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章

第 7 章

荀彧再次清醒時,發現自己被人抱在懷裏。張遼靠牆席地而坐,将他環在臂間,抱坐在自己的腿上。屋內只有一點昏暗的燭火,張遼似乎正在出神,所以沒發現懷裏的人已經醒了。荀彧望着對方近在咫尺的側臉,那雙恢複了澄靜的眼中映出微弱的燭光,不知為何含着一抹淡淡的悵然,讓他忍不住開口問道:“你好些了嗎?”

張遼回過神,低頭看看他的臉:“對不起。”

荀彧一愣,一時不知如何回應。今天他才終于知道,從前張遼待自己有多麽克制。同樣的事他也經歷過一次,體會過其中的身不由己,自然也說不出責怪的話來。但此時此刻,這句道歉他應也不是,不應也不是,似乎怎樣都不好。正猶豫着,就聽張遼問:“弄疼你了?”

荀彧又是一愣,不知他為何有此一問。張遼見他默不作聲,眉眼間露出些許懊惱的神色,聲音更輕:“你剛才哭了。”

荀彧這才明白他是在自責,認真回憶了一下,确實對此毫無印象,也想不起來自己為什麽哭,便搖了搖頭。他們在清醒的時候從未如此親密地依偎在一起說話,這倒是讓他有些不習慣,就想往外面挪一挪。可誰知他剛一動作,渾身上下就傳來一陣強烈的酸痛,仿佛四肢百骸都被人逐一拆散過,連手指尖都在發着酸。張遼感覺到他的意圖,雖知道這樣不妥,還是把他往回一摟:“地上冷。”

荀彧動彈不得,也不想再動,索性就不動了。他擡頭看看窗戶,外面似乎一片漆黑,心裏有些驚訝:“什麽時辰了?”

“不知道,”張遼掃了一眼地上的蠟燭,那是昨夜周全把他關進來時扔給他的,因醒來時屋裏太黑,他就點了起來,“……天黑了。”

荀彧的身體微微一顫,終于感覺到一絲熱意慢慢爬上面龐。天竟然已經黑了。他們竟然從早晨到現在都關在這間屋子裏……且不說自己平日謹遵的聖人之訓都被抛到了腦後,光是想想出去後要面對一整天都找不到他們的其他人,他就覺得無地自容,更別提他現在還坐在張遼的懷裏。

他低着頭,張遼看不見他神色,以為他情緒不佳,自己終究還是惹他生厭了。昨夜事發突然,他原本也沒想到荀彧肯為自己做到這一步,就算他知道其中恐怕有很大部分原因是為大局計,但将那人抱在懷裏的時候,他還是抵擋不了那銷魂蝕骨的滋味,仿佛天地間已容不下其他,讓他只想不顧一切地抱緊眼前的人,與他極盡纏綿再不放手,也不讓別的任何人有機會見到他如此姿态。

眼下再道歉已是無用,安慰的話他也不知怎麽說才好,沉默了好一會兒,終于低聲說道:“你放心,我答應過你的事,是不會反悔的。以後你不必再為我這樣做。”

荀彧有些驚訝地擡起頭看看他,還沒來得及開口,又聽他道:“這些天來,辛苦你了。”

自他們入城以來,短短數日,晉陽城原本混亂凋敝的面貌已有所改觀。張遼從小長在邊塞,對戰亂下的民生十分敏銳,他每日出入城中,怎會看不到這些變化。雖然荀彧從來不說,但張遼知道這都是因為有他在背後籌劃,既要整頓郡府吏治,安撫百姓,還不能給人留下把柄。原本進城以後他終于可以安穩休息,可幾天下來張遼見他似乎還更憔悴了一些,哪怕他這樣辛苦也許并不都是為了幫自己,張遼心裏也還是感激的。

