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章
第 4 章
從洛陽出發一路西行,過渑池,至陝縣,再向北渡河,便進入了河東郡內。此後繼續向北而行,不日便可到達河東郡治安邑縣。荀彧在出發前修書一封,派人先行送到河東太守王邑的手裏。倒不是他對結交此人有多大的興趣,這位太守是出了名的脾氣固執,又哪邊都不靠,并非能夠争取的人,但是他為人正直,對朝廷忠誠,荀彧不指望他将來能為曹操所用,卻是替張遼惦記着整個河東郡的糧食。
自那日信期突然發作後,荀彧的狀況一直不太穩定。出發前張遼把軍中的事務交代下去,幾乎寸步不離地陪了他一天一夜,情況才有所好轉。但周全無法就此放心,又問了荀府的大夫。大夫說,像這樣的情況一旦雙方已經結契,便再無根治的可能,如果不曾結契,則尚有轉圜的餘地,不過想要戒斷的一方必須在一段時間內持續用藥,并徹底杜絕與另一方的接觸,否則一邊用藥一邊繼續被對方影響,除了給身體帶來傷害之外,不會有任何的幫助。
考慮到兩人接下來所要面對的種種,眼下立刻開始戒斷是不可能了,只能走一步看一步。但是出發後為了不在行軍途中給對方添麻煩,一路上荀彧還是暫且用藥壓着。起初張遼出于關心,曾委婉地問過兩次,但都被他拒絕,還以為他是由于信期的變化而埋怨自己,便再沒有提過,甚至連兩人見面的次數也變少了。而荀彧卻只道是他太忙,自然也不會主動找他。
這樣一直勉強撐到安邑縣內,這次突如其來的信期竟然仍在斷斷續續地反複,沒能徹底過去。太守王邑派人出城迎接,在城郊安排了合适的地方讓隊伍紮營。周全則提前讓人找好了住處,打算直接送荀彧進城休息。這一方面是因為荀彧要前往拜會王邑,但更重要的是為了讓他的身體能有個安穩的地方好好休整一下。這些計劃當然都是把張遼考慮在內的,卻唯獨進城過夜一事,由于途中兩人極少有私下見面的機會而遲遲未說。于是在進城前,周全将馬車停在了遠離士兵們的僻靜處,讓人把張遼請來。
張遼騎馬趕來時,車旁只有周全一個。他在十餘步外下了馬,走到車前,周全将車門處擋風的毯簾掀起一角道:“将軍請。”
随着毯簾被掀起,車內飄出一股淡淡的暖香。透過那一角張遼可以看見,車廂的地板上嚴嚴實實地鋪着毯子,內壁上也同樣裹着一層,想來是為了保暖。那些毯子幹燥厚實,打理得十分整潔。
他将剛邁出去的腿收回來,道:“不必了。”
想到這話車內的人也能聽見,又難得的解釋了一句:“我身上髒。”
他話音剛落,就感覺車廂微微搖晃了一下,車上的人似乎起了身,就要下車。他只好探身鑽了進去,對那人道:“別下來,外面冷。”
荀彧不願和他隔着簾子說話,本來的确是準備下車的,不料對方掀簾而入,兩人險些撞到一起。張遼伸手扶了他一把,讓他坐下,自己坐到他對面,問:“什麽事?”
荀彧的臉色有些蒼白,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身體抱恙。車內充滿了他衣上熏香的氣味,但張遼還是能聞到一絲來自他身上的信香在其中隐隐浮動,雖很微弱,卻不難分辨。
荀彧看了他一眼,垂下眼道:“全叔在城裏找了住處,今晚我會住在城裏,明日去拜會王府君。”
這些安排張遼前些天已經聽周全說過了,卻不知他為何還要再說一遍,“嗯”了一聲,等着下文。
誰知他等了好一會兒,荀彧也沒繼續,他有些納悶,又問:“還有別的事嗎?”
荀彧眼睫一顫,又靜了片刻,才低聲道:“将軍,可願意一起去嗎?”
張遼一怔,終于明白是什麽讓他如此難以啓齒,也沒多想,脫口問道:“你不怪我?”
荀彧擡起頭來看着他,面露不解:“我為何要怪将軍?”
