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第97章

十七歲的蕭徹生辰那日, 十五歲的沈晏送給他的是一幅畫像。

一幅比照真人身高比例畫成的畫像。

為了這個禮物,沈晏曾經一寸一寸丈量過十七歲蕭徹的身體。

也丈量過那雙修長筆直的雙腿。

沈晏做事情向來聲勢浩大,且畫蕭徹還得讓蕭徹站在那裏不動, 所以沒辦法隐瞞。

但禮物提前被知曉失了一些驚喜,沈晏便開始給蕭徹畫大餅:“雲翊, 以後每一年我都為你畫一幅這樣的畫像,這樣一幅一幅挂在一起,到了八十歲再看, 一定特別壯觀。”

蕭徹便點頭:“好。”

那幅畫沈晏畫了整整一個月,期間改了無數次, 重畫了無數次, 畫成那日他癱坐在地上,發誓這樣的事情此生絕不做第二次。

所以蕭徹十八歲那年的生辰,沈晏便換了個生辰禮物送他,至于去年畫下的大餅, 他佯裝忘記了。

可蕭徹卻沒忘,甚至有些郁郁寡歡, 日日站在十七歲的那張畫像前看。

沈晏才發現,畫像旁邊連十八歲畫像的位置都留好了。

沈晏頓時覺得很是內疚, 說要給他補上,蕭徹卻淡淡道:“說好了生辰禮物便是生辰禮物,哪有補上之說。”

沈晏看他那樣子, 愧疚之心蔓延, 乖了好久沒敢跟蕭徹鬧脾氣。

蕭徹十九歲的生辰禮物,沈晏提前兩個月開始準備, 可惜只準備了一半。

那幅畫也不知還在不在。

現如今的蕭徹已經二十五歲了,也不知他比十七歲的蕭徹, 比十九歲的蕭徹是不是高了。

過往像一把劍狠狠紮入心裏。

桂花樹下,沈晏抱着蕭徹哭的驚天動地。

蕭徹推開他,發瘋似地怒吼:“沈長策,你是不是要看着我死你才高興?”

沈晏笑着哭,被推開也不惱,撲進他的懷裏抱他的脖子:“嗚嗚嗚……”

蕭徹再次用力推開他:“你是不是瘋了,你是不是瘋了?”

沈晏又撲過去:“雲翊……”

蕭徹推,吼。

沈晏哭着撲。

蕭徹再推,再吼。

沈晏再撲……

……

溫玉麻木的跪在一旁看着。

公子要爬樹他自是攔着的,可公子說他要是敢碰他他就告訴王爺說他調戲他。

趁着他驚恐的那一瞬,公子就那麽爬了上去。

他方才不知公子要做什麽。

現如今知道了……

腿好了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嗎?

為什麽是如今這般情景?

而他,也将逃脫不了十板子。

哦,還有比他還慘的,溫玉幽幽看向了從地上慢慢爬起來的劉公公。

這都暈兩次了,公公的身體也不知還能暈幾次。

好在世間事都有它的定律,比如跪着跪着成習慣,再比如暈着暈着成自然。

……

當沈晏再次死死抱住蕭徹的脖子不撒手後,蕭徹終于從驚懼當中慢慢平靜下來,然後俯身打橫抱住了沈晏。

蕭徹抱着沈晏起身,第一次剛起身便覺雙腿無力疼痛難忍,第二次起到一半踉跄兩下又跪倒在地。

沈晏怕蕭徹推開他,死死抱着他的脖子,因為哭的太專注,一時間也沒察覺。

跪着的溫玉,聽到聲音過來的侍衛,春山,木夏,還有醒過來的劉公公都屏住了呼吸。

看着王爺咬着牙滿頭大汗搖搖晃晃地抱着公子起身站在那裏,劉公公翻身跪在地上,淚流滿面。

春山木夏撲通一聲跪下,侍衛也跪了下,有人哽咽出聲。

春山低着頭,笑着落淚,他曾見過他們并肩馳騁的樣子,他們本該便是如此的呀。

木夏擡頭看着一步一步往屋裏走的人,他記得那年公子給王爺畫像,曾丈量過王爺的腿,量完後感慨:“殿下的腿好長呀。”

那時的他倚靠在窗邊,聞言往屋內瞧了一眼,恰好瞧見王爺泛紅的耳根子。

木夏勾唇笑了一下,伸手過去接住春山落下的一滴淚,世間最美便是這喜極而泣了吧。

……

蕭徹将沈晏放入窗邊的榻上,他跪在榻邊,沉默着給沈晏拭淚。

沈晏通紅的眼睛看着他,好一會兒才顫着聲哽咽道:“殿下,你親親我。”

蕭徹便湊過去親他。

不帶任何旖旎的親吻,混雜着沈晏的淚,又澀又苦。

他恨自己這雙腿,他奪了沈晏的命數,可沈晏卻又因着這雙腿如此歡喜,那他便走給他看。

*

趙太醫大晚上的被接到了瑞王府。

這些年他大半夜跑瑞王府也習慣了,只是不知這次又是為何,但看到接他的木夏那猩紅的眼睛,一時間覺得有些不對勁。

等到了王府,看到好好站在屋裏的瑞王爺,趙太醫驚得眼珠子直接飛了出氣,一口氣差點兒沒喘上來。

怎麽可能,怎麽可能?