荀彧聽他這麽說,就更不知該如何開口。成婚前他本已做好了最壞打算,卻沒想到張遼為他提供的,是這般困境中他所能期望的最好條件。他如此盡心盡力地謀劃布局,既是為了幫他,也不全是為了幫他,而兩月來的相處已經讓他明白,張遼其人通透純粹,放在什麽樣的環境中都能堅守秉性,始終如一。反觀自己,不論有意無意,終究從一開始就對他有諸多隐瞞,這一路上的扶持,說得好聽是兌現承諾,實則卻也利用了他,這與洛陽城中那些利用他的人并無本質區別。荀彧平生最厭惡此般行為,如今卻又不得不這樣對他,此刻聽出他言辭中的一片真誠,心裏越發覺得慚愧。

兩人默默坐了一會兒,荀彧想起早晨杜畿帶來的消息,就道:“我讓人查了金小滿的母親和妹妹,确實住在城中,可見他那時所言非虛。他們一家難得團聚,想必此後不願再分開,若他們有意随軍北上,可讓全叔給他們安排些事做,你覺得好嗎?”

他心有愧疚,知道張遼對金小滿這樣流離失所、骨肉分離的邊民懷有憐憫之心,在整頓晉陽城時便格外替他留意對南遷百姓的安置。如今金小滿既已洗脫嫌疑,他也覺得能幫就幫一把,只是不知道這樣能不能讓張遼心裏好受一點。

張遼沒想到他竟還記着這事,忍住把他抱緊些的沖動,點了點頭:“好。”

***

由于胡人在嚴冬時節會退回北方,張遼決定趁此機會将雁門一帶先收回來,重戍邊防,以便來年胡人再度南下時迎戰。荀彧也贊同這個計劃,并提議直接在雁門屯田,恢複邊城的經營與職能,将部分百姓遷回去住,以此将漢軍防線整體向北推移。

為了達到這個目的,一切準備活動都必須在春耕之前完成,因此隊伍只在晉陽停留了十餘日,經過整編之後便又立刻繼續北上。荀彧将城中的事務托付給了杜畿,張遼也将晉陽的防務和後續募兵事宜交給陳摯,并留下了小股精銳随其守城。而先前從洛陽就跟随他們的老弱士兵以及一部分希望返回故土的南遷百姓則被他們全部帶走,春耕屯田需要人力,他們必須用好一切可利用的資源。

自從在離石與張遼重逢,貂蟬便也跟他們一起走了。不過她從前在呂布軍中并非沖鋒陷陣的将領,而是負責掌管斥候情報,拔除哨卡,清理敵方的眼線,再幹些別人都不愛幹的髒活。因此當張遼的隊伍還在晉陽休整時,她就已經将斥候撒到了雁門山以北。斥候傳回的消息與他們所料的不差,胡人果然已經退回了北方草原,但水一帶的城邑大多已經荒廢,只有極少數無法遷移的百姓還在那裏艱難求生。此外還有一些留作眼線的小股胡人,也被順手清理掉了。

隊伍從晉陽出發,經原平城再往北走,不出十日,便來到了天下九塞之首的雁門山下。這裏群峰起伏,溝壑縱橫,地勢險要,乃古來兵家必争之地。隊伍至此緩緩而行,可荀彧卻不再坐車,改為騎馬,打算早些上山察看地形。張遼知道他是初次來此,見他頗有興致,便陪他登上古塞長城俯覽群山。這時雖是隆冬,天氣卻十分晴朗,陽光照耀在白雪皚皚的群山之上,沿山勢蜿蜒的古塞城牆猶如一道沒有盡頭的刀痕,将渾然一色的天地割裂開來。站在高處極目遠眺,當真是無比壯麗而又蒼涼。

荀彧便道:“有這樣的雄關扼住西北咽喉,難怪胡人難以逾越。但若此處失守,便再沒有什麽能阻擋在雁門與晉陽之間。我軍由此出塞,要想在短時間內奪回雁門諸城也并非難事,不過屯墾戍邊就沒這麽容易了。來年秋冬之際,鮮卑主力南下,那才是一場硬仗。”

他說到這裏,忽然擡頭看看頭頂的天空,又看看張遼:“到了春天,這裏真的能看見大雁嗎?”

