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章
第 1 章
窗外的細雪已經飄了一天一夜,屋裏卻又香又暖和。周全埋頭走進來,眉心皺成一個川字,路過一旁燒得熱乎乎的暖爐也沒心思過去烤火。他進來時屋裏已有三人在座,右首的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穿着居家長袍,手裏捏着幾片竹簡,左首的與之年紀相仿,卻是一身勁裝,席邊放着一把長劍。居中而坐的是周全要見的人,他自覺把皺着的眉頭平了平,上前行禮:“小主人。”
三人齊齊望着他,都沒有開口。周全知道這是在等他先說,可他要說的實在太糟心了,眉頭不由又皺起來:“小主人,張将軍怕是不會來迎親了。”
屋裏依然一片安靜,那三人似乎都知道他這只是開了個頭,更多的牢騷還在後面。
“我去了将軍府,沒見着張将軍,只見到他府上管家。他說這幾日張将軍白天都在北郊整頓軍務,晚上才會回家,回去以後也不幹別的,就給中郎将守靈。”
坐在右首的年輕人露出一點茫然的神色:“中郎将,哪個中郎将?”
“季鴻你怎麽忘了,就是高順。”周全出門一趟,回來時憋了滿肚子的火,越說越生氣,“你們說這張将軍他是怎麽想的,陛下禦賜的婚宅,他竟然在裏面設了座靈堂,就差沒有公然抗旨了。那孫管事也不是什麽省油的燈,表面答應得好好的,可一面又暗示我這婚期恰好是中郎将三七。他不就是想說別指望張将軍會來嗎?現在全洛陽城都等着看咱們的笑話,真是欺人太甚!”
他話說到氣頭上,左右這裏都是自己人,越發沒有顧忌:“這抗旨也不行,嫁過去更憋屈。要我說,就讓阿玄去,一刀把人殺了,省多少事。”
右首的青年終于忍不住輕輕笑了一聲:“全叔,你也有病急亂投醫的時候。”
“那怎麽辦,總不能眼睜睜看着小主人受委屈!”都什麽時候了,竟還笑得出來。周全瞪了他一眼,指了指左手那劍客模樣的青年:“阿玄,你來說。”
那青年有些奇怪地看看他,如實道:“我是護衛,不是殺手。何況我與那人沒交過手,此事我沒把握。”
“你……”
周全氣不打一處來,剛想說說他,居中那人終于動了一動。他自周全進來就一直端坐案前,手裏捧着一份帛書,這時将帛書放回案上,順手捋了一下衣袖。
他一動,其餘三人便都看向他。周全也暫時閉了嘴。
荀彧捋好袖子,擡起頭來,臉上看不出一絲波瀾,語氣如常:“西涼軍糧草被斷,他殺出重圍,孤身回京求援,不料董卓已經死了。非但糧草沒有求到,呂、高二人也因此戰死。高順是他義兄,他接受不了也在情理之中。換作是我,我也沒心思娶親。”
這話周全很不愛聽,卻拿他沒辦法,只能嘆氣:“我的小主人,你體諒別人,誰體諒你?這突然之間被逼着嫁人,還攤上這麽個不識好歹的野小子,咱們荀府何時受過這樣的氣?他算什麽将軍,不過是陛下賞的虛名罷了。那将軍府此前荒置了十來年,四面漏風不說,如今還擺了靈位,裏裏外外一絲人氣兒也沒有。那樣的地方,別說是小主人你,咱家的狗我都不舍得讓它們去住。”
荀彧安靜聽他說完,淡淡一笑,才又不慌不忙地開口:“全叔也知道這婚事是怎麽回事,終究是陛下的旨意,違拗不得。既然他不方便來,咱們就自己去吧。只是還要辛苦全叔,将随行的仆役和物品再精簡些。再為我準備一套素服,到了張府,我要去中郎将靈前祭拜。”
周全驚呆了:“這,這怎麽行?那可是小主人的喜日啊!”