瑞王的腿怎麽可能站得起來。

可,他就是站起來了呀!!!好好的站在那裏呀!!!

“喘氣。”劉公公朝他後背猛拍了一下,他這兩次就是這麽暈過去的,都有經驗了。

趙太醫一口氣終于喘過來,忙讓蕭徹坐下,要給他把脈。

蕭徹拒絕坐下,沈晏願意看他站着,那他就站着給他看。

“……”趙太醫表示理解,畢竟這麽多年了,換成他他也想站着。

于是木夏搬了張高桌過來讓蕭徹搭手,又給趙太醫搬了踮腳的踏板讓他站上去,兩人就這麽站着把脈。

趙太醫很久沒給蕭徹把脈了,這一把,這脈象比以前簡直一個天上一個地上。

難道這腿是真的好了?

廢話,都站着了。

神醫果然是神醫,真是聞名不如見面,他的醫術就是再來一百年也比不上。

趙太醫又開始呼吸急促:“王爺,讓我瞧瞧你的腿。”

蕭徹拒絕了。

趙太醫只能問:“腿疼嗎?”

蕭徹:“不疼。”

趙太醫:“難受嗎?”

蕭徹:“不難受。”

趙太醫:“脹嗎?”

蕭徹冷冷看過去:“我好的很,什麽感覺也沒有。”

說着收回手,嫌棄道:“你可以走了。”趙太醫來的作用只是讓沈晏安心而已。

自今以後,他的腿就站起來了。

果然,沈晏眉眼間都是笑意,是重逢以來,笑的最開心的時候。

蕭徹忍不住在心裏冷笑,沈晏心裏一定是知道自己這腿是因為什麽站起來的,可他還是開心,比誰都開心。

明明他都要死了。

傻子。

沈晏開心,确實開心,沒有比現在更開心的時候了。

是系統,蕭徹的腿是系統送給他的禮物。

想到系統,沈晏又覺難受,也突然間想明白了蕭徹的異常。

系統離開時,蕭徹的腿大概便是有了知覺的,可那時的他身體卻突然不好了,所以蕭徹一定是以為他的腿能好跟他的身體有關。

想通這些,沈晏心疼不已,喃喃道:“傻子。”

“雲翊,你過來。”沈晏朝他招手,拍拍床,“你坐下,我有話同你說。”

蕭徹立在他身前,不肯坐:“你說就好,我聽着。”

沈晏皺眉看了他的腿一眼,這麽站着真的沒問題嗎?

沈晏怎麽也不會想到蕭徹竟然是在自虐似的懲罰自己,只當他确實是好了。

沈晏整了整心神,對蕭徹道:“雲翊,你可能誤會了些事情。”

“什麽?”蕭徹蹙眉。

沈晏先讓劉公公等人出去後,才慢慢開口:“我與系統之間……我不知該怎麽說,簡單來說,只有系統在我的身體上它才能幫我修複身體,而它離開,是勢必要帶走一部分能量的,與你無關,你明白嗎?”

蕭徹默默看着他,并不言語。

見蕭徹一臉不相信的樣子,沈晏便知自己猜對了。

沈晏忍不住嘆息,怪他,沒早察覺蕭徹心裏的結。

“我沒騙你,我之所以這樣,便是系統沒辦法幫我修複的原因,你只是一個意外,沒有你,我和系統如今也是這般情形,所以,你的腿只是一個意外的禮物,是它送給我的禮物。”

“雲翊,你明白我說的嗎?”沈晏伸手握住他的手,“不是因為給你治腿我才變成這幅樣子的,你懂嗎?”

蕭徹懂了,但他不是很相信沈晏的話。

“你要死了。”蕭徹低聲道。

“我不會死的。”沈晏朝他揚起眉笑,“我之前也以為我要死了,可我的身體我最明白,這些日子,在神醫的醫治下,我的身體越來越好,也許不會再像一個正常人那麽健康,但我一定不會死了……”說到這裏,沈晏故意道,“雲翊,你……你會嫌棄這樣沒用的我嗎?”

