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章

第 28 章

自那之後,迎春的眸子裏莫名蒙上了一層薄薄的愁霧,有時很輕淡,陽光一照,便驀地消散,有時又濃郁,任陽光朗照,也不會散去。有時,迎春會帶回來一些新鮮的玩意兒,如她送給家琳一個祖母綠的镯子,說是正宗的緬甸翡翠,家琳訝異她哪來的那麽多錢,一個小姑娘家,被她嘻嘻嘻哈哈糊弄過去。她甚至還送給我一臺當時十分昂貴的東芝随身聽,我如獲至寶,一直被我用到大學畢業才不知所蹤。

我也送了她件禮物,是那年夏天我買的一枚心型的琉璃胸墜,她鄭重其事地挂在胸前。她一件禮物也沒有送給浪六,直到那年立冬,她送給浪六一條金利來領帶,浪六随手放在櫃子裏,一次也沒有戴過。

冬至那天,天氣有些冷。

當一家人圍坐在一起吃臘肉炖蘿蔔時,家琳駭然發現好久沒有見到迎春了,她當即質問浪六,浪六閃爍其詞,一向溫順的家琳發起急來,過來劈頭蓋臉就給了浪六兩巴掌,一巴掌就把浪六新配的眼鏡扇到了菜盆裏。“你這個畜生,把女兒往火坑裏送,你以為我不知道你這些見不得人的勾當?”話音剛落,浪六的額頭便被玻璃杯擊中,血流如注,“你這個畜生,你外面找的那個叫杏子的女人都請我吃過幾次飯了!”

眼瞅着茶杯就要擲過來,浪六落荒而逃。

直到那天,浪六才知道杏子也失蹤了。他已經一個多月沒有見過杏子了,在被家琳砸破額頭後,他并沒有一絲埋怨家琳的意思,倒是一種隐隐的不安在啃噬他的心,讓他無處安生,只能到杏子這兒來,借愛情之名、借愛情的缱绻纏綿來逼退這種不安。

有着典型的文藝複興時期歌特式建築風格又揉進了中國江南園林風格的獨棟小洋樓二樓的陽臺上晾曬的一長串香腸還沒有收走,浪六不禁吃了一驚,一個多月前,這串香腸便在這兒,二樓,杏子的卧室的燈還沒有亮。

極簡主義風格的杏子的閨房飄出她還沒有帶走的一縷香氣,這是高級化妝品的香氣混和在年青女子的體香中經由北緯30度寒冷的冬天裏20%的空氣濕度條件得以長久地保存,這香氣讓浪六變得軟弱,他的淚來了。

桌子上一層厚厚的積灰表明杏子走了已經有些時日了,他無法相像,在這樣一個寒冷的冬天她還能去哪裏,前段時間,還看她在學習琵琶,一首《琵琶行》彈得有模有樣,有了些“轉軸撥弦二三聲,未成曲調先有情”的意韻。

今晚,蒙塵的琵琶擱置一旁,而那個用纖纖素手輕撫琵琶的女子卻是不見。

于幽怨與嗚咽中,浪六枕着杏子的餘香沉沉睡去。

還是那個櫻花飄落的晚春,還是黃昏時那家日本料理店,還是他和梅非、杏子三個人,杏子仿佛明了他的心意,于矜持中又有些親昵地坐在他身旁,他都能聽到她的頭發飄到他的春衫上摩擦的聲音。

“梅市長,我有些話想要對您說。”他自信地望着有些悒郁的梅非,彤紅的夕光從窗戶照進來,落在厚粉豔唇的美人浮世繪上,那些個癡欲豔靡的日本女人看起來也并不可惡。“我不要教育局局長了,我也不會把那三個女孩送到太陽花□□去,也就是說,我不會答應所謂的交易。我可以什麽也不要,哪怕是光明中學的校長不當了,我也要帶她走。”

他看着莞爾一笑勝過雲霞萬千的杏子,“你是讀書人,知道‘一寸相思一寸灰’的道理。”當他拉着杏子的手走到門口時對梅非說。

天亮時,浪六在杏子的枕邊摸到一本川端康成的《雪國》,他随手翻翻,裏面飄下一張便箋。

六先生:

我等了四季,終于明白,我的等待不過是徒勞,我知道,你也在等待,只不過,我等待的是幻若流雲的愛情,你等待是虛無缥缈的高官厚祿。很顯然,我們都等不到。

這也許是宿命吧,我等不到你,你等不到你想要的。

有人說,等得太久的愛情,不是愛情。這也許是對的吧,因為等到最後,我已經忘記當初是在等待什麽,哪怕是沒有忘記,最初等待的人出現了,已然不是我現在想要的了。

我要去趟四姑娘山,如果我能活着回來,并且還沒有忘記你,我便繼續等你。如果我沒有活着回來,請于清明節在我的墳頭奉上一束油菜花吧。如果我忘記了你,我們便天涯兩端,江湖相忘。

杏子

餘下的故事,是浪六在江南寒冷的大年三十晚上于半醉半醒間講完的。

坐着火車,浪六去了四川,到了阿壩,找到四姑娘山。

四川姑娘山太大,他花了整整三個季節,也沒有找到杏子。在中秋節那天,在四姑娘山上一片清朗的月光之下,他竟然想起遠在江南的最是多餘的家。為了懲罰自己,他決定像苦行僧一樣走路回江州城。他走了整整半年,才于立夏那天到達江州城。

大年初一,依照江州人的習慣,早飯應當是餃子。

江州的餃子,若是手工包制的,最大的特點就是皮厚,簡直比浮世繪上那些大臉杏眼蛾眉的日本女子臉上塗抹的脂粉還要厚,皮厚的餃子自然就沉,在沸水中也不易浮得上來。

江南的冬天,沒有暖氣,也不習慣于使用空調,只能以一床厚重的棉花被來禦寒。棉花被好倒是好,若是厚重起來,透氣性便差,睡在裏面,往往有悶熱潮濕之感。

晨光稀微的時候,我便聽得鞭炮聲逶迤着由遠及近傳來,我不想起來,我這樣的年紀,疏懶的人生空虛乏味。但想起今天要和秋月見面,不由得一陣心悸。

老實說,我是該成個家了,是得找個知冷知熱、宜家宜室的女人了,但是我又怕秋月不是這樣的女人,或是她雖是這樣的女人,卻又看不上我。現在的女人,普遍患上了“女皇綜合症”,其表現為:自以為是,常以大美女自居,必須由溫柔賢良的高富帥追求才得歡顏,為了表現女皇頤指氣使、舍我其誰的寡合孤絕的氣質,非得對男人簡單粗暴不可。

看面相,聽言語,談感情,這是我想好的三步曲,但它必須服從于一條基本原則——秋月沒有患者上“女皇綜合症”。

吃完厚皮餃子,浪六居然還記得昨晚上我說的要與某某女子見面的情形,“七兒。”他躊躇起來,“能不能把姑娘帶到家裏吃個飯,也讓我瞧瞧。”“不方便吧。”我沒好氣地說,“到家裏吃飯,誰做菜呢?”“我可以做菜,我的手藝呱呱叫(昭關話,相當不錯的意思)。”

走路到達見面的那家咖啡館時,我的身子熱了起來,咖啡館的空調開得太暖,我不得不取下那條戴了十幾年、明澄送給我的圍巾(其實這條圍巾已經走出了它的紀念意義,它只是我取暖的物件,戴上它,并不一定會想起明澄。)。

秋月打來電話,說不好意思,要遲到十分鐘,我心想:哪有女人不遲到的道理呢?這是女人矜持的自然屬性的外在表現嘛,便說沒事的,還頗為體貼地囑咐她路上注意點安全。

一條如杏花般淡粉的圍巾,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粉白的臉上兩頰如水墨山水畫大師點朱砂梅時漾開的紅暈,丹唇未啓時,我便有些希望這個裹挾一身寒氣推門而入、蕩漾在妩媚妖嬈和清秀明麗間的女子就是秋月。但一看手表,只過了8分鐘,顯然這不是秋月(哪有女人不矜持到頭的?)。

