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章
第 2 章
第二天早上,荀彧在一陣瑟縮中醒來。外面依然是大雪天,可昨夜燒的暖爐已經快涼了。張遼比他起得早些,被窩裏少了一人,荀彧很快開始感覺到寒意。他睜眼時,張遼剛穿戴整齊,正站在床頭不遠處纏一截護腕。他看上去精神飽滿,似要出門,只差沒有披甲了。荀彧惺忪地看了他一會兒,下意識地問:“你要走了嗎?”
這話一說出口,兩人都愣了一下。荀彧瞬間清醒,顧不得身上的不适,從床上坐起來。
張遼停下動作看看他:“陛下準了婚假,今天可以不去北郊大營。”
荀彧“嗯”了一聲,低頭望着淩亂的床鋪,漸漸從剛才的沖擊中回過神來。
他知道坤澤一旦與乾元有了肌膚之親,無論是否結契,都會被彼此間天生的吸引力影響。但知道得再多,也不如切身體會來得真實,他沒想到這種影響能嚴重到如此地步。在剛才将醒未醒的一瞬間,他竟然只是因為想到對方可能會離開這間屋子,就滋生出強烈的不舍與留戀。
回想昨夜共枕而眠時,起初除了兩人都有些生澀之外,倒沒覺得有不妥帖的地方,可是後來情潮洶湧,将他拖入一片昏沉之中,竟然完全不由自主。聽說乾元在這種時候也極易失控,如果那時張遼想要結契,自己別說是反抗,可能連清醒的意識都不會有。幸而張遼還保留了一絲理智,終究沒有那麽做,可見确實是守諾之人。但不管怎樣,這次實在太險,令他不由感到一陣後怕。
他心有餘悸,出了片刻的神,不自覺流露出心事重重的模樣。張遼從前見多了跟在呂布身邊的那些坤澤,就算沒有結契,對乾元也是極其依戀的,便以為荀彧還在擔心自己要走,又道:“我不走,你再睡會兒吧。”
荀彧搖了搖頭:“一會兒宮裏要來人。”
“來做什麽?”張遼一愣。
“送禮。”荀彧輕輕嘆了口氣。
他當然不能告訴張遼,所謂的送禮不過是個幌子,正如他不能告訴張遼,自己之所以會嫁到張府,是因為朝中有人想利用這婚事把他支開,讓他不得不随夫君遠征,徹底遠離權力中心,最好死在邊塞,永遠不要回來。
他還不能說的是,那些人的計劃原是要将董卓的勢力連根拔起,西涼軍的統軍将領也必然要被趕盡殺絕。張遼奉命回京求援,本是在無意中獲得了一線生機,但那些人借聖上之手為二人賜婚,卻又将他當作一顆棋子來擺弄。荀彧昨夜與他說話時,便察覺到他對朝堂之事并不了解,想來他在京城孑然一身,無依無憑,這府裏的人各懷心思,自然也不會有人說給他知道。這讓荀彧在面對他時,心裏難免覺得愧疚,如今前路危險重重,如果不是被自己牽連,張遼也不會被卷入新的鬥争漩渦之中。
那些人既然如此謀劃,新婚夜過後,自然是要确認他們是否真的已經成婚了。這座禦賜的婚宅裏雖然什麽都有,卻很可能已經被塞滿了眼線,根本算不上是一個家。在荀彧看來,宮裏來的是誰、代表何方勢力已經不重要了,說不好就是陛下本人的意思。雖然他早已知道當今的主君性格軟弱,毫無主見,但每每遇事時,仍免不了感到心冷。
