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章

第 3 章

雪終于停了,可天氣卻越發寒冷。張遼坐在榻上,将一張羊皮地圖鋪在面前,在燈下有些出神地看着。

這地圖是西涼軍在北地作戰時,高順根據實地勘察的情況繪制的。由于條件所限,圖畫得十分粗糙,幾經征戰下來,邊角處沾染了不少污漬和血跡。如今圖上的內容對張遼來說已經失去了參考價值,畢竟所有細節他都早已爛熟于胸,但因為這是他手裏唯一一件高順的遺物,所以仍不時拿出來看看。聖上準的三天婚假已經過去,隊伍不日就要開拔。這府裏的管家仆役都是賜婚時一并調來的,張遼同荀彧一樣,對他們并不信任,因此兩人說好,出發前他都住在荀彧這裏,以便将新婚燕爾的氣氛營造得逼真一點。

他們雖然各自遭遇逆境,卻都不會因自己的不順意而刁難別人,相處起來倒也無事。不過新婚夜後,兩人就不再同榻而眠,周全把一間偏室收拾出來供張遼起居,後者也沒有異議,只是晚間兩人獨處時難免有些不太習慣,好在他們都喜歡安靜,至少能做到互不幹擾。

這次北上的任務主要是收複雁門失地,将胡人趕回長城以北,可張遼望着地圖上所繪的山勢地形,心中想的卻不是雁門。從洛陽到雁門有千裏之遙,關于北上的路線,他有個大致的想法,卻還沒拿定主意。而每每想到雁門之戰,想到高順,心裏又十分難過。正有些出神,就聽見偏室的門外有人靠近。

來人顯然不會武藝,也沒有刻意放輕腳步。片刻,門口傳來一個溫潤的聲音:“将軍休息了嗎?”

張遼起身開門,果然見荀彧拿着一卷東西站在門口,他披着一件厚厚的外袍,似乎只是在房間之間走動一下,也讓他覺得冷。

張遼把他讓進來,示意他到榻上去坐,荀彧看見榻上展開的地圖,問:“将軍可是為了北上路線一事猶豫不決?”

張遼被他道破心思,也不介意,幹脆地“嗯”了一聲,轉身把暖爐搬過來放在榻前。他從小在北方長大,洛陽的這點雪對他來說不算什麽,因此屋裏只擺了一個暖爐,還離榻很遠。他搬完就回到榻上,坐在地圖的另一邊,看着對面的人:“你有想法?”

荀彧從前在谒者臺任職,婚後雖挂職監軍,卻不持節。這名義上是借調,實則被剝奪了一切實權。北上的路線按規矩張遼可以不與他商量,但既然他作為家眷也要随軍北上,張遼還是打算定下來後就先告訴他,好讓他有所準備,卻又遲遲未定。這時見他特地找來,便想聽聽他怎麽說。

荀彧沒有立刻回答,而是先将手中的東西打開。張遼這才發現那竟不是一個卷軸,而是先折疊、再卷起來的一大張素帛,上面繪着幽、冀、并三州連同司隸的地圖,圖上不僅标明了各州郡縣與官道的位置,山川走勢與重要隘口也畫得十分清楚。張遼暗暗吃了一驚,這樣的地圖只有宮中和朝中的極少數人才有機會接觸,即使是呂布這種級別的将領帶兵去了前線,也只能拿到當地的粗略地圖,更多時候則要靠他們自己去畫。他剛想問這圖是怎麽來的,轉念想到荀彧的背景,就沒開口。

兩人一起把圖展開,直接鋪在羊皮地圖上面。荀彧一邊伸手輕輕點過圖中的幾處,一邊說道:“将軍請看,從洛陽北上,最快的路線是出箕關,沿太行山西側,經上黨、晉陽,再到雁門。”

張遼贊同地點點頭,坦率道:“但我不想去上黨。”

荀彧擡頭看看他,等他說下去。

張遼便道:“當初我們糧草不濟,因冀州離得最近,曾向袁家求援。他們話說得好聽,卻一粒糧食也不肯給。上黨一帶是他家的地盤,我信不過他們,所以不想從那裏走。”

荀彧今晚過來找他,正是擔心袁紹會暗中動作,對他們不利,因此想委婉地勸他北上時繞開上黨,不料他自己先提了出來,那麽接下來的事也就好辦多了。

“若要避開上黨,那就只能從河東向北出司隸,繞道西河郡,再到晉陽。”荀彧的目光在西河郡上微微一頓,然後放開地圖,“河東太守王邑為人忠直,頗得當地官民愛戴,倒是不必擔心。可是西河那邊……”

“建義将軍張楊是呂大哥的故交,他一直駐守在西河,我們可以去找他。”張遼說到這裏,不由皺了皺眉頭,“如果可以,我想向他借兵。”