她朝我這邊瞧瞧,見我正在瞧她,目光便如蝸牛觸角碰到東西般縮了回去,我甚至可以聽到她目光退縮時和空氣摩擦的聲音。猶豫中,她走到了門口,掏出手機,如我希望的那樣,我的手機在桌面上振動。

想裝作稔熟多年,無疑是我對她懷有某種難以言說的好感,但我的矜持心又在作怪,淡漠的眼神有着拒人千裏的凜冽,但凜冽得又不徹底,我閃爍的目光一遇到她眸子裏江南三月杏花雨便已融化。

大致她是瞧出了我的窘迫,便說,“新年快樂,請我喝杯咖啡吧。”她的聲音柔和而寧靜,循着這聲音,我的思緒從飄雪的塞北策馬回到落花的江南。

咖啡上來時,我心已然平靜。只有無欲無求,才無患得患失,想着失戀的苦澀,才能開啓戀愛的柴扉。

我的目光從窗外移到她的詩經上常說的“螓首蛾眉”的額頭上,沒有一點閃爍,也沒有退縮。“秋月,安邦所長是我師傅,我的工作,你大概也是知道的,我的家庭,你大約也是清楚的,如果你有什麽想法,可以直言不諱。”我原來春意盎然的嘴角又了些慣看春花秋月的世故。

“挺好的啊。”她用纖纖柔柔的手把咖啡杯子往前面推了推,我不去看她手指上發出的玉一樣的光澤。“我的情況,安所長都和你說了嗎?”她垂下頭,耳畔的頭發飄起來,露出好看的耳垂。

“大致是了解的吧。”

“我離過婚。”她臉上點卻朱砂梅的紅暈又浮現上來,“如果你介意的話在,就當我們未曾見面。”

說不介意,肯定有違于我的內心,說介意的話,眼見着可能有下文的愛情便戛然而止了,我不知如何回答,只得搖搖頭,這樣含義不清的表達不知道她是如何領略的。總之,她霎時快活起來,“要不,我們出去走走,中午一起吃飯吧。”

“聽說你是教語文的,我們家有位先生自诩在文學上造詣頗深,尤其是對川端康成的作品研究最為深入,其他的,如米蘭·昆德拉,卡夫卡,村上春樹,餘華都有研究。”

“你爸爸嗎?怎麽閱讀的品位和我也差不多啊。”秋月有些欣喜地說。

“如果你不介意的話,中午可以吃吃他做的菜,順便和他聊聊文學。”我呷了一口咖啡,“老實說,我覺得他在文學上的修養是不及我的,他只是看,至多評論幾句,我倒是會寫,讀大學時,便寫過幾個短篇,不過當年的手法有些青澀稚嫩(現在的手法也沒有老道到哪裏去),後來,倒是有寫長篇的想法,只是慵懶又時常發作,才能的平庸又讓我視為畏途,以至延宕至今,并無下文。”

“去你家吃飯也并無不可,只是你得答應我一個條件。”她俏皮地揚起臉。

我點點頭。

“我得帶點禮物去。”

那個大年初一的午飯在多年之後仍被我不時地想起,秋月也曾戲言若不是那頓午飯所烘托出的她一直找尋卻遍尋不着的溫馨和安适以及刻意營造的高談闊論、虛無缥缈、附庸風雅的氣氛(至今想來也覺好笑),她便不會和我交往下去(其實也沒有交往多久)。

當然,這是說笑,後來,談到第一次相遇,她說她當時驚訝于我竟然有那麽純淨澄澈的眼神,她說這話時,我也有些搞不清她說的是真的還是假的。

蔬菜和昨晚的幾乎無異,只是增加了一盤自入冬後金貴無比的大白菜,為了顯示我們家也在奮力向江州城的富貴人家看齊,桌子上有一碗大白菜,鍋裏還有一碗,這種欲蓋彌彰的奢華風格顯然是出自于浪六的手筆。還有超然于簡陋寒酸菜肴風格的便是梁超送我的茅臺,但秋月并不喝茅臺,浪六趕忙給秋月拿葡萄酒。

