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
第 5 章
從安邑出發,向北再行十餘日,沿途的山地丘陵逐漸增多,但到了太原郡與西河郡交界處的茲氏一帶,地勢複又趨于平緩。從這裏轉向西北,快馬不出一日便能到達西河郡治離石縣,若轉向東北,穿過大片的平原和豐富的水脈,則是雁門失守後漢軍退據的重要後方,太原郡治晉陽縣。
因要向西河借兵,張遼讓隊伍在茲氏附近紮營過夜,準備先前往離石。第二天清晨拔營前,他照例親自帶人巡視一番,然後去荀彧那吃早飯。随着行軍的日子增多,兩人間的相處又少了些拘束。起初是張遼早晨巡營路過荀彧那時,被荀彧留下吃早飯,後來兩人漸漸習慣,就變成每日的早晚飯都在一起了。周全對此意見很大,因為荀彧的飯食是他精心準備的,與旁人的不同。行軍路上條件艱苦,能弄出這樣的來已經相當不易,現在卻還要被張遼吃掉一份。而且張遼吃得比荀彧多,時間一長,周全當初因那三碗面片湯而得來的成就感便丁點兒也不剩了,每次看到張遼和荀彧一起吃飯,他就心如刀絞。
兩人安靜地吃完了飯,剛說了說接下來的安排,突然,張遼像是聽到什麽似的,擡頭望向了西北方向。
不一會兒,荀彧也聽見一聲。那應該是一枚響箭,聲音短促而嘹亮,從山谷中那條通往離石的大路上傳來。響箭一連三發,镝聲兩短一長。最後一箭劃破遠處的天空,似是某種信號和指引,又似發出一聲長長的呼喚。張遼的臉上露出驚訝又遲疑的神色,就像面對失而複得的珍貴之物,明明懷着急切的期盼,卻不敢相信這是真的。荀彧從未見過他如此情緒外露的模樣,剛要開口詢問,對方卻已飛身上馬:“我去去就來。”說完,一人一馬便向西北方飛馳而去。
荀彧望着他迅速遠去的身影,将手攏入袖中,慢慢走回車邊。
“從離石來的?”周全也望着那個方向,皺着眉頭嘀咕,“張楊的人?”
“恐怕是故人。”荀彧垂眼看着車轅上的積雪,輕輕搖了搖頭。
不多時,遠遠的雪地上馳來一隊騎兵,待靠近些看時,果然打的是張楊軍的旗號。為首的一雙戰馬并肩而馳,将其他人甩在後面,其中一人正是去而複返的張遼,另一人卻是獵裝打扮,背負弓箭,腰挎短刀,身材長挑,膚色勝雪,竟是一名女子。
兩匹馬馳到近前,張遼先下了馬。那女子英姿飒飒地騎在馬上,看見荀彧,像是見到什麽有趣的事物般露齒一笑。她生得明豔絕倫,這一笑仿佛将晨霭下的雪地也照亮了,不等張遼開口便沖他道:“這就是皇帝讓你娶的坤澤?好俊的人!”
她說着便跳下馬,大步走上前來。荀彧只覺一股陌生的乾元氣息随着她身上凜冽的銳氣迎面逼近,讓他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産生了排斥感。他不動聲色地看她走近,心裏卻不免感到驚訝。乾元女子比男子少見得多,這還是他頭一次見到。
那女子上前簡潔一禮,眼含笑意地打量面前的人:“我叫貂蟬,公子怎麽稱呼?”
荀彧見她一身軍人氣度,想必常年随軍征戰,端正還了一禮,道:“荀彧見過姑娘。”
跟上來的張遼走到荀彧身邊,特地靠得比平時近了些。荀彧感受到熟悉的氣息,剛才面對那女子時的不适感頓時緩解了許多。那女子掃了兩人一眼,大咧咧地“哦”了一聲,向後退了兩步:“抱歉,是我疏忽了!”
