樣講,徒增壓力和煩惱,“我明白,師傅。”

“有女朋友了吧?”安邦眯起眼睛看我。

無疑這是一個沉重的話題,在時光的逼視之下,已是無計回避了,我默不作聲,這世上,已經沒有什麽人關心我是否成家了。

“小七,玉露離婚了,你曉得嗎?”

“不曉得。”心想,她離她的婚,我也不用曉得啊。

“唉。”安邦嘆了口氣,“這些官宦人家啊,最是無情,她那老公公剛任副部長,就逼她離婚,說什麽門第不齊,只可惜這麽好的一個姑娘,就這樣被無情抛棄,想想玉老爺為那個小外孫請了世界頂級的童聲合唱團來為生日助興,也真是諷刺。”

這是我并不感興趣的話題,也插不上話,便由着安邦說。只見他話鋒一轉,“看樣子你對玉露并無意啊,上次,她遇見我時,還問你的情況,我明白她的心意,既然并無此意,就當我沒說。”

還未起頭,便已煞尾,都難以附會成愛情的相識,又有何可言。

我正要起身作別,安邦瞅見了,“別忙啊,玉露不成,我還有其他人選啊。”見我一副洗耳恭聽的樣子,“她叫秋月,是東湖實驗小學的老師,比你小,今年才30,4年前結婚,結婚不到半年,就離婚了,感情不合,也是常見的理由。”

真是悲哀,我已經淪落到要到離異女人中尋找配偶的程度了。不過,或許離過婚的更能珍惜來之不易的感情罷,也許比那些心氣高揚又自以為是的未婚女青年要更宜人吧。反正見面聊聊,聊得來便可繼續交往,我這樣的條件,斷無挑三撿四的道理,便點點頭。

“算你小子識相,這個秋月啊,可是标致的美人,盡管離過婚,但追求的人還是不少,但她一概不允,可能她還沒有從第一次婚姻的失敗中回過神來吧。”

“這麽說,師傅,她應當是一個用情至深的人吧。”

“也不是。實話告訴你吧,她前夫是江南理工的博導,不過是個同性戀。”安邦意味深長看了我一眼,“便宜你小子了。”

大年三十這天,天上飄着雪花,雪越下越大,天地一片混沌,也不用稀奇,雨雪交加是江南春節慣常的天氣,反倒是晴朗讓人不太适應。

一大早就接到了梁超的電話,自他當了局長之後,我們之間倒也沒有出現令人尴尬的生疏,但也是有一點疏離感的,在單位我絕口不提我和梁超的師兄弟關系和曾經親密無間的過往,我不想借他的職位來為自己的前程(說實話,我也不覺得我還有什麽前程)背書。

“小七。”在電話中梁超語重心長,“明澄的案子和浪迎春等三個女孩的失蹤案你緩緩跟着就行,另外,芳姨被騙案,可能因為涉外,是否對犯罪嫌疑人采取強制措施得局長辦公會讨論通過,當然,被害人戶籍地和犯罪結果發生地都在我們轄區,我們也不會坐視不管,不過,這些案子錯綜複雜,不可魯莽行事。”梁超停了一下,我聽到電話裏有呼呼的風聲,“小七,我可能會向市局那邊動一動,所以,我們得慎重行事。聽說你失蹤了好些年的父親皈依佛門了,還成了含山寺的住持,是非恩怨就到這兒吧,陪老爺子好好過個年,我送你兩箱茅臺,今天可以到。”

風雪中,通往含山寺的漫漫上山石階路上依然有絡繹不絕的善男信女。等我到達含山寺的院門外,那個青衣青袍的和尚早候在院門外那棵十分粗壯的銀杏樹下,“施主,監院早在裏面等着。”

繞過袅袅的香火和虔誠的人們,來到後院的禪房,只見浪六披着棉袍在那裏閉目打坐,見有人進來,也不招呼。

我坐在藤椅上,也不言語。

良久,浪六開口了,“七兒,你來啦。”

浮胖而泛黃的臉色,眼神炯炯,已是不似病人模樣,“七兒,承蒙你為我交納住院費,今年含山寺收支情況略有盈餘,到時,我再還你些。”浪六長嘆一聲,“你都三十好幾了,至今家也沒有成一個,教為父如何時不憂愁哇,想想你也不容易,娘也死得早,為父又是一個粗糙的人,對你關心又少,最近十幾年,我皈依佛門後,便音信全無,是我沒有盡到一個父親的責任,你如何待我,我也不會怨怪你。”

我無話可說, “我們下山過年吧。”

“好。不過佛教協會的人要過來,我給他們打個電話,叫他們不要過來了吧。”

江州市區還沒有禁放煙花炮竹,下午時,便有人家鞭炮齊鳴,這是要吃年底飯的前奏,大約是要吃過年夜飯後去打麻将的。不過,近些年,打麻将越來越不時興了,現在大家都玩鬥地主。

一碗鹹魚,一碗香腸,一碗大白菜,一碗蘿蔔炖鹹肉,再加一碗花生米,一瓶茅臺,這是我三十多年來最講排場的年底飯了。

飯菜上桌時,我一看鬧鐘,18:00,比往常要早許多。“吃肉沒有問題吧?”我問正在翻看《金剛經》已是昏睡之姿的浪六。

他恍若從夢中驚醒,“随緣。”