那天的具體情形,我已經記不大清楚了,只是記得三個人都像是懷才不遇的天涯淪落人,有一種相見恨晚的感覺。

浪六的話特別多,我第一次發現他居然有那麽好的口才,而且,他的态度既真誠又謙恭,他和秋月聊起他的母校——江南師範,結果,秋月也是江南師範畢業的,秋月又平添了幾分對我們家的好感。繞不開的北京大學的光輝歲月他自然也是要提的,只是這次,他的眼神中不再有倨傲不羁,只有江湖落魄的無奈嘆息。

大年初二早晨,我還沒有起床,就接到了芳姨的電話,在電話中她并沒有詢問那被騙的6000多萬元的下落,倒是祝我新年快樂,并說若是沒有病,會來給我拜年的,這倒是提醒了我,我便說上午會去七裏香給她拜年。

我給歐陽打了個電話,問查詢凍結嘉友創業投資的情況,“七哥,盡管我們以最快的速度去凍結了,但本來賬號上轉入的4000多萬又轉走了3000萬,只剩下1000萬了。”

“轉到哪裏去了?”

“先轉到英屬維爾京群島的羅斯柴爾德家族銀行的一個賬號,立即又轉到香港慈善基金會的一個賬號,然後又轉到英國彙豐銀行在劍橋大學開設的分理處的一個賬號。”

“戶主是Candy嗎?”

“就是那個叫Candy的女子,來自臺灣。”

“真是多情的種子,一個舊情難忘,一個流落他鄉。”

本想帶着秋月去看望芳姨,但一想才認識不久便有些粘着人家,似是不妥,盡管昨天的午飯吃得盡興,說的話也有些放浪而任性,但并不表明人家已經妾心相許了。作為江州城數一數二的高檔住宅區,七裏香在營造春節的歡樂喜慶氣氛上是不遺餘力且真誠無比的。雖說大門口那兩棵挂滿發光小星星的松樹一望便知是慶祝聖誕節的不忍棄置物,但也挂着不少紅鯉魚燈籠這樣的中國風的飾品,其他的中國風,除了能放放煙花外,也就沒有什麽了。

随着6000萬一起下落不明的還有芳姨對生活的信心。在外人看來屬于典型的中國式郎才女貌的美滿婚姻居然以一場騙局戛然而止,她是一個愛面子的人,甚至都不願意承認被人騙了。

我進屋時,她躺在沙發上,我按江州的風俗給她帶來了一包白糖、一包花生酥、一包芝麻糕、一瓶酒(梁超送我的茅臺),還有一袋子比較金貴在大白菜(這是風俗之外的)。

江南的春節陰雨綿綿是常态,偶爾露出即便是昏黃不明的陽光也是稀罕。今天倒是稀罕,暧昧模糊的陽光照進來時,芳姨正在給我用果盤放瓜子花生和糖,果盤是來自波斯的銀質的,上面镂刻着德黑蘭的無花果樹,那還是她把一家校辦工廠做成了上市公司于意氣風發之際訪問伊朗時買的。

她的身材明顯地走向了豐腴的反面,我本想抱住她給她這人世間的溫暖,但一想到秋月,也便罷了。

“芳姨,那個案子的進展,你想聽聽麽?”思忖良久,決定還是告訴她,她點點頭,“陳侃并沒有掉到雅魯藏布江,他沒有死。”我瞥一眼芳姨,但見她捧着一杯茶,茫然地望着前方,淡抹着粉的臉有着難以掩飾的憔悴和蒼白。“我們查到了他的出入境記錄,上個月,他從深圳海關入境,又從北京起飛倫敦,你的那些錢其中有3000多萬直接被轉到彙豐銀行劍橋大學分理處的一個開戶名為Candy的名下,我猜那個女人應當是他的老情人。不過,也并非都是壞消息,我們還是凍結住了1000多萬,下一步,我們就要查清嘉友投資以及靜雅和這個案子的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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