荀彧道:“方才全叔也說了,這樣的婚事何喜之有?況且成婚之後我與他便有了夫妻之名,祭拜他的義兄也并無不妥。”
周全滿心憐惜地看着他,不知說什麽好。他深知自家這位小主人向來都把天下興亡、氏族聲譽排在己身安危的前面,否則不會耽擱到現在還沒成家。可在周全的心裏,什麽宏圖大業,家族榮辱,都不及小主人的終身幸福來得重要。他膝下無子,在荀府兢兢業業大半輩子,早把小主人視作自己孩子一般。如今小主人的抱負是否還能實現、清譽是否能夠保住都姑且不談,這一生的幸福眼看就要被一道聖旨斷送,別說什麽将軍了,要是他能,就是把皇帝剁了也沒二話。
他知道對方心意已決,眼下說什麽也沒有用,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便決定不再啰嗦:“既然如此,我這就去辦。其實我倒希望這位張将軍有骨氣些,他要服喪,何不幹脆抗旨不娶,讓陛下直接把他殺了,省多少事!”
***
一場雪斷斷續續,越下越大。
荀彧成婚當日,洛陽城雪片紛飛,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覆了厚厚的一層。路上行人寥落,車馬卻多了些。荀家的送親隊輕裝簡行,混在來往的車駕中穿城而過,靜悄悄地進了張府。
不出所料,府邸的主人一大早就出了城。管家孫賀将一行人安置在事先收拾好的幹淨院落,讓他們在那裏等。他們從早等到傍晚,周全的嘴便也念了一天。那孫管家除了中午親自帶人送了一頓飯之外,連個影子也見不着,最後還是周全派自己的人一趟趟地出去打聽,才得知将軍已經回來了。
他不敢耽誤,忙去告訴荀彧。後者正在燈下看一幅地圖,聞言将圖合攏,問:“人在哪裏?”
“說是去了靈堂。”周全氣歸氣,腦子卻很清楚,“小主人,這裏好歹是禦賜的将軍府,可這府上的人根本沒把那張将軍放在眼裏。那個孫賀說不定就是誰家派來落井下石的,有他主事,下面的人是什麽成色可想而知。”
荀彧收起地圖,起身去內室換上帶來的素服,沒有驚動其他人,只讓周全提一盞燈,兩人出了院子。
周全先前來過張府,大致記得靈堂的位置。快走到時,就見府上的兩個仆役躲在另一側轉角的屋檐底下,鬼鬼祟祟的不知在做什麽。他們遠遠望見荀彧,似乎吃了一驚,也不上前見禮,轉身就跑。
周全臉都氣黑了,剛要發作,卻被荀彧擡手止住,只好繼續帶路。兩人來到靈堂所在的院子門口,就見院內除了靈堂上一點微弱的香燭燈籠之外,竟連一盞燈也沒有。地上到處積滿白雪,顯然也不曾有人清掃過。靈堂前的雪地上擺着一個火盆,一人背對着門口,正跪在那裏燒紙。
荀彧示意周全在門邊等着,獨自走上前去。才剛走了幾步,就發現從靈堂到自己腳下所站的地方,雪地上只有孤零零的一串腳印。那人回府後在靈堂停留期間,這府上竟然沒有一個人來這裏關心過他。
就算領了禦賜的封賞,有了府邸和仆役,今日還成了婚,在這暗沉沉的天地間,似乎就只有這座靈堂和他有關系。
荀彧頓了頓,繼續向前走。那人察覺背後有人靠近,突然回頭站起身來。他還沒有卸甲,應該是從北郊軍營回府後就直接來了靈堂,此刻充滿戒備地靜立雪中,猶如釘在雪地裏的一把尖刀,渾身上下都透着冷意。
荀彧上前站定,先揖一禮:“荀彧見過将軍。”
那人既不答話也沒有動,眉頭微蹙,目光直直地望進荀彧的眼裏。荀彧坦然承受了那目光中的淩厲與疏離,語氣卻是與之截然相反的溫和:“聽孫管事說,今日是中郎将三七。我願與将軍一同為中郎将守靈,可以嗎?”