西河郡的情況,荀彧其實是知道的。張遼手裏的兵不堪用,他更是早在聖上賜婚時就料到了。朝中有人想讓他和張遼都死在邊塞,又怎會将精兵撥給他們。此前他特地留意了一下,這次朝廷撥給張遼的五千兵裏,騎兵只有不足千騎,而餘下的四千則有近半數都是老弱傷殘。這樣去攻打雁門,定是有去無回,張遼常年在外征戰,不可能不知道其中的危險。他之所以想繞道西河,除了無法信任袁家、想要避開上黨之外,恐怕這才是最主要的原因。他可能早就有借兵的念頭了。

既然對方已經将心中想法坦誠相告,荀彧便也不再遲疑,直言道:“能借到兵自然是最好,但此外将軍還需在晉陽募兵。雁門失守後,南遷的百姓大多會去那裏,而胡人若想繼續南下,下一個目标也一定是那裏。若不能守住晉陽,我軍便是無根之木,兵源、糧草都得不到保障。但若能控制晉陽,則向北可攻打雁門,向西可與張楊軍互為呼應。即使一時受挫,也可據城而守,不至于一潰千裏。待到兵精糧足,那麽不止是雁門,就是把定襄、雲中諸郡一并收複,也不是不可能的。”

他寥寥數語便将要害點明,把形勢分析清楚,每一句話都說到了張遼的心裏。張遼先前也确實想過要先占據晉陽,但因為晉陽及其周邊的情況十分複雜,入城易,守城難,而他獨自領軍,孤立無援,沒有精力也沒有把握能在征戰的同時将晉陽好好經營下去,所以心中一直遲疑不定。但剛才聽荀彧的言外之意,似乎對如何管理晉陽已胸有成竹,張遼不知為何很願意相信他,心中突然安定下來,深深地看他一眼,點頭道:“你說得對。”

大事既定,兩人心裏都暗暗松了口氣。但張遼的眉頭才剛松開片刻,神色就又變得有些沉郁,似乎欲言又止。

荀彧便問:“将軍還有什麽煩心事嗎?”

張遼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你在朝中做官,可了解曹操嗎?”

荀彧心頭一跳,面上不動聲色:“将軍想知道關于他的什麽?”

張遼垂下眼睛,又沉默了一會兒:“軍中的人都在議論,說當初是他暗中設計,扣下了發往雁門的糧草,才使大哥他們陷于絕境。”他頓了頓,又道,“不僅如此,他将來還會接管西涼軍殘部,以及大哥的陷陣營……這是真的嗎?”

這件事他在婚假結束後,回軍營的第一天就已經聽說了。可是他身邊無人可以傾訴,只能一直悶在心裏。這時面對荀彧,想到對方比自己更了解朝堂之事,便忍不住拿出來問。

他說完就擡眼看着對面的人。荀彧對上他苦悶迷茫的眼神,心中不是沒有不忍。但這件事既然已在軍中被人廣為議論,袁紹一定是下了大力氣在洛陽城中散布消息以及所謂的證據。張遼會這麽問,很可能只是為了找人傾訴,而非真的想從他這裏得到答案。如果張遼心裏已有了定論,而自己又無法證明此事實際上是袁紹所為,那麽這時貿然為曹操澄清,只會适得其反。

荀彧不想騙他,卻又不能托出隐情,只好說道:“接管西涼軍殘部及陷陣營一事,的确是真的,陛下已經準了。至于西涼軍的糧草……将軍若想查,我會替将軍留意。”

張遼沒有回答,低頭陷入了沉思。兩人安靜地坐了一會兒,張遼又問:“這幅地圖,可否借我再看一看?”

荀彧淡淡一笑:“此圖我已命人另繪了一份。這一份是給将軍的,将軍留下便是。”

張遼有些驚訝地看看他,沒有推辭:“多謝。”

***

眼看離出發的日子只剩兩天,周全從早到晚忙得不可開交。先前因為想到在張府住不了多久,他便按荀彧的意思,将帶過來的人手和行李都精簡了不少。但接下來他們要随軍北上,只路上便要花去一兩個月,之後還不知道會在外面停留多久。雖說沿途會停下休整,但越往北走,條件就越惡劣,雁門一帶更是氣候苦寒,兵荒馬亂,什麽都缺。周全從聖上賜婚之後就開始準備,待兩人成婚時,已經将該采買的辦得差不多了。但是還有許多東西需要從荀府收拾帶走,因此這些天來他一直兩頭忙活,半刻也沒閑着。

今天他剛從荀府忙完過來,一進院門便覺得不對。手下們各忙各的倒是有條不紊,但主屋的門竟然關得嚴絲合縫。玄朱帶劍站在門口,見他回來,沉默地把頭往屋裏偏了偏,示意他快進去。

周全心裏咯噔一下,推門而入後立刻反手将門關好。屋裏目之所及并沒有人,他快步走進內室,就見荀彧躺在榻上,荀箋坐在他身邊,手裏捏着一塊絹帕,眉頭皺得很緊。

“怎麽回事?”周全忙上前細看,見荀彧雙目緊閉,面色潮紅,額上全是熱汗,荀箋用絹帕為他擦掉,但很快又冒出來。

“信期,”荀箋低聲說道,“突然就倒下了,似乎十分厲害。”

周全一愣:“這日子不對啊。”

荀彧是他看着從小長大的,信期向來非常規律,症狀也很輕微,往日吃幾副藥也就過去了,除了不便出門走動,在家還是可以正常起居。何況新婚夜之後為了不影響信期,周全還特地讓他服了藥,這些天來也一直沒事,怎麽會突然變成這樣呢?

