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章
第 8 章
隊伍翻過雁門山後,首先向北收回了馬邑。張遼照例屯兵城外,荀彧則帶人去了縣署。胡人南下時已将城內的吏卒屠戮殆盡,卻對縣署的公文不感興趣。荀彧讓荀箋将一些重要又有用的卷宗找出來帶走,又派人張貼告示,向各處召集留守的當地百姓。這些百姓大多是無法遠行的老弱婦孺,因被胡人掠走賴以生存的牲畜糧米,不少人已是饑寒交迫,骨瘦如柴,這時聽聞漢軍進城,便紛紛從躲藏之處出來乞食,模樣十分凄慘可憐。于是荀彧又安排人手施舍粥飯,并讓随軍北上的一部分百姓住進城裏,這座幾乎荒棄的城邑才終于有了活人的氣息。
待把諸多要事忙完,天早已經黑透了。荀彧回到住處,又和荀箋一起整理從縣署帶回的卷宗,看到二更已過,荀箋先撐不住了,便打算回屋去睡。誰知他才剛出去,荀彧就聽見他在門口詫異地叫了一聲:“将軍?”
荀彧一愣,忙也起身來到門口,就看見張遼獨自站在屋外的檐角下面,不知道已經在那等了多久。
荀箋默默地看看兩人,迅速離開了。荀彧走到那人面前,見對方的神色在夜色下看不分明,便問:“來了多久了?怎麽不進去?”
張遼沉默了一會兒,低聲道:“你在忙。”
荀彧四下看看,沒看見周全,便知道是他不讓周全通報的,又聽他語氣低沉,似乎極力壓抑着什麽,擡手輕輕碰了碰他的手肘:“進去再說。”
兩人回到屋裏,荀彧感到那手肘觸感冰冷,進屋後便把人往暖爐旁邊領,可是張遼進門後就又站着不動了,只是怔怔地注視着他,眼中似有很多的話,卻又一個字也不說。
荀彧走回他身邊,仔細瞧瞧他的神色:“怎麽了?……今天發生什麽事了嗎?”
張遼眼睫微顫,張了張嘴,突然一把抱住了他。
這一下用力極大,荀彧只覺身上的骨頭都快被箍碎了,但張遼卻将臉埋進他的肩窩,雙臂非但沒有松開,反而越箍越緊。
荀彧被他困在懷裏動彈不得,剛想再問,耳畔忽然傳來一聲輕微的哽咽,雖然已經被壓得極低,卻能在這夜深人靜的時刻聽得分明。荀彧愣了片刻,慢慢擡起手來,試着在他寬闊的背上拍了拍。
“胡人頻繁南下侵擾,邊塞諸城難免會荒廢了,但這一切都只是暫時的。只要我軍能殲其主力,再重整邊防,流散的百姓就會回來,這裏也會再度恢複繁榮。”
他一邊溫言安慰,一邊又在那人背上輕輕撫摸了幾下,感到對方身上盡是霜雪之氣,抱在手裏就如同抱着冰塊一般,心裏更是不忍。他今天忙碌了一天,一時竟忘了馬邑正是張遼的家鄉,任誰看到從小長大的故鄉被毀壞得如此面目全非,也會傷心難過,更不用說數月前西涼軍曾在此處力戰死守,那種想救卻救不得的無力與懊悔,已經通過對方微微顫抖的身體清晰地傳了過來。荀彧安靜地抱着他,暗暗驚訝于他竟然肯對自己敞開心扉,卻又不知道還能說些什麽。正遲疑間,就感到張遼稍稍松開了一點,他轉頭一看,只見對方眉頭皺得極緊,通紅潮濕的眼睛裏忽然流下兩行淚水。
“今天蟬姐指給我看了,大哥他們的埋骨之地。”
那時貂蟬在逃往西河的路上遇到張楊的援軍,便又立刻随軍趕回雁門,可是馬邑城內已被洗劫一空,殘存的西涼軍逃的逃,散的散,城外只剩下遍地的屍首。她本想找出呂布和高順的屍體妥善安葬,奈何陣亡者衆多,根本無從找起,加之胡人素來有帶走敵人頭顱的習俗,許多漢軍只餘屍身,不見頭顱,就更難辨認。無奈之下,她和張楊只能讓西河軍将所有死者埋在一起。今天在城郊紮營時,她便将大致的方位告訴了張遼。