張遼便為荀彧介紹:“蟬姐是呂大哥從前的……舊部。我從軍時,她就已經跟着呂大哥了。”
貂蟬有些奇怪地看他一眼:“你便直說奉先是我的情郎,有什麽不好意思的?荀公子又不是不懂。”
張遼本想着荀彧如此端莊矜持之人,必是不願當衆談論這樣的話題,便用一個“舊部”把兩人的關系帶過了。誰知貂蟬竟自己說出來,這讓他一時不知如何接話,不由愣住。
他這邊還在發着愣,那邊貂蟬已經自顧自地說了下去:“荀公子今年多大?比文遠大還是比他小?看你如此斯文秀氣,必是打不過他。今後他若敢欺負你,你告訴姐姐,姐姐替你打。”
荀彧不置可否地淡淡一笑,張遼卻只盼她快些把嘴閉上,也不管話題轉得是否生硬,一連串地問:“蟬姐趕路辛苦了,可口渴嗎?要不要喝水?吃過早飯了沒有?”
貂蟬轉頭瞪着他:“我天不亮就趕着出城來接你,水囊都忘了帶,你現在才想起來問!快把你的水囊給我。”
張遼轉身走回馬邊,把挂在鞍上的水囊卸下來扔給她。貂蟬直接拔掉塞子灌了幾大口,然後挂到了自己的馬鞍上。
荀彧見他們舉手投足間不分彼此,顯然在過去的并肩征戰中結下了非同一般的情誼,心中突然滋生出一種莫可名狀的感覺。張遼往日在面對他時大多是自持而沉默的,直到今日見到貂蟬,才表現出一點與他年紀相符的生機。想來他原該是這樣的,只因昔日的同袍兄弟戰死,又被強行安排了這樁婚事,才會變得如此不快樂。荀彧看着他在戰馬旁低頭和貂蟬說話的樣子,第一次深切地意識到,張遼與自己原是來自兩個截然不同的世界,而像貂蟬那樣鮮烈直率、意氣風發的沙場勇士,才與他是同一種人。
***
抵達離石後,張遼的隊伍在郊外紮營,張楊在城中為衆人擺酒接風,貂蟬自然也在。自兩月前雁門一別,張遼就再也沒有聽到過關于貂蟬的消息,還以為她也戰死了。今日見到,才得知她與呂布高順在混戰中被沖散,最後只能帶着數百人逃往西河,幸而在半路被張楊的援軍救下。可是當援軍趕到雁門時,卻已經太晚了。
張楊談及此事,不免又将洛陽的官場痛罵了一番。張遼內心的憤懑難過雖更勝于他,卻只是默默地喝酒。此後張楊又問起北上雁門的安排,聽張遼說了隊伍的情況,不由怒道:“五千兵能頂個屁用?何況這裏頭騎兵才不足一千,這不是讓你去送死嗎!”他一口氣喝幹碗裏的酒,就道,“文遠勿慮,大哥借你五千騎兵,連帶五千人馬所需的糧草,上次救人我沒趕上,這次咱們兄弟聯手,把胡人趕回陰山以北去!”
張遼見他答應借兵,心裏很是感激,也飲幹碗裏的酒道:“謝謝張大哥!”
張楊擺了擺手,又道:“只是你原本帶來的那五千兵,恐怕我們西河很難再額外籌出這樣多的糧食,還需早做打算。”
張遼回頭看了一眼荀彧,見對方微一颔首,便道:“我們已經籌到糧食了。”
張楊吃了一驚:“誰這麽大方?”
張遼道:“河東太守王邑。”
張楊又是一愣,張口罵道:“好個王文都,竟敢诓我!先前我向他借糧,他怎麽說沒有?”
他想了想,還是覺得不放心,又問:“文遠,糧草之事非同小可,你該不會被他騙了吧?他真的答應給你籌糧了嗎?”