荀箋看着他陰沉下來的臉色,小聲道:“可能,是因為成了婚的緣故。”

周全是常人,所以感覺不到,但荀箋卻知道現在這間屋子裏的信香已經濃郁得足以讓任何一個沒有結契的乾元喪失理智,即使玄朱已經與他結契,也依然難以靠近,因此只能在外面守着。

他見周全還是愣着,又道:“全叔你也知道,坤澤一旦遇上了天生與之契合的乾元,信期就可能變得極厲害的……”

周全冷冷地瞪他一眼,荀箋閉上嘴不說話了。

這時荀彧已經人事不省,周全知道再拖下去恐會危及性命,他不再耽擱,扭頭便走:“我去請大夫。”

“全叔!”荀箋急得跳起來,一把抓住他,“你就別自欺欺人了,兄長這樣,哪還等得了請大夫用藥,現在只能去找張将軍。”

周全惱怒地把他甩開:“就是他把小主人害成這樣的,找他做什麽!”

荀箋頓了頓,轉身也往外面走:“那我去找阿玄。”

“他又能做什麽!”周全怒道。

“去北郊大營,請張将軍速回。”荀箋回頭瞪着他,腳下卻站住了。

周全氣得說不出話,其實他也知道該怎麽做,就算再咽不下這口氣,此刻也只能妥協:“阿玄不能走,我另派人去。”

玄朱是荀彧的近身護衛,這時候萬不可輕易離開。周全一邊安排人手,心裏卻越想越是擔憂。張遼這幾日都在軍中為出發做準備,由于瑣事繁多,總是早出晚歸,晚上即使回來了也不在院內走動,只待在他自己的那間偏室裏,幾乎沒有機會與荀彧接觸。要說是因為他後來又招惹了荀彧,周全也覺得不太可能,那就只能是因為成婚那晚的影響太深……難道真的被荀箋說中了?

他心急如焚,又糾結無比,既盼着張遼趕快回來救人,又壓根兒不想看見這人的臉。好容易把人等來了,他卻已經連話都不想說,示意玄朱直接讓人進屋。

張遼并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只知道事情十萬火急,關乎荀彧安危。這時進了院子,見其他人一切如常,正有些納悶,突然就聞到一絲淡淡的香氣。

他猛地停住,轉頭盯着玄朱,後者默不作聲地對他點了點頭。

張遼皺起眉,對身後的周全道:“院子裏為什麽還留了人?”

周全心頭一凜,這件事的确是他疏忽了,只因他精心挑選的手下要麽是常人,要麽是已經成婚的夫妻,不會對荀彧産生影響,所以剛才情急之下便忘了安排。但這時候讓他們留在這裏确實不妥,他并不解釋,立刻道:“我這就讓他們出去。”

張遼沒再說什麽,轉身進了屋。

內室裏只有荀箋還守在榻前,見張遼來了也不多話,揖了一禮,安靜地出去了。

張遼來到榻前,見那人的臉和脖子已經被大片的紅暈包裹,氣息紊亂而急促,鬓發也都被汗濕了,馥郁的香氣随着高熱的體溫散發出來,讓他的身體也很快有了反應。他想喊他一聲,看他是否還留有一絲清醒,剛要開口,才發現似乎什麽稱呼都不合适。他猶豫片刻,輕輕叫道:“文若?”

也不知是因為感受到他的氣息還是聽見了他的聲音,荀彧的眼睛竟然緩慢地睜開一線。那雙眼裏盈滿水光,但人卻依然說不出話,淡色的唇上咬出一道深深的紅痕,顯然正在極力忍耐。

張遼知道對方的心裏并不想要自己,想來這樣的事情對他來說定是十分屈辱,所以寧願咬牙硬撐,也不肯主動開口相求。但張遼也知道如果放任不管會有什麽樣的後果。自胡人南下以來,北方百姓流離失所,他曾見過不少坤澤,因逃亡時被迫與夫君分離,或是被自私的夫君狠心抛棄,輕則發瘋,重則喪命,下場都十分凄慘。雖然他們說好了不會結契,可見對方如此痛苦,張遼也不希望眼前的人變得和那些坤澤一樣。

說到底這都是因為和自己成婚的緣故。張遼閉了閉眼,放下随身兵刃,開始卸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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