由于隊伍剛剛安頓,張遼分身乏術,待到有空來細想這件事時,天已經晚了。盡管貂蟬也在軍中,可他卻不知為什麽,只想向荀彧傾訴,哪怕知道對方也許并不在意自己的心緒如何,他也很想見他一面。他來到這邊時便被周全告知荀彧在忙,本想就此離開,卻又不想回去軍營,忽覺天地之大,竟然沒有一個能讓他感覺到溫暖的地方。他在屋外站了許久,直到手腳都凍得有些發麻,房門才又打開。一看到荀彧那似乎稱得上是關切的眼神,他就再也忍不住了。就算對方不是真心實意,就算事後會被人怨怪,他也不在乎。此刻,他只想從他這裏得到一點安慰。
張遼感到荀彧的手掌輕輕放在了自己的背上,那微弱的暖意透過寒冷的冬夜滲進他的心裏,讓他的眼淚止不住地湧出來:“……到現在我還是不敢相信,大哥已經死了。”
荀彧緩緩撫摸着他的背脊,柔聲道:“你若想他了,明天我便陪你去城外祭拜他,可好?”
張遼沒有回答,只是将他重新抱緊。兩人又安靜地待了一會兒,張遼終于平複下來,松開懷裏的人,問道:“這麽晚了,你怎麽還不睡?”
荀彧看出他是對剛才的失态有些不好意思,便也不再提,只道:“我在看從縣署拿回來的戍邊名冊和征兵記錄。接下來還有數座城池以及邊關哨卡需要安置,相關的情況須得詳細了解才行。”
張遼見他眉眼間盡是濃濃的倦意,似乎人都瘦了一些,對于耽誤他休息更覺歉然,便道:“各地所需的戍卒和哨卡的位置我心裏有數,我會讓蟬姐去安排的,你不要這樣辛苦。”
荀彧對這點辛苦倒真不覺得什麽,笑了笑說:“都快三更了,今晚就住這邊吧?也好早點休息。”
張遼今天過得不比他輕松,也确實覺得累了,加上此刻不想離他太遠,便沒有反對。兩人很快各自睡下,可荀彧卻怎麽也睡不着。其實他已經疲倦至極,奈何一想到張遼剛才那傷懷的模樣,心裏便無法平靜。自從他們從雁門出關,他就隐隐感覺張遼的情緒有些低落,但那時他認為是自己在山上沒給他回應的緣故,便忽略了馬邑是他的傷心之地。想着想着,又不免有些心驚,不知從何時開始,自己竟已如此在意張遼的感受,以至于到了夜不能寐的地步,看來将來還是不要走得太近才好。想到這裏,又忍不住輕輕嘆了口氣。
***
他們在馬邑停留了數日,而後向東收複了雁門郡治陰館,再沿着水往北,收回河域諸縣,一路将哨卡與斥候鋪到了平城以北。一個月後,從晉陽募到的第二批新兵抵達雁門,張遼于是回軍馬邑,抓緊時間訓練新兵。
這時南方已是初春,但雁門的天氣依然寒冷。荀彧将春耕之事安排好後,終于可以休息一下。這日閑來無事,便想去城外營地看看。
他平日諸事纏身,雖也時常與張遼探讨軍務,卻很少出現在大營,只覺得每次去看,都能見到隊伍的面貌較于前一次有明顯的改觀,不由暗感欣慰。張遼年紀雖輕,卻很懂得治軍之道,也不知這是天賦使然,還是他在數年的征戰中悟出的心得。荀彧自幼熟讀兵書,但畢竟不曾像這樣随軍出征過,加上與胡人作戰又跟中原的戰事不同,每每與之交談,都能從中獲益,不知不覺間,就把這變成了習慣。
他找到張遼的時候,後者正在靶場與貂蟬試一批新到的弓箭。張遼從三捆箭中随意抽出三支,一起扣在手裏,挽弓搭箭,一連三發,三發皆中靶心,周圍頓時響起一片叫好之聲。但貂蟬手裏的弓卻與他的不同。荀彧上前看了看,有些好奇地問道:“蟬姑娘拿的,是胡弓嗎?”