張遼沒有說話,又回頭看着荀彧。荀彧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交給一旁的荀箋,後者接過,呈到張楊面前。
“這是王府君的親筆書信。我軍到達晉陽後,後續糧草會從河東發出,經西河運往晉陽,屆時還需勞煩張将軍在西河境內沿途照應。至于糧草押運的具體細務,将軍可安排可靠之人與季鴻交接。”
荀彧此前一直坐在張遼身邊安靜地聽他們說話,自賓主入席、互相見禮以來,這才是他頭一次開口。張楊起初因他長得俊美,多看了兩眼,卻只當他與自己平日所見的那些坤澤一樣,除了嫁人什麽也不懂,便不再放在眼裏,此後只顧着和張遼說話。這時聽他甫一開口就提及糧草,心頭着實吃了一驚,待接過書信一看,當真是王邑的親筆,就更是駭然。但他面上并未表露,只點點頭道:“好!糧草從我這裏過,你們可以放心!”
荀彧前來參加宴席,本就只為說這一件事。現在事情說完,便借口不勝酒力,先回去休息了。一來這也是因為連日趕路,他确實有些疲憊,二來則是想到他一個外人在此,張遼等人必不能盡興,與其留下來惹人不快,不如自己主動先走。
張遼見荀彧的眉眼之間已透出倦色,擔心他的身體撐不住,便沒有挽留。誰知荀彧前腳剛走,後腳張楊便屏退左右,屋內只留張遼和貂蟬二人,然後說道:“文遠,你家這個坤澤怎麽回事,怎地還将手伸到你軍中,管起你的軍糧來了!”
張遼大約猜到他想說什麽,卻并不在意,只道:“這糧草本就是他為我籌來的。若我出面,王邑必不會這樣大方。”
張楊與貂蟬對視一眼,又問:“那他有什麽背景,你可知道嗎?”
張遼不願在背後議論荀彧的私事,就想裝傻繞過去:“我在洛陽的時候,聽說朝中有不少官員都是坤澤,想來這也沒什麽吧?”
“所以這官場才被他們攪得烏煙瘴氣!”張楊憤憤地說。
張遼并不認為荀彧是他說的那種人,又不便繼續反駁,只好沉默。
貂蟬仔細瞧了瞧張遼的神色,對張楊道:“行了張大哥,你就別管人家小兩口之間的事了,左右都是一家人,用不着分那麽清楚。”
張楊嘆道:“妹子,不是我挑撥他們夫妻間的關系,洛陽城裏的那些貴人跟咱們打仗的可不一樣,耍起心眼子來比千軍萬馬還要厲害!奉先他們怎麽死的你忘了嗎?我還不是擔心文遠重蹈覆轍。”
他說完這話,屋裏一時沒人開口,最後還是貂蟬先道:“好了,咱不說這個了。對了文遠,你家坤澤今天好像有些悶悶不樂啊。難道是因為我與你走得太近?又或者,是我生得太好看,他嫉妒我?”
張遼真不知她是怎麽得出這個結論的,結結實實地嘆了口氣:“蟬姐,你想多了,他又不喜歡我,怎會有此念頭。”
貂蟬險些把喝進去的酒噴出來,嗆咳了好一會兒才緩過氣:“睡都睡過了,怎能不喜歡?他對你是哪裏不滿意?”