那人還是不言不動,審視他片刻,垂下了眼。荀彧知道這就是默許了,便先進入靈堂祭拜。靈堂內陳設簡樸,卻布置得整潔肅穆,一絲不茍。與這座疏于打理的府邸相比,這裏才是被人細心維護的地方。亡者的牌位上寫着“先兄高順之靈位”幾個字,并沒有寫官職,荀彧起身時特意多看了兩眼,那字跡沉斂穩重,卻又隐隐浮動着不安定的殺伐之氣,恐怕是書寫的人想到西涼軍戰敗的原因而悲憤難平,心中因此懷了複仇的恨意。
祭拜結束,荀彧轉過身來,發現對方正望着自己。兩人視線交彙一瞬,那人便不再看他,又蹲下去往火盆裏添了一沓紙錢。
荀彧走到火盆邊跪下來,見身邊的人似乎并不反對,便也拿了些紙錢慢慢往盆裏添。兩人安靜地呆了一會兒,張遼突然開了口。
“陛下為什麽把你嫁給我?”他望着閃動的火苗,淡淡地問。
荀彧設想過可能被問到的各種問題,但是才剛見面對方就如此直接,倒讓人有些意外。不過這樣一來,自己有些話也更方便說出口,未嘗不是好事。他停下手裏的動作:“陛下這麽做,也許……是撫恤的意思。”
張遼擡眼看着他,口氣冷下來:“我大哥,是被人害死的。”
荀彧緩緩道:“這次西涼軍兵敗的原因,恐怕确實沒那麽簡單。但朝堂争鬥風雲詭谲,會波及前方将士也在所難免。陛下惜才,或許正因如此,才下旨封賞、賜婚,補償将軍。然而西北戰事尚未結束,呂奉先的主帥之位,除了将軍無人能夠勝任。陛下命将軍北上,重整邊軍,可見對将軍還是寄予厚望的。”
張遼低頭望着火盆,沒有接話。但從他的眼神荀彧看得出,對剛才的這一番話他仍然将信将疑。
“為什麽是你?”沉默片刻後,張遼又問,“跟着我,你得不到任何好處。”
荀彧輕輕嘆了口氣:“随軍遠征确非我的志向,這樁婚事讓我也很無奈。但聖旨既下,你我二人便不止要有夫妻之名,還要有……有夫妻之實。這件事,終究瞞不住別人。荀彧對将軍別無他求,只懇求将軍讓我保留自由之身,他日将軍若有意另娶,我也絕無異議。”
“你不願結契?”張遼低聲問。
他刻意放輕了聲音,原是為對方考慮,但“結契”這兩個字對荀彧來說還是太刺耳了。明明不久前還是素未謀面的陌生人,現在竟然就要面對面地談論這種事,雖說是為大局計,不得不為之,他還是會覺得難為情。
他不動聲色地忽略掉耳後泛起的一點熱,轉身正視那人,道:“我既嫁與将軍為妻,自當竭力助将軍完成心願。唯獨這一件事,請将軍體恤。”
“你知道我的心願是什麽?”張遼問。
“将軍想為中郎将報仇。”
張遼注視了他好一會兒,點了點頭:“好,我答應你,不逼迫你做不想做的事。你也不用為我做什麽,別妨礙我報仇就好。”
荀彧倒是沒想到事情能進行得如此順利,心裏略松了松,發自真心地問道:“此事與抗旨無異,一旦洩露,便是誅九族的大罪,将軍可想清楚了嗎?”
張遼沉默片刻,将餘下的紙錢都放進了火盆裏,那火苗一下子竄得很高,照亮兩人的臉:“你想為自己留些餘地,我也一樣。何況除了大哥,我早就已經沒有別的親人了。”
他頓了頓,又道:“你放心。我在大哥靈前說過的話,決不會食言。”
他此話說得毫不遲疑,沉靜的眉眼間盡是剛正率直之氣。荀彧心中一動,還沒來得及細想便脫口而出:“既然如此,何不請中郎将在天之靈為你我婚禮見證。”
張遼微微詫異,接着站起身來:“好。”
兩人在靈堂前重新跪下,先向天地而拜,再向高順靈位而拜,最後相對而拜。他們默契地沉默着,寂靜無聲的天地間,只有雪花輕輕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