我默默然洗淨手,焚上三支香,一支敬皇天後土,一支敬家琳,一支敬浪迎春。我了個願:只要遇見一個性格合宜的女子,明年一定成個家。

我掏出手機,給人打電話拜年,芳姨、梁超、歐陽、安邦,每個電話我控制在60秒,只有安邦的電話超過,“小七,新年好,你送的火腿,你師娘燒了,很好吃。”還沒有等我回話,“你怎麽不給人家秋月打個電話,人家在等你電話呢。”

我回頭瞅了瞅浪六,只見他正望着我,我走到自己的房間,輕輕關上房門。

“秋月老師,您好。”

電話那頭,如泉水叮咚,如流水淙淙,如楊柳風拂面,如滿圓月朗照,如江南十裏杏花春雨紛紛。

夜色垂幕,窗外是耐不住性子的孩子們施放的煙花燦爛。

我給自己倒了一大杯茅臺,正準備給浪六倒杯果汁,但見他用手指着茅臺,眼神固執而堅定,我本想勸慰他肝硬化就不要喝酒了,但一想,大過年的,還是随他吧。

幾杯酒下肚,思維也活躍起來。

浪六有些茫然地望向窗外,微微揚起的下巴讓他恍若有種剛到達成都的杜甫面對秋雨綿綿中破敗的茅屋時那傲骨嶙嶙的盛唐遺風,也許他是在回味當年在光明中學時意氣風發的光輝歲月,他的光輝是他的,于我,卻是不相幹的。

我倏地想念起那個不曾謀面的秋月,也許,一個男人在軟弱的時候光光憑一個女子的聲音便會懷想起和她不曾有過的過往,或許,又賦予她并不真正擁有的柔美和賢淑,于幻想中,她成了那個宜家宜室的女子。

歲月不饒人,浪六老了。斑白的頭發(含山寺俗家監院),一笑嘴角眉梢都是粼粼的皺紋,往昔犀利的眼神不見了,代之以茫然而泛癡,那樣泛癡期盼的眼神不禁讓我想起倚牆望着放學歸來的我的母親,盡管我對他的厭惡不曾離去,但一想到我的暮年竟也是如此的不堪,不禁悲從中來,心有戚戚。

“七兒。”他端起酒杯,“我知道你在心裏一直是在怨怪我。”他的仰頭,喝了一大口酒,“好端端的一個家,被我毀了,是我鬼迷心竅。”終于,他老淚縱橫。

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

怨恨他這麽多年,除了增加我的怨尤的執念之外,并無多少益處,但是,不怨恨,又不是我的心性,真是進退維谷。

“七兒,咱爺倆幹一杯。”

我的出處,我和明濤是什麽關系,迎春來自哪裏,好些的話,我都想問他,但話到嘴邊,卻又咽下,問清楚又能如何,無非是平添煩惱罷了。這時,我想起明濤贈與我一家什麽休養院,恰好,江大牙打來電話。

“七哥。”聽大牙的口氣,似乎是飄飄欲仙的酡紅,“新年好。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過了年,我又能做律師了,對我的刑事指控都撤銷了,我清白了。”

“大牙就是大牙,哪能寄人籬下?”

“七哥,別調侃我了,我明年打算自己辦一家律師事務所,休養院今年還有一些盈餘,當然,這也有我的功勞,我提了個分紅方案,明天我拿給你看。我做律師後,你可得支持我呀,休養院要請我做法律顧問啊。”

我想起明天和秋月的約會,“不行,大牙,這幾天,我都有事,分紅方案你可以發到我手機上啊。”

拖沓冗長的年夜飯,絮絮叨叨的回首往事,滿心厭惡卻又假意要原諒的桌邊人,都令我厭煩。江南的冬天,沒有開空調的習慣,入夜,寒氣便從四周漫上來,浸入人的肌膚,讓人感到徹骨的冷。

意興闌珊間,到了浪六的故事時間。

流年不利。春夏秋冬之後,浪六知道梅非許諾的教育局局長已是鏡花水月。一開始,梅非讓他安心等待,他也的确安心等待了一段時間,等到立秋時,他感覺事情有些不對勁,因為新的教育局長已經走馬上任了,他曾就這個問題給梅非打過電話,但電話永遠都是梅雨的女秘書來接,回答也永遠是:市長正忙于公務,稍後給您回電。回電自然也是永遠沒有。

夏至的時候,由浪六和花槿帶隊把包括浪迎春在內的三個女生送到太陽花□□勤工儉學。

太陽花□□在市區的僻靜之處,安靜得像是個修道院,沒有極盡奢華的裝修,沒有文藝複興時期的雕塑作品,只是由幾幢普普通通的民國時期西風東漸時文靜內斂的維多利亞時期建築風格的小樓圍成的大院。

他們到來的那天,二樓飄過悠揚的鋼琴聲,那舒緩的調子如長江過了武漢後的江水長長,空靈得就像春雨後的杏花瓣上雨珠在微風中輕晃,無論是《出埃及記)或是《致愛麗絲》,浪六是分不清的,“應當是《致愛麗絲》。”花槿擡頭看了一眼院子中央那棵彎曲粗壯的構樹上盛開的微微泛紅的槳果說。

黑漆漆的眸子裏滑過的一絲不安如一只飛鳥掠過将夜的天空,那天,浪迎春就是用這樣的眼神向浪六道別。那眼神,在二十多年後的寒冷冬夜,浪六依然記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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