張遼見他只松松地穿着一件單薄的裏衣,烏絲垂散,沉默不語,眼角眉梢盡是倦意,怎麽看都不像是對這樁婚事滿意的樣子。盡管這些都在意料之中,他一時也不知說什麽好,上前拾起落在床邊的衣袍,展開來将床上的人裹住,道:“不想露面就不去,我應付一下就是。”
荀彧微微詫異地擡頭看他。在昨夜之前,他從沒指望過能從這樣一樁婚事中獲得關心和體貼,得知對方在婚宅中服喪之後,他甚至做好了被遷怒責難的準備。但是昨夜張遼不僅沒有遷怒逼迫于他,也沒有做出任何輕薄無禮或是粗暴蠻橫的舉動,相反,對方可以說是最大限度地照顧了他的感受,表現得足夠溫柔了。
一個人的言語、行為皆可有假,但他們在如此特殊的境況下成婚,有些事卻是做不了假的。與其懷疑張遼太擅長欺瞞哄騙以致毫無破綻,荀彧倒覺得這是他品質善良使然。
他心中有所觸動,并未刻意掩飾,眼神裏便也帶出幾分。恰逢兩人靠得極近,張遼聞到他發間散發的香氣,看到他的衣領沒能遮住的幾點紅痕,陡然對上他帶着些溫度的視線,心裏感覺被燙了一般,立刻不動聲色地松開手,退了一步。
荀彧平時一直在使用隐藏信香的藥物,先用藥将自己的香氣壓下,再将衣物熏上別的香氣來做更好的掩蓋。因此昨夜兩人剛開始靠近的時候,張遼首先聞到的是他衣物上的香味,直到他們真正肌膚相貼之後,才有一點冷香不知從何處緩緩飄來。起初如踏雪尋梅,若隐若現,清冷而疏遠,但随着那人意識漸漸迷離,他的信香也逐漸變暖變熱,猶如冰雪融于炭火,最後只剩一片熾熱的氤氲。那香氣濃而不豔,媚而不妖,馥郁雅正,卻又十分勾人,就和他的身體一樣。如此美好的坤澤,誰都想要占有。張遼從前沒抱過別人,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初歷此事,沉淪之時險些把持不住,動了結契的念頭。
這時他被那人一眼看過來,一瞬間竟有些恍惚,可是想到對方剛才那滿腹心事,低眉嘆息的樣子,又覺得是自己想多了。他自幼慣于漂泊征戰,本來就沒有家,如今只要能為大哥報仇,娶一個素不相識、不愛自己的坤澤也無所謂。但是想想像荀彧這樣的人,出身和抱負都與自己有天壤之別,加上在大戶人家長大,應該沒吃過什麽苦,這樁婚事對他來說,恐怕只有無窮無盡的痛苦和煩惱。
盡管對方剛蘇醒時,曾表現出一點坤澤對乾元的天然的依戀,但張遼知道那并不代表荀彧的真實想法,自己還是保持距離比較好,便又道:“我去外面,有事叫我。”
荀彧望着他離開的背影,不由再度嘆了口氣。張遼固然是一片好意,但宮裏的人今日若見不到自己,怎麽可能就此罷休,說不定又引來更多猜忌。這一面他雖不想見,卻還是躲不掉的。
***
周全昨晚跟着荀彧和張遼從靈堂回來,此後一夜沒睡好覺,大清早天不亮就爬起來忙活,等了許久,才見兩人從主屋裏出來。荀彧看上去似乎也沒睡好,此外倒看不出有什麽異常,但周全知道他最能忍耐,就算真的受了委屈也絕不會表現出來,只能自己找機會去問。正想着如何把這院子裏唯一的一個外人趕走,就聽見荀彧對張遼說:“将軍可要吃點東西嗎?”