兩人愣愣地對視了一會兒,張遼率先打破沉默:“是我想錯了。原不該讓你開口。”
回想荀彧在出發前的那次發作,即使在那樣的煎熬下幾乎人事不省,他也不曾說過一句求助的話。現在他的情況顯然比那時要好得多,卻反而做了最不願做的事,張遼明白這不是因為他此刻撐不住了,而是因為他知道從河東到西河的路途更加難走,為了避免到那時候再出狀況,他只能趕在還能好好休息的時候盡量改善自己的狀态。
如此一想,張遼便也明白了從洛陽到安邑的這一路上,他為何屢次回避自己,頓時覺得抱歉,又道:“對不住。”
荀彧沒想到他竟真的明白自己這樣做的苦衷,也不願他再有任何誤解,便道:“是乾元還是坤澤,原不是你我能左右的。當初陛下決定賜婚,也不是你我能改變的。我只會感激将軍關懷,不會因此怨怪将軍。”
張遼聽他這麽說,心中再無疑惑,點點頭道:“好。那你先去吧。待這邊安頓好了,我就去找你。”
他這話說得極為坦蕩,就好像他找荀彧是為了商量軍務一般。可這在荀彧聽來卻完全不是那麽回事,對方越是坦蕩,反而越讓他覺得難為情。
張遼見荀彧的耳根突然染上一抹淡淡的紅暈,那一絲信香的味道似乎也更明顯了。他不敢繼續留在這裏,起身下了車。
***
冬季夜長。
第二天清晨荀彧醒來時,天色還暗着。有人将臨睡前留着的燈燭剪了芯,挪到了遠處,又把屋裏的暖爐全都搬到了榻前。荀彧被一圈爐子烤得暖烘烘的,倒不覺得冷,只是身邊的被窩果然又空了。擡眼一看,卻發現張遼并沒有走,而是安靜地坐在窗邊的書案旁,正在看昨日荀箋忘了拿走的幾篇小文。
文章皆是關于雁門、雲中一帶的風物人情的,荀箋帶在路上打發時間,昨日過來商量事情時就随手扔在了這裏。張遼沒有移動書卷的位置,只是偏着頭就攤開的那一篇看下去。荀彧見他的眼中流露出好奇之色,似乎還帶着些不以為然,這般放松随意的神态卻是少見,不由笑了笑:“将軍可是發現文中有錯?”
張遼回頭看看他,“嗯”了一聲,指着一處道:“這裏寫錯了。鮮卑人也是會用漁網捕魚的,我小時候見過。”
荀彧披衣起身,走過去看了看:“對于并州北部諸郡,中原人終究還是不夠了解,且北方連年戰亂,越過邊境的匈奴人、鮮卑人與漢人混居,當地的風俗也因此有所改變。寫這篇文章的人,恐怕已經很久沒有去過北方了。”
張遼便道:“北地苦寒,非中原能夠想象。不過也有好處。”
“是什麽?”荀彧問。
這是他第一次聽張遼把雁門作為家鄉提起,對方言語之中帶着難以掩飾的懷念,他便也想聽他多說幾句。誰知這麽一問,張遼反而頓住了,輕輕搖了搖頭:“只是我覺得。別人不一定這麽認為。”
氣氛突然又變得疏離起來。荀彧也不強求,兩人吃過早飯便一同去郡府拜訪王邑。他們回到城外的營地時已有周全的手下候在那裏,那人遠遠望見荀彧的馬車,立刻迎上前來,先對一旁馬背上的張遼行了一禮,然後走到周全跟前低聲道:“全叔,事情已經辦妥了。”
周全對他道:“帶路。”又對張遼道,“将軍,我們捉到一個奸細,是府上的人。”
張遼并未露出驚訝的神色,只是點點頭跟了上去。一行車馬由那人領着,來到營地附近一片光禿禿的小樹林前。另有兩個荀家家仆守在那,雪地上并排跪着三人,都被綁得結結實實。
張遼還未靠近就看清了,那跪在當中的正是将軍府的管家孫賀。此人曾在出發前表示願追随他北上,到軍中為他效力。他覺得可疑,便打算先把人帶上,等對方露出馬腳,弄清其背景後再殺掉。可眼下隊伍才剛走到河東,軍中需要他費心的地方太多,他還根本顧不上理會這件事,所以就暫且交了些無關緊要的雜務給此人去做。沒想到荀彧竟也和他想得一樣,并且一直在替他暗中留意此人,這倒是讓他有些驚訝。
跪在孫賀左右的兩人張遼都不認識。一行人在林邊下了馬,荀彧也下車走到張遼身邊,那帶路的家仆便上前禀告,說他們照周全的吩咐盯着孫賀,發現此人企圖在城中偷偷向一貨鋪老板傳遞消息,就将兩人都綁了來。那貨鋪老板跪在孫賀右側,此前已經招了,這時只知道磕頭求饒。周全便問:“消息是給何人的?”