貂蟬點了點頭:“你怎麽什麽都知道!”
荀彧笑道:“猜的。此弓與我軍常用的弓不同,弓臂上長下短,想來是為了方便馬背騎射所制。”
貂蟬又點了點頭,将弓遞過:“要試試嗎?”
張遼知她平日在靶場就喜歡到處拉人比試,這一問純粹是習慣使然。但荀彧會不會射箭他并不知道,正擔心對方會尴尬,就見荀彧把弓接過去摸了摸,搖頭笑道:“這弓太沉了,我拉不開。”
張遼心頭一動,轉身挑了一張輕巧的角弓遞給他:“試試這個。”
荀彧本不想班門弄斧,但見他滿臉期待之色,不忍令他失望,便取了箭來,挽弓瞄準。君子六藝,射藝亦在其中,荀彧的箭術是從小請宮中羽林衛的師傅教的,姿态端嚴,箭去如風,也正中靶心。貂蟬叫了聲好,搖頭嘆道:“你們洛陽來的公子就是不一樣,什麽都會!”
荀彧收了弓,轉身還給張遼:“姑娘可是在笑話我,我也只能擺擺姿勢罷了,到了戰場上,那是什麽也射不中的。”
張遼道:“這已經很好了。”
荀彧見他目光中滿是藏不住的熱度,一時不敢與他對視,連本來想說什麽也忘了。貂蟬瞧瞧兩人,露出受不了的表情,收起弓把手一揮:“你們談情說愛吧!我去別處轉轉。”
兩人望着她遠去的背影,都覺得有些頭疼。沉默了片刻,荀彧先問:“上次你說要訓練張楊部的騎兵沖陣,可有成效嗎?”
張楊軍與從前的西涼軍雖都有騎兵,可臨陣的戰術卻還有些區別。西涼軍長期在邊關作戰,因胡人皆善騎射,而漢軍無論怎麽苦練馬上箭術,都無法在這方面占據上風,于是就漸漸形成了騎兵沖陣的打法,讓己方騎兵沖入胡兵陣中,與其貼身肉搏,以壓制胡人的騎射優勢。像這般迫使雙方騎兵短兵相接,近身血戰的戰術,便叫做“陷陣”。而張楊軍所在的西河郡雖然也與邊關相接,其打法卻更接近中原軍隊,因此張遼在借到西河的五千兵後,首先想到的便是讓他們熟悉邊軍的戰法。此刻忽聽荀彧問起,略一皺眉,道:“練是練了。”
荀彧聽他似有未盡之言,便等着他說下去。張遼目光微沉,看着他道:“陷陣營不是練出來的,而是打出來的。只有從敵人刀口下活下來的戰士,才有資格成為陷陣營的精銳。從前大哥在時,陷陣營裏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勇士,那樣的隊伍,不知有生之年是否還能再見到了。”
荀彧見他面露傷感,有些後悔提及此事,轉念想到陷陣營的打法必然要求主将身先士卒,率軍沖陣,又有些擔心。張遼見他低頭不語,以為他在為練兵之事發愁,便寬慰道:“左右現在想這些也沒用,有沒有成效,到時候試試就知道了,不必太過憂慮。”
荀彧擡頭看看他疏朗的眉眼,把心底那點雜念趕出去,點了點頭。