周全只好上前道:“我準備了面片湯,這就去端來。”
他們昨天吃了一天這府裏的飯,荀彧一個字也沒抱怨,可周全卻吃得直想摔碗。他想着今天再忙也要自己做,好給小主人改善改善,卻不料第一頓就被張遼趕上了,心裏十分不痛快,但礙于荀彧也在,便不好發作。
張遼其實并不在意別人對自己的稱呼,這雜號将軍的名頭也實在沒必要總挂在嘴上。他本想對荀彧提議彼此以字相稱,簡單省事,但想到荀彧也許并不願意這樣,猶豫了一下,就沒有開口。
不一會兒周全已經把面片湯端進來,香噴噴的兩大碗,還冒着熱氣。他在荀府已經很久不曾親自過問廚房的事,所以對荀彧來說這手藝也是久違了。張遼更是一連吃了三大碗。他吃完第一碗時,周全本打算把他的碗收走,但看他吃得那麽香,心裏很有成就感,便又給他添了一碗。他吃完第二碗時周全突然覺得他有點可憐,這府裏的飯菜這樣難吃,做主人的只怕都沒吃飽過吧?想着就給他添了第三碗。
吃完了飯,荀彧讓周全喚來兩人。一人着勁裝,腰懸長劍,面容冷峻,一看便知是習武之人;另一人則是文士模樣,看上去要和藹得多。兩人走上前來,荀彧便為張遼介紹:“這是我族弟荀箋,自我入仕起便随我在谒者臺做事。玄朱是他的夫君,也是我的護衛。他們和全叔一樣,都是我的親人。”
兩人待他說完,一齊行禮:“見過将軍。”
張遼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将玄朱從頭到腳掃了一眼,又往他腰間長劍多看了一眼,點了點頭。
這時周全過來告知宮裏的人來了,雙方便到正廳見面。荀彧自昨夜起就沒服藥,兩人雖未結契,但從他身上能感受到與乾元相融的氣息,相比結契之後的并無明顯區別。加上對方不可能當衆驗他的信印,這一關便算是混過去了。
應付完來人,張遼便随孫賀去處理些府中雜事。荀彧回到小院,荀箋和玄朱仍在主屋等他。周全把手下人都派去做事,留一個守在院門口,自己也進了屋,把門一關——這才總算有了一家人關起門來說話的氛圍。
玄朱按劍往旁邊一站,幾乎沒了存在感。周全把荀彧上上下下看了好幾眼,恨不得連他少了幾根頭發也看清楚,湊上前小心翼翼地開口:“小主人?”
荀彧知道他在擔心什麽,搖了搖頭:“我沒事,他沒有逼我。”
周全哼了一聲:“還算有點良心。”
荀箋就道:“至少此人坦蕩磊落,不像那些以君子自居的乾元,因為不敢直視兄長的風姿,就總是一個勁兒地盯着我看。你們可能沒注意,剛才他可是連個眼神都沒給我,就只對阿玄還有些興趣。”
“他對阿玄能有什麽興趣?”周全本想批評他一上來就誇贊外人,卻被最後一句轉移了注意力。
“打架。”玄朱淡淡地說。
荀箋又道:“先前看他八字,今年才二十二歲,竟比阿玄還小。剛才見了,确實很年輕。”
周全終于想起來生氣了:“小有什麽好,不懂得體貼人!”
荀箋笑道:“誰說的,阿玄就很懂得怎麽體貼人。”
荀彧只覺得一陣子頭疼,自己先坐下來:“好了,說正事吧。昨日朝會可有什麽消息嗎?”
兩人立刻住了嘴。荀箋斂了笑容,上前道:“昨日袁紹提議,将西涼軍殘部,連同陷陣營所餘精銳,都交由曹大人接管。陛下同意了。”
荀彧微微蹙眉:“西涼軍斷糧一事本是他的手筆,他這麽做,是想讓孟德來擔這惡名。”
荀箋道:“是啊。董卓的事各方都有參與,牆倒衆人推,誰也不可能完全擺脫幹系。他就是看準了這一點,才會如此肆無忌憚。”
“孟德怎麽說?”荀彧問。
“曹大人自然是接下了。奉孝也是這個意思,他說既然擔了惡名,那兵就不可不要。”
荀彧點點頭:“這些兵是跟着董卓從涼州一路打過來的,可以收。”
“只是,張将軍那邊……”荀箋說到這裏,臉上終于浮現出一抹憂色,“若他知道了此事,恐怕會将西涼軍和高順的仇記在曹大人的頭上,到那時……我擔心,會令兄長左右為難。”
“這有什麽難的?”周全一直在旁邊默默地聽着,朝堂的事他需要知情,卻不歸他管,但除此之外,別的問題他都可以說一說,“真到那時,他若跟小主人翻臉,自有一紙休書等着他。誰稀罕?”
荀箋被他這番話震住了,愣愣地好一會兒說不出話。最後還是荀彧平靜地說道:“眼下他尚不知道我是站在孟德這邊的。但這些事他遲早都會明白。我不與他結契,便是為日後變數發生時,尚有退路可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