張遼話一出口就後悔了,他就不該在她面前提這個。貂蟬常年混在軍中,在這方面又極為奔放,她可是什麽話都敢說,什麽事都敢做的。張遼一想到此,不由暗自慶幸荀彧已經走了。
張楊本不愛管這樣的事,奈何兩人的對話讓他很難沒有想法,不耐煩地把手一揮:“他喜不喜歡有什麽要緊,咱們文遠大好的男兒,還怕沒人喜歡麽!待大哥替你物色了更好的來,把他休了,省得我還要擔心你被人算計。”
張遼剛要說不必如此,又聽他語重心長地道:“文遠啊,你身邊沒一個可用之人,竟淪落到讓家裏的坤澤出來管事,這樣不行。我讓子誠跟着你去,幫你照應照應。不過他是我的心腹愛将,打完這一仗後,你可得把他毫發無傷地還給我。”
張遼知道他指的是張楊軍的副将陳摯,想到确實需要有人幫着募兵帶兵,便沒有拒絕。此後三人又邊喝邊聊,但張遼心裏有些挂念荀彧,沒坐多久便也推說自己累了,早早地離了席。他回到住處時正見周全拿着一個托盤從內室出來,那裏面燈燭雖亮,門卻關着,張遼不确定荀彧是否已經歇下,便問:“他睡了嗎?”
周全沒好氣地掃他一眼:“小主人已經休息了,将軍可別去擾他。”
但凡荀彧不在場時,周全對張遼都是不怎麽客氣的。張遼知道他看自己不順眼,卻不曾把這點小事放在心上,此刻聽他這麽說,便打算自己到外間去睡。他剛轉身要走,內室的門突然開了,荀彧站在門裏看看兩人,對他道:“将軍請進。”
周全黑着一張臉出去了。張遼走進房間,一擡眼便看見案上擺着一個小碗,裏面裝着一碗東西,散發着淡淡的藥味,他皺了皺眉:“你身體不舒服?”
“只是安神湯而已。”荀彧道。
“最近睡得不好?”
自從在安邑把話說開以後,荀彧就沒再為信期用過藥,張遼也沒讓他再因此受過罪,所以見他似乎又在喝藥,心裏便有些在意,忍不住問了一句。
荀彧聽他這麽問,知道他是真的擔心了,又搖了搖頭:“無妨。”
兩人在案前坐下。冬日裏湯藥涼得快,張遼等他把藥喝完了,才開口道:“蟬姐在軍中待慣了,今天她不是有意冒犯的。”
荀彧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他是在說早上的事。那件事他并不在意,沒想到張遼還記得,不由笑了笑:“将軍認為我是心胸狹窄之人嗎?”
張遼望着他嘴角那一絲淺淺的笑意,忽覺酒力上湧,心頭熱乎乎的,未假思索便脫口而出:“你若不介意,以後叫我文遠就好。”
剛才貂蟬在席間說的話,他起初不信,可後來卻越想越覺得今天荀彧似乎真的不太高興,不知怎的竟就往心裏去了。他其實沒喝多少酒,也知道自己極可能是在自作多情,但有些話如果不說清楚,他便覺得心裏不安穩,想到這裏又道:“蟬姐雖然不拘小節,卻對呂大哥情深義重,她待我如同兄弟一般,是斷不會對我有其他想法的。”
荀彧本還在想他的前一句話,忽聽他這麽說,心頭仿佛被重重搗了一下,過了好一會兒才恢複鎮定。他今晚回得早,也确實累了,本想直接休息,卻怎麽也睡不踏實,這才起來找周全要了一碗安神湯。他知道自己不該被無意義的情緒所擾,更不該對張遼抱有與改變局勢無關的期待,未來還有很多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去做,所有這些浮動的心思都只是因為這具坤澤的身體才出現的,都應該被剪除掉。然而一想到白天所見到的張遼與貂蟬之間的種種,他竟還是會感到一絲煩亂。直到此刻聽到張遼的解釋,他才忽然驚覺是自己先越界了。按照成婚那日兩人之間的約定,張遼根本就沒有對他解釋的義務。
他心中懊悔,自省的同時難免自責,神色不禁也黯淡了幾分。張遼見他似乎更不高興了,以為自己說錯了話,沉默片刻,就道:“你如果累了,就在離石多住幾天。我先帶軍去晉陽,待安頓好了,再接你過去。”
荀彧聽他提起晉陽,想到接下來的諸多事務,強打精神道:“不必這樣麻煩。晉陽城內情況複雜,我還是與将軍……與文遠同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