“別胡說。”蕭徹蹙眉,“我怎會嫌棄你,可……”

蕭徹打量着沈晏瘦削的身體,蒼白的臉,雖然沈晏依舊虛弱,可确實比那日好太多了。

他今兒還爬到樹上去了。

難道……沈晏真的不用死了?

蕭徹心中陡然升起一抹希望。

他的長策受了太多苦,沒有人比他更希望長策能好好活着。

“雲翊,我确定。”沈晏堅定地朝他點頭,“我不會死,現在你也站起來了,我們以後還有大把的好時光。”

聞聽此言,蕭徹愣了好一會兒,若快要幹死的人汲取到了清甜的井水,心裏有一顆小小的種子慢慢發了芽。

他與長策還有未來,長策說他們還有大把的好時光。

一時間,他竟然有些癡了,這是多年來他做夢也不敢想的。

沈晏扯了他一下,蕭徹跪在了床邊,沈晏便傾身抱住了他。

叮——

【生命倒計時一個月,且活且珍惜。】

熟悉的聲音,沈晏倏然擡頭,驚喜交加:“統,是你嗎?”

無人回應。

【倒數第三十天開始。】

“統?”沈晏呼吸急促,眼睛都紅了,“統,你在不在?”

“統,是你嗎?”沈晏攥着蕭徹的胳膊,急切道,“雲翊,你聽到了嗎?”

“聽到了。”蕭徹赤紅着眼睛,它說長策還能活三十天。

*

距京一千八百裏外一個荒蕪的小山村的破廟裏,瘦弱的小女孩躺在潮濕的地上,聽着破舊的木窗被大風吹得咔咔作響,虛弱道:“哥哥,我好像看到爹爹和娘親了,他們來接我了。”

“不會的。”少年冷着臉将今日偷來的鏟子別在腰間,借着閃電的光,俯身看着小女孩,“你在這裏等我,我很快就回來,明兒便帶你去瞧大夫。”

“哥哥,你別走……”小女孩驚慌的拽住他的衣角,“我怕……”

“不怕。”少年掰開她的手,“等我。”

說着,便不再猶豫,起身出了破廟踏入了雷電交加的風雨之中。

他沒有辦法了,再這麽下去小妹就要死了,可他沒有銀子幫她看病,他唯一能想到的辦法便是去挖墳。

哪怕挖出一根不值錢的陪葬簪子也能幫小妹買兩副藥。

山頭上有座墳,墳前立了碑,卻沒寫名字。

那碑立的很氣派,但周圍卻荒草叢生,顯然從未有人掃過墓。

少年在碑前跪下,低聲道:“走投無路之舉,不求原諒,但求你報仇時莫要找錯人,來生願做牛做馬以贖吾今日冒犯之罪。”

“砰砰砰”磕了三個響頭後,少年起身拿過鏟子開始挖。

今兒是驚蟄,響了春雷,下了大雨。

雨水像是斷了線的珠子遮擋了少年的視線,讓他不曾發現那濕潤的泥土似是不停地在動。

直到黑乎乎的腦袋破土而出,閃電劈下來,少年擡頭,與一雙漆黑明亮的眸子四目相對。

少年的鏟子掉落在地,“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

他驚恐的看着面前那個腦袋,太過震驚卻是張着嘴一聲也發不出來。

終于呼吸到了新鮮的空氣,那腦袋在地面上轉了轉,白嫩嫩的小臉雖沾染了泥水,卻不難看出這腦袋的主人也不過才五六歲的模樣。

少年曲着腿慢慢往後退,等到退到一定距離時,爬起來轉身就要跑。

“轟隆”一聲響雷,稚嫩卻冰冷的聲音在他身後響起:“麻煩你,請把我挖出來,多謝。”

少年的步子頓住,白着臉猶豫再三後,終究還是轉身一步一步挪了過去。

少年跪在腦袋旁邊,拼命用鏟子刨土。

慢慢地,那小孩光溜溜的脖子肩膀都露了出來。

少年深深吸了口氣,繼續挖。

那小孩兒卻不樂意了:“好了,差不多了,你把我拔出來吧。”被泥土掩蓋的滋味太難受了。

少年看了他一眼,拼命咽了幾口唾沫後,才慢慢上前,先試探着碰了一下那小孩的胳膊,雖被雨水淋濕,觸感冰涼,但皮膚細膩,應該是個……人。

少年俯身抱住他,像拔蘿蔔一樣将之……拔了出來。

有胳膊有腿,确實是個人。

小孩兒爬起來,光溜溜的身體被雨水沖刷。

他好奇地擡頭看着四周,原來這就是人類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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