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章

第 6 章

“全叔,杜主簿來了,說要見公子。”

“怎麽又是他?”周全低頭看看自己手裏的藥碗,不耐煩地皺了皺眉,“讓他先在外面等着。”

他說完就端着藥碗走開了。趁着清早手下們都各忙各的,無人注意到他,他繞過仆役們住的房舍,來到角落裏一間上了鎖的小屋門前。屋內光線昏暗,看不清放了些什麽,大多是他們住進來時覺得用不上的雜物,擠擠挨挨堆得很滿。周全把藥碗放在牆邊的空地上,對着窗下的那一大片陰影道:“藥放在這了。不想露餡就快喝。”

屋內依然和他進來時一樣靜悄悄的,一絲動靜也無。周全沒有多等,放下藥碗就退了出去,從外面鎖上了門。

隊伍來到晉陽已有數日。自雁門失守後,南遷的百姓從關外湧入太原諸縣,晉陽城內也是人心惶惶,郡府職能已喪失多半。張遼和荀彧抵達晉陽後,先是接管了城中的防務,又将七零八落的郡兵重新整編。荀彧為了收拾郡府的爛攤子,每日睡不足三個時辰,周全看在眼裏十分心疼,恨不得把上門來找的人全部轟走。

他回到前廳時看見杜畿果然等在那裏,正縮着脖子在暖爐前烤火。這位杜主簿在太原郡府任職,別看年紀輕輕,臉皮卻是很厚,只因荀彧初次拜訪郡府時多問了他幾句話,他就有事沒事都往這裏跑。要不是荀彧事先打過招呼不得阻攔,周全還真不想放他進來。

“全叔!”杜畿看見周全,立刻精神抖擻地迎上來。他有些自來熟,才沒幾天就一口一個“全叔”地叫,這也是周全不待見他的原因之一。

周全把杜畿領到書房,剛要離開,荀彧卻示意他等一等。他站到一旁,就聽杜畿說道:“大人,你讓我查的人我查到了,确實有一對從雲中原陽來的母女住在本縣。母親姓陳,女兒姓金,還有一個兒子前些年去了京城讨生活,叫金小滿。”

周全默默地與荀彧對視一眼,他從安邑就開始盯着金小滿,一路上倒沒發現有什麽問題,現在既然從別的消息來源查到了他的母親和小妹,那便驗證了他在安邑說的話是真的。只是這小子終究不是從荀府帶出來的人,就算能洗去嫌疑,留在身邊做事,周全也不敢把重要的機密任務交給他,頂多讓他和從前一樣,繼續打雜跑腿。

“大人需要我把她們找來嗎?”杜畿問。

“不必了。”荀彧搖了搖頭。如今他們已經到了晉陽,金小滿自會去找他的家人,這次暗中的調查當然也不會讓他知道。

“那我昨日帶給大人的賬冊……”杜畿彙報完查人的事,又眼巴巴地望着荀彧。旁邊的周全一見他這副模樣心裏就來氣。自從他們入晉陽城以來,小主人忙于各種事務,已經夠辛苦的了,可這小子偏還抱了許多的檔案文卷來讓小主人看,導致小主人這些天每天都熬到很晚。雖說那些東西都是小主人找他要的……但也不至于催得這樣緊吧?!

周全還在腹诽,就聽荀彧說道:“賬冊我都看了,能做到這樣已是不易,但若雁門再起戰事,僅這樣還不足以供給我軍軍需。我打算将南遷百姓安置在河域周邊屯田,杜主簿以為如何?”

杜畿眼睛都亮了,猛地一拍大腿:“荀大人,我就說你應該管得再寬一點兒,你為何不将人事、錢糧也一并管了,徹底治治這裏的歪風邪氣!”