張遼過去曾無數次出入雁門,可被別人認真問到這樣的問題還是第一次,不由淡淡一笑:“有的。你若想看,待到南雁北飛的時節,我帶你來看便是。”

自他們成婚以來,荀彧還從未見他對自己笑過,此刻在萬裏晴空之下見到他的笑容,只覺比峰巒白雪折射出的陽光還要晃眼。正有些出神,山巅突然掃來一陣凜冽的北風。寒風挾裹着雪粒與砂石撲打在人的臉上,如針刺刀割般疼。荀彧被吹得睜不開眼睛,幾乎站立不穩,但很快他就感到張遼的手臂伸了過來,将他緊緊地摟在胸前。兩人被揚起的雪霧遮住,有好一會兒什麽也看不見,但荀彧卻能感覺到風勢被那人的身體擋去了大半,他甚至能聽見風雪吹打在戰甲上那急促而清脆的聲音。

大風終于過去,一切漸漸恢複平靜。荀彧從張遼的懷裏擡起頭,望着塞外高遠澄澈的藍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此前他一直不知如何形容張遼的信香,那似乎是他從未接觸過的氣味,又因極其清淡,所以更難辨別。但此刻北風剛剛經過,那随風而來的雪的味道與山巒間清新凜冽的氣息被明晃晃的陽光一照,竟融合成了一種讓他感到似曾相識的味道——那是張遼信香的味道,也是塞外晴朗冬日的味道。

張遼把懷裏的人放開,聽見對方輕聲說了句“謝謝”。他低頭看了看,發現荀彧的面頰都凍得有些紅了,說話時呼出的熱氣從柔亮的眸子邊掠過,瞬間便散入周遭的冰天雪地之中。張遼心中一動,一股難以言喻的陌生情緒突然湧上心頭。

想來如此溫潤之人,本不該到這樣嚴酷艱險的環境中受苦。經過在晉陽的短暫停留,他已經明白了對方的治世之才遠非區區一城或是一郡能夠容納。這樣的人本該有機會施展更為高遠的抱負,卻不得不随自己輾轉北上,被困于塞外的危險與荒涼。雖然如今一想到兩人終究會分開,他的心裏不知為何就會感到悵然若失,但如果可以,他願意盡力讓對方回到原本安寧的生活中,去做真正想做的事。

他心意既定,轉開視線,望着連綿的群山道:“此次若能一切順利,回京後我便禀明聖上,讓他準我們和離,還你自由。”

他說得鄭重,卻因為害怕看到對方欣喜的反應而始終不敢看那人的臉,頓了頓又道:“至于理由……就說是我不願意,所以不曾結契。好歹收複邊郡也算功勞一件,功過相抵,他總不能殺我的頭。”

荀彧聽他一字一句地把話說完,轉頭怔怔地望着他,心裏在感到震驚的同時,也宛如被紮入一根刺。

如果乾元想要強行結契,坤澤根本就無力反抗,所以張遼想到的确實是最合理,也是最令人信服的說法。可是張遼還不知道這樁婚事的背後實則另有陰謀,而他們是否能夠如願和離,也不是聖上就能說了算的。更何況,塞外征戰豈是兒戲,從他們此刻立足的山巒往北,腳下的每寸土地都浸滿了邊關将士的鮮血,如果張遼真的收複了北方諸郡,那也是他用命掙來的功勞,怎能就這樣輕飄飄地一筆勾銷?

早在成婚之前,荀彧就已經考慮過和離這條路,可是以如此代價換來的自由,他寧可不要。

……然而,不要又能如何?

未來會發生什麽,他們誰也無法預測。若他們終将走到圖窮匕見的一日,那時他又該如何?

荀彧發現,面對張遼這份沉甸甸的承諾,他竟連一句感謝的話都不能說出口。而張遼遲遲沒能等到他的回應,便也垂下眼不再說下去。

大風過後的山巅越發地寒冷了。兩人低頭望着在山路上緩慢前行的隊伍,陷入了長久的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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