那家仆道:“是郭圖郭大人。我們還搜出些書信,也帶回來了。”
張遼沒聽過這個名字,回頭看看荀彧。荀彧低聲道:“是袁紹的人。”張遼眉頭微蹙,這雖然也算意料之中,卻還是讓人心生厭惡。他拇指一彈,手中長劍出鞘兩寸,兩人頓時吓得大叫:“将軍饒命!将軍饒命!”
荀彧伸出一只手,在張遼握劍的手上輕輕按了一按。張遼感覺到他的觸碰,把劍收了回去。
荀彧淡淡道:“背軍之罪,犯者當誅。孫管事,你原非軍中之人,不宜以軍法處置。但你身為将軍府的管事卻背叛主人,看來你已經忘了,将軍府也是有規矩的。”
他話音剛落,一旁的玄朱便上前兩步,劍光一閃,孫賀的人頭已滾到地上。玄朱收劍入鞘,退了回去。
那貨鋪老板已經快吓暈了。站在他身後的荀家家仆用短刀割斷他的喉嚨,跪在地上的三人轉瞬便只剩一個還活着。
那被剩下的是個年紀尚輕的小仆,穿着一件破舊的襖子哆哆嗦嗦地跪在雪地裏,已經哭得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這時見衆人都轉過去看着他,急得大叫:“荀大人救命!荀大人容禀!遞消息的事我真的不知道啊!我只想去晉陽找我母親和小妹,我真的不知道孫管事他原來是個壞人!”
周全一臉嫌棄地問:“你不知?那怎麽孫賀不帶別人,偏帶着你?”他早就注意到這小子了,此前便在将軍府做仆役,常給孫賀打雜跑腿。孫賀作為郭圖的線人随軍北上,身邊只帶了這一個随從,無論怎麽看都十分可疑。今天孫賀被捉,荀家的人便将這小子也一并抓了起來。
那小仆哭道:“我使了好多銀錢,這些年在京中做事攢下的家當幾乎都給他了,他才答應帶上我。我本來也不想這樣,可是從洛陽到晉陽,一路上少不了山賊流寇,還有那黃巾叛軍的殘黨,我孤身一人,要是還沒走到晉陽就死了怎麽辦?上月收到母親托人捎來書信,說是晉陽那邊也待不下去了,我這才急着去接她們。可憐我那母親和小妹,如今也不知身在何處,是死是活……”
他說着又嗚嗚地哭起來,模樣十分可憐。周全便問一旁的荀家人,是否在城裏捉到他的,回答說不是。周全一時難以斷定,轉臉看看荀彧。
這時張遼突然問道:“你家原本就住在晉陽嗎?”
那小仆立刻回答:“禀将軍,我家本住在雲中郡原陽縣,為躲避戰亂,舉家搬到了雁門的武州。可後來檀石槐又帶着鮮卑人打過來了,我們再往南逃,這才到了晉陽。”
荀彧回頭看看張遼,見他低眉不語,知道他是想起了幼時的經歷。當年因不能忍受檀石槐對邊塞各郡的連年騷擾,漢軍從高柳、雲中、雁門分三路出塞攻打鮮卑,卻遭遇鮮卑三部痛擊,被檀石槐大敗。漢軍連符節與辎重也一并丢失,生還者僅十之一二。那一年張遼應該不過七八歲,此後鮮卑越發肆意地侵掠雁門等地,想來那在他心中留下的絕不是什麽美好的回憶。
眼下這個小仆雖不能完全擺脫嫌疑,說的話卻也讓人找不出破綻。荀彧知道周全手下的人此前必定已經追查審問過了,如真有證據,不可能是現在這樣的局面,而張遼沉默着沒有表态,恐怕是已經動了恻隐之心。
他想了想,輕聲問道:“将軍可是想留下他嗎?”
張遼回過神來,卻搖了搖頭:“聽你的。”
荀彧看了周全一眼,後者會意,問那小仆:“你叫什麽名字?”
那小仆道:“我叫金小滿!”說着便開始磕頭,“謝謝荀大人!謝謝張将軍!謝謝周管事……”
“可先別謝我!”周全對這個結果很不滿意。他也看出是張遼先心軟了,所以影響了荀彧的決定。雖然這小子眼下暫時還看不出什麽來,但也不能說沒事了,接下來這一路上仍然需要繼續盯着他。
一想到這盯人的任務還得自己來,周全就十分生氣,可又不能去罵張遼,便猙獰地對金小滿冷冷一笑:“你若老實跟着,也許還能活着走到晉陽,若敢耍什麽花招,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