自那日在郡府見到這位洛陽來的荀大人,杜畿就對其十分佩服。只因太原郡守蔣琛是個庸碌之輩,由于擔心胡人南下時抵擋不住,平日裏只知拼命斂財往老家送,郡府裏人員欠缺政務荒廢他也不管,反倒随時做好了棄城而逃的準備。杜畿為太原府屬官近三年,平時除了主簿的正職,還要兼着管管戶曹、倉谷、水利等事務,有時甚至還要幫着斷案,就差沒親自帶人上街捉賊了。他身為一個坤澤,出來做事本就有諸多不便,卻偏又在如此亂糟糟的環境中為官,每日累死累活不說,還要時時擔驚受怕,要不是因為胸有抱負,又念及南遷百姓的艱苦,他早就撐不下去了。

那日張遼和荀彧抵達晉陽後,竟直接帶着兵進了城,先将郡府圍住,然後才進去見人。杜畿從來沒見過這樣的坤澤,仿佛只需靜靜地站在那裏,就可以控制住任何暗流洶湧的場面。更別說那人幾句話就把蔣琛駁得體無完膚,迫使其當場交出晉陽的城防與郡兵,直把一旁的杜畿看得暗暗叫好。

此後杜畿就像遇到了救星,什麽事都忍不住想上門請教一下。荀彧見他對晉陽諸般事務的熟悉程度遠勝于蔣琛,便也鼓勵他前來探讨。于是不出兩日,杜畿已對荀彧五體投地。如果可以,他真想把蔣琛趕出晉陽,讓荀大人來坐這太原郡守的位置,那才是太原郡所有百姓的福氣。

他一想到這些,就忍不住有些激動,可荀彧卻笑了笑,淡淡地說:“我不過暫領監軍之職,怎可插手地方事務。何況我的時間也不多,幾日後便要離開晉陽,這裏的事還需你多費心才好。”

杜畿張了張嘴,呆呆地問:“這麽快就要走嗎?”

對此荀彧不便向他透露太多,只簡單道:“将軍北上雁門,我自然要與他同去。”

杜畿聽他提到張遼,這才想起這位荀大人是已經嫁了人的。想來他以這般手段和速度整頓晉陽,圖的也并非權力和錢財,不過是為夫君解除後顧之憂罷了。這北上的收複之戰雖然艱險,但他們好歹有人可以作伴,總強過自己孤零零地在這晉陽城中,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實現抱負。想到這裏,杜畿突然就覺得有點心酸。

荀彧見他面露沮喪之色,又溫言道:“你不必擔心。我會在離開之前讓蔣琛撤掉郡府中的無用之人,由此空出來的位置,都由你來舉薦,可好?”

“真的嗎?”杜畿的精神為之一振,幾乎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可頓了一頓,又皺起眉頭,“那,那要是蔣琛派人向京裏告狀怎麽辦?”

“把人扣下。”荀彧道。

杜畿瞪大眼睛望着面前的人,他覺得自己對這位荀大人的崇拜又上升到了一個新的高度。荀彧見他如此,以為他被吓着了,又解釋了一句:“只是扣下,不能放走,更不能殺掉,明白麽?”

杜畿點頭如同搗蒜:“懂的,懂的。”

荀彧接着說道:“我們走後,晉陽的防務會交給陳摯。我會請将軍叮囑他,讓他保護你的安全。至于其他的,你就放手去做吧。如遇困難,可随時傳信與我。”

杜畿心裏十分感激他的知遇之恩,終究還是舍不得他,又絮絮叨叨地和他說了好一會兒,這才告辭離開。周全望着他遠去的背影,不甚放心地嘆道:“小主人,我還是覺得他太嫩了些!”

荀彧邊往外走邊道:“此人胸有大志,亦有國士之才,我先讓他在晉陽歷練,将來引薦給孟德,可堪重任。”

他說着就轉向周全:“全叔,我要出去一趟。”

“去哪?”周全一愣。

“校場。”

周全心裏咯噔一下,嘴上勸道:“這大冷的天,去校場做什麽?”

荀彧便道:“昨日與文遠商議練兵事宜,我畢竟從未到過北方,還是親眼去看看比較好。”

周全不敢直視他的眼睛,只道:“就這麽過去,會不會太突然了?”

荀彧道:“文遠說如果想去,随時都可以,不必事先——”

他說到這裏就頓住了,停下腳步看着周全。

周全平常唬人最有一套,卻唯獨不擅長,也不願意對這位小主人說謊,此刻被他這一眼看過來,便有些頂不住了,糾結了好一會兒,終于說道:“将軍今日不在校場。”

荀彧沒有接話,顯然在等着他說下去。

周全最怕他這模樣,卻還是垂死掙紮:“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只聽見他出門前和人提了一句。”

“和誰提的?”荀彧淡淡問道。

“和……我。”嚴冬季節,周全卻都快冒出冷汗來了。只要他敢說出個名字,荀彧就會立刻找人對質。他低頭看着腳邊的磚縫,恨不得扒開就這樣鑽進去。

“全叔。”這時荀彧又叫了一聲。周全聽那聲音中竟帶了一絲無奈,不由重重地嘆了口氣:“将軍身體抱恙,今早起來吃了藥就又睡下了,現在還沒出門。”

荀彧看他這次不像是在說謊,心裏着實吃了一驚。自入城以來,張遼先是忙着整頓城防,整合郡兵,接着又要募兵練兵,沒有一日空閑。昨夜他們一起探讨練兵及北上事宜,說到很晚才各自回房去睡,今早起來後荀彧一直沒看見他,還以為他和往常一樣清晨就出城去了,便沒有多想,誰知竟然不是這樣。

“我去看看。”他說着就要往張遼的住處走,卻又被周全叫住。

“小主人,”周全額上的皺紋已快皺成一團,臉色也非常難看,“将軍……他不在那邊。”

荀彧微微蹙眉,這才意識到事情恐怕不止生病那樣簡單,立刻說道:“帶我去。”

周全又嘆了口氣,先他一步到前面引路。兩人曲曲繞繞來到一間僻靜的小屋門前,荀彧見那門上竟還挂着一把鎖,眉頭皺得更緊。周全一邊掏鑰匙開鎖,一邊又低聲開口:“小主人,聽我一句勸,你在門口看一眼就好,就不要進去了,将軍也是為你……”

“開門。”

荀彧素來沒有打斷別人說話的習慣,但周全越是勸阻,他心中就越是不安。周全見他這樣,只好将門打開。屋子裏面很暗,堆放着各種雜物,起初看不清有人,但很快荀彧就發現窗下的陰影中似乎蜷縮着一個人影,接着又看見牆邊翻倒了一個空碗。屋內充斥着張遼信香的氣味,還有一股淡淡的藥味。

“文遠?”他試着叫了一聲,卻沒得到回應。他回頭看看周全:“怎麽回事?”

周全剛要開口,牆角突然傳來一個他們都很熟悉的聲音,雖然已經沙啞得難以辨認,但其中的警告與威脅卻十分明顯:“周管事。”

周全在荀彧面前憋了一路,此刻終于無法再忍。昨夜裏張遼突然信期發作,因不願驚擾荀彧,便來向他求助。周全自然也不想讓他去找荀彧,又擔心荀彧早起會發現,就找了這個地方把他藏起來。乾元的身體與坤澤不同,通常不會被信期影響得多麽厲害,所以他們也都不認為這樣處理有何不妥,就連周全因擔心張遼會忍不住跑出來而幹脆把門鎖上,張遼都沒表示反對。

周全本想着給張遼喝些湯藥,讓他自己扛過去,這件事也就過去了,為此還特地早早派人去了校場和營地,拿話替他遮掩了一番。誰知荀彧突然提出要去校場,這反倒令他措手不及,此刻聽見張遼的語氣中有責怪之意——那顯然是在怪他如此輕易就讓荀彧知道了——就更覺窩火。荀彧看見他的臉色,已大致猜到是怎麽回事,但周全照顧他多年,他不忍苛責,何況現在的當務之急也不是這個,回頭便問:“怎麽不請大夫?”

他問過之後也就反應過來,走到那人身邊蹲下:“和我那時候一樣嗎?怎麽不早點告訴我?”

周全仍然一聲不吭地站在門口,他已經很久沒做過這樣令自己後悔的事了。昨夜他本來有很多辦法可以将此事神不知鬼不覺地瞞過去,可看見張遼主動回避了荀彧,又對後來的藏人和鎖門都沒有反抗,他便一時心軟,沒把事情做絕。荀彧的性情他是最知道的,現在既然已被發現,那之前做的便都白費了。事已至此周全已是一個字也不想說,只能在心裏把張遼痛罵一遍,再把自己痛罵一遍。

荀彧沒等到周全的回答,又道:“全叔,你先出去,把門關上。”

“小主人……”

“出去。”

雖然周全現在只想沖進去把人帶走,但他也知道這樣下去小主人就真的要生氣了,沒辦法只好退了出去,把門關上。

門一關上,屋裏頓時更暗了幾分。張遼的信香味道向來很淡,是一種澄淨清洌的氣味,荀彧一直不知道怎樣形容,即使在兩人相擁之時也不會變得特別濃郁,更不會給人壓迫感,是以他往往置身其中卻不得而知對方的真實狀态。此刻屋內的信香雖然明顯,卻算不上異常,荀彧想看看他到底怎麽樣了,便又靠近了一點,不料張遼也立刻往遠處挪了一點,沉聲說道:“你也出去。”

荀彧聽他氣息不穩,話音竟在微微顫抖,心裏嘆了口氣:“我在洛陽時就問過大夫,除非能夠用藥壓住,并徹底斷絕往來,否則只會不斷反複,讓情況變得更加嚴重。”

張遼的喉頭滾動了一下,還是咬着牙催促:“你聽周管事的,快出去。”

荀彧沒有動作,卻道:“文遠,北上在即,你身為全軍統帥,斷不可留下這樣的隐患。”

張遼聽到他溫和的聲音,聞到他身上不知不覺間流瀉而出的信香,心中突然湧起一股絕望的感覺。自他懂事以來,他還從未遭遇過如此猛烈的信期,仿佛能噬入骨髓,将他的意志也一并摧垮。乾元在面對坤澤時本有天生的優勢,他們對伴侶的依賴更加淡薄,也不容易被信期左右,一名乾元甚至可以擁有多名坤澤。可是這一次的信期與張遼過去所知的都不一樣。他不知道這樣下去自己會做出什麽事來,只能強迫自己回避,一來他不想傷了對方,二來他不知為何,就是不願讓荀彧看見自己這副模樣。

他平時劍不離身,此刻被逼至絕境,神志都開始有些恍惚了,當即用拇指推劍出鞘,手掌接着就握在了那截露出的劍刃上。

荀彧見他懷中寒芒一閃,這才發現他竟是抱着劍的,忙一把拉住他的手腕。那手腕已不似平常那般平穩有力,猝不及防被他拉開,他抓着翻過來一看,掌心裏已盡是鮮血。

“你……”

他剛要開口,張遼已突然将劍松開,接着将他整個人掀翻在地,欺身壓了上來。

荀彧這才看清了他的臉,那雙原本清明的眼中已布滿血絲,鬓邊也全是汗跡,滾燙的身體仿佛能讓人融化了,可靠近之後卻又不再動作,顯然仍在極力忍耐。

張遼一手抓着荀彧的手腕,一手插入他的發中揉弄了一下,片刻的遲疑間,他發現荀彧的眼中并沒有他所害怕看到的恐懼,也沒有同情或是憐憫,那雙眼睛明澈而深邃,好似什麽都能看透,什麽都能懂得。

張遼深吸一口氣,問道:“你就不怕,我和你結契嗎?”

荀彧仰頭看着那雙血紅的眼睛,對方抓着他手腕的力氣大得幾乎要将他的骨頭捏碎,可是撫在他發間的手指卻又是那樣的輕柔。如此矛盾的感覺集中在同一人的身上,荀彧明白,如果張遼不是一個溫柔的人,他也許就不會這樣痛